《悲惨世界》从初稿到终稿,前前后后历时十几年,不少部分改动都相当明显。让-贝特朗·巴雷尔在《雨果传》中提到过雨果对《悲惨世界》的修改计划,其中之一就是强化青年革命者的形象(但愿我没记错这段内容的出处,如果真错了,那就是莫洛亚的《伟大的叛逆者雨果》)。雨果说到做到,果然给他们加了不少戏份,其中就包括著名的梅恩便门事件。很久之前怀着膜拜的心情瞻仰了《悲惨世界》的手稿(感谢大方的法国国家图书馆网站,这种宝贝能见到也就罢了,居然还可以下载),发现在这一节整体完工之后,雨果又不厌其烦地加了一些内容,其中格朗泰尔主动请缨去梅恩便门之后和安灼拉的对话多出了两小段,其一是这几句:
“格朗泰尔,你肯替我帮个忙吗?”
“帮任何忙都可以。替你擦皮鞋都成。”
“那么,请你不要过问我们的事。去喝你的苦艾酒吧。”
“你太不识好歹了,安灼拉。”
其二是这里:
“……我的鞋便有这能耐。”
“你也稍稍认识利什弗店里的那些同志吗?”
“不多。我们谈话都是‘你’来‘你’去的罢了。”
以上译文及下文引用的所有译文均摘自李丹、方于译本。
安灼拉和格朗泰尔的对话从头到尾似乎就根本没有调到过同一个频道上,一个一板一眼,一个差不多没哪句不在调侃,但最不正经的恐怕就是后来加上的这几句了。擦皮鞋这种话不必多解释,至于“你”来“你”去这事,对法语中的称呼略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你”来“你”去所传达的信息要么是无礼和鄙视,要么是友好和亲密。这里格朗泰尔显然是说他和利什弗店里的同志们都是朋友,非常熟悉,却还非要在前头添上一句“不多”,开玩笑的意味实在不能更明显了。
再往下,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有本事谈上点什么,格朗泰尔又来了这么一段:
“我。你们对我太不公道了。我上了劲以后,可一点也不含糊。我念过普律多姆的著作。我知道《民约》。我能背我的《二年宪法》。‘公民的自由终止于另一公民自由的开始。’难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蛋?我抽屉里还有一张旧指券呢。人的权利,人民的主权,活见鬼!我甚至有点阿贝尔主义的倾向。我还可以一连六个钟点,手里拿着表,天花乱坠地大谈一通。”
乍一看来,这几句话还是多多少少地谈了点儿正事的。不过在这个网址http://www.groupugo.univ-paris-diderot.fr/Miserables/Default.htm(这个网址上还有《悲惨世界》的两版初稿,而且也可以下载)提供的电子书中,注释君Guy
Rosa告诉我们,《二年宪法》这东西根本就不存在,共和国宪法颁布于1793年,也就是共和一年。前几天看了阿克顿的《法国大革命讲稿》,其中谈到两部颁布于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宪法,分别是刚刚提到的《一年宪法》和1795年的《三年宪法》。没错,有《一年宪法》,也有《三年宪法》,偏偏就是没有格朗泰尔声称自己会背的《二年宪法》。注释君信心满满地说,出错的无疑是格朗泰尔,而不是雨果。在这一点上,我非常相信注释君的看法。“在前生的某一世便经历过革命风暴”的安灼拉恐怕不会听不出格朗泰尔的错误,但他的反应仅仅是让格朗泰尔“放严肃点”。按照ABC之友出场那一段的说法,安灼拉对格朗泰尔一直态度不好,甚至说得上是很凶。不过从这一段看来,领袖大人的脾气并没有那么坏。
比较神奇的是,即便是雨果不嫌麻烦地把格朗泰尔的话弄成了现在的样子,弄得连你我看起来恐怕都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可信度,但如此重视革命事业的安灼拉在稍加思考之后居然还真的信了——虽说是带着怀疑的相信,否则他就不必跑去验收工作。作为互为反面的两个人,只有安灼拉才能让一无所信的格朗泰尔相信点什么,也只有格朗泰尔才能让一无所疑的安灼拉怀疑点什么。至于验收的结果……
曾经在某一个时期,安灼拉走向聚会地点的那段话还是这样子的:
安灼拉一面朝这聚会的地方走去,一面想到:“梅恩便门离我要走的路不远。我何不到利什弗店里去转一趟呢?正好去看看格朗泰尔在干什么,看他的事情办到什么程度了。”
最终定稿的版本则是这样:
安灼拉一面朝这聚会的地方走去,同时也全面思考着当时的情势。事态的严重是明显的。事态有如某些潜伏期中的社会病所呈现的症状,当它笨重地向前移动时,稍微出点岔子便能阻止它的进展,打乱它的步伐。这便是崩溃和再生由此产生的一种现象。安灼拉展望前途,在未来昏暗的下摆下面,隐隐望见了一种恍惚有光的晃荡。谁知道?也许时机临近了。人民再度掌握大权,何等美好的景象!革命再度庄严地占有法兰西,并且对世界说:“下文且听明天分解!”安灼拉心中感到满意。炉子正在热起来。这时,安灼拉那一小撮火药似的朋友正分赴巴黎各处。他有公白飞的透辟的哲学辩才,弗以伊的世界主义的热忱,古费拉克的劲头,巴阿雷的笑,让·勃鲁维尔的郁闷,若李的见识,博须埃的喜笑怒骂,这一切,在他脑子里形成一种从四面八方同时引起大火的电花。人人都在做工作。效果一定会随毅力而来。前途乐观。这又使他想起了格朗泰尔。他想道:“等一等,梅恩便门离我要走的路不远。我何不到利什弗店里去转一趟呢?正好去看看格朗泰尔在干什么,看他的事情办到什么程度了。”
