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韩成武
(2011-09-27 23:00:14)
标签:
文化 |
分类: 杂谈 |
黄卷青灯映月星
——记河北大学文学院著名教授 韩成武先生
阿 宁
1
我从张北到保定上大学时,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人。从火车站坐四路到学校,新北街有一家大名府香油坊,我在车上闻着满街的香味儿,想:保定原来是香的呵!
走进学校南院,教学楼是灰色的,宿舍楼也是灰色的。楼旁有个大煤堆,象山一样。多少年后我梦见河大,梦见的就是那个大煤堆。现在的河大象花园,那时它多么简陋,但它深深吸引了我。后来我跟一位老师谈起此事,他说:大学有没有好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好教授。我在河大中文系经历过很多好教授,韩成武先生就是其中一个。
前几天翻阅《朝花夕拾》,看到那篇著名的《藤野先生》。一读到鲁迅写的:我就是那个叫做藤野严九郎的。我眼睛就湿润了。我想到了韩成武先生,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学老师,因为他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他说:我叫韩成武,以后担任你们的辅导员。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很象鲁迅写的那位日本老师。鲁迅写了藤野先生什么?写他详细批改鲁迅的听课笔记,写他讲课极其认真,写鲁迅临回国时,他把鲁迅叫去细心地嘱咐,这样的事我在韩先生身上能回忆起很多,只是从来没有写过。
记得大学时我写过一篇叫《网》的散文诗。那是写我感情生活的,以为写成了不朽名篇。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仍然敲开韩先生家的门。我在他家呆了近一个小时,他始终认真跟我谈着。中年后我常想,自己那天太不懂事了,你一篇几百字的散文诗真得那么重要么?值得让人家耽误一个小时吗?放在自己身上,现在的我对事先没有约定,那么晚打扰会很不高兴,韩老师一点儿也没有。他真的很象鲁迅写得那位藤野先生。一位洋作家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套用过来:优秀老师都是相似的,平庸的老师各有各的平庸。
2
鲁迅先生没有写藤野先生的学术成果,老师的职责按古人的说法,叫:传道、授业、解惑。学问、著作自然在其中了。而现在是以论著多少来衡量老师的,我也不能免俗。我很想不写这些,就写我心目中的韩老师,可总觉得绕不过去。
我在学校读书时,他还是位普通教师,现在已经名满唐代文学研究界,是著名教授、博士生导师。在河大建立文学院之前,他还担任过多年的中文系主任。他带的博士、硕士数量可观,被称为韩门弟子。
这些年他出版了许多著作。他在大学读书时就对杜甫有浓厚兴趣,常跟一位叫张志民的同学在公园里躲闭“文革”,公园里鲜花盛开,浓荫遍地,树上鸟儿啁啾,树下则是两个青年在背诵杜诗。这成为他大学时代最美好的回忆。参加工作后两人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把杜甫的诗全部翻译成白话诗。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两人用了七年时间。如果再加上编辑出版,见到成书大约用了八年。抗日战争也不过打了八年。
这是国内目前唯一的杜诗全译本。一千四百三十八首诗,每一首,每一句都是反复修改得来的。贾岛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说的是创作。译诗何尝不是如此?杜诗有“诗史”之称,他的诗记录了当时唐代社会的方方面面。译诗的岁月里,两位译者要搞清每一首诗的时代背景,社会变迁,和杜甫个人生活的坎坷经历。可以说,他们是跟着杜甫一起哭泣,一起歌吟,一起经历了忧患和艰辛。
现在,我坐在韩先生家里,他背后是长长的书架,大部分书籍都是关于杜甫和唐诗研究的。墙上是他写的书法条幅,一笔一划都刻写着独特的精神。这是一位坐拥书城的学者,家里说不上富裕,却活得多么富有!回想我们毕业后都经过了什么?下岗,下海。一切向钱看,当商品大潮袭来时,他是跟杜甫一起生活的,他生活在唐朝,他脑海里都是杜甫。他跟着杜甫一起适应了贫寒而忧患的生活。
在他书桌前喝着茶,听他谈杜甫,真的好享受,我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在课堂上听他讲课。我想象他译诗的岁月,一个人在屋里来回走着,苦思,再苦思,而精神却随着深入钻研,在贫寒中飞升起来,飞升出一个博大,飞升出一个杰出。
《杜甫诗全译》出版后迎来了赞誉,这是填补空白之作,是讴心呖血之作。获得了河北省教育厅优秀社科成果奖。只是一个小奖,但得来并不容易。我特地把这本书拍了照。比砖头还厚,沉甸甸的。陈忠实创作《白鹿原》时,曾经说要写一本象枕头的书,进棺材时垫在脑袋下面。有这一本,韩先生足以告慰平生了。而对他来说,才是杜甫研究的开端。
后来他发表了80余篇杜甫研究论文,出版了《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杜诗艺谭》、《少陵体诗选》、《杜甫新论》五部,主持点校《唐诗鼓吹汇评》、《杜律启蒙》、《杜工部诗集辑注》三部。这些研究成果,有多