被格朗泰尔劈头浇了一盆冷水也就算了,偏偏在此之前还叫安灼拉满心欢喜地想着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特意回过头来添了这么个对比,雨果对安灼拉简直是满心恶意。很难想象安灼拉躲在门外听格朗泰尔打牌时会是什么心情,而且一听还听了那么久。《悲惨世界》的电影拍了不知多少部,但演到这一场景的似乎只有唯一一部,也就是把起义当作主线的1972版。但导演比雨果善良得多,于是让古费拉克带着马吕斯去抓了格朗泰尔的现行,而不是叫安灼拉亲去,更何况古费拉克没听几句就走了。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导演和演员都想不出该让安灼拉表现出怎样的神情,故而只好麻烦古费拉克……
安灼拉毫不客气地质问格朗泰尔“你也能做点象样的事吗”,那么我猜类似梅恩便门的不靠谱事件恐怕发生过不止一次。然而就算这样,安灼拉也并没有真正对格朗泰尔置之不理,反而给了他证明自己的机会。被辜负了一百次也照样不肯绝望,从某种程度上说,安灼拉对格朗泰尔的态度和对社会进步的执着是一样的。革命会胜利吗?不知道。从安灼拉的言行看来,起义刚一开始他仿佛就已经意识到,成功的希望微乎其微。但就算是失败了吧,希望之火是不会熄灭的,会有人让他们的事业走向成功。所以,就算他格朗泰尔活像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下回再扶他一次就是了,人是会变的,格朗泰尔总不会永远让他失望吧。
然而格朗泰尔似乎还真就打算告诉安灼拉,自己永远也不会有什么改观。眼看战役就要打响,格朗泰尔居然醉倒在了柯林斯酒馆。此时的安灼拉肯定已经意识到了牺牲的可能性,甚至可以说是抱定必死的决心。若是再失望一回,他对格朗泰尔就再没有机会可给了。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安灼拉说了他对格朗泰尔说过的最刻薄的一句话:
“格朗泰尔,你啥也不能,信仰,思想,志愿,生,死,你全不能。”(原著里并没有“你啥也不能”。)
安灼拉在乎自己的理想吗?不用说了吧。那他在乎自己的性命吗?雨果没说,但想想也能知道,除了厌世者,没有谁会对自己的生死无动于衷。
格朗泰尔欣赏安灼拉这个人吗?也不用说了吧。那他欣赏安灼拉的理想吗?当然。癞蛤蟆的眼睛总是向着天空,就是为了看鸟飞。
问题是,安灼拉更看重的是人的身上焕发出的理想之光,格朗泰尔更看重的则是理想之光包裹下的那个人。这样一来,格朗泰尔的存在对安灼拉而言几乎是一种讽刺,因为格朗泰尔哪怕把安灼拉当作足以依靠的脊梁骨,却还是对他的信仰、他的追求全都无动于衷,同时看起来也正打算用实际行动证明,他坚信一切都会趋于完美,这简直就是可笑可叹的盲目乐观。倘若他的力量不足以改变一个如此仰慕他、崇拜他的人,那他还能指望成功地改变那个把他视若草芥、甚至对他充满敌意的世界吗?同时,安灼拉的存在对格朗泰尔而言则不过是彻头彻尾的折磨:暗无天日的人世间仅有的就是这么一线美到极致的火光,但这火光偏要在一瞬把自己烧个精光。然后呢?乌七八糟的世界依旧乌七八糟,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连那一束光都已不复存在,还有什么值得希冀、值得留恋的吗?
格朗泰尔总算在安灼拉生命中的最后一分钟之内醒来了,同时也把自己生命的进度条一下子拖到了最后一分钟。格朗泰尔会高呼着“共和国万岁”走向行刑队的枪口,捧着书本的读者大概都会觉得惊讶,但安灼拉好像并没感到多少意外。看起来即便是一天之前曾经怒冲冲地下过断语,安灼拉也依旧相信,格朗泰尔是可以变好的,就好像他预言中光明美好的未来世界迟早会来临一样。而此时此刻,格朗泰尔坚定地站在他的身旁,嘴里说的是问句“你允许吗”,表达出的却是再不带半点疑问的笃定:你从没放弃过对我的希望,现在我要告诉你,你给我的
每一分希望都没有用错。至于格朗泰尔本人,他总在仰视安灼拉头上的光芒,甚至连一同死去也得求得许可,但在这一瞬间,他并不比身边的云石雕像矮上半分。短短一天之前,一个玩世不恭的酒鬼趴在酒桌上沉沉睡去。一天之后从桌边站起来的,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
这样想来,雨果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多么治愈的故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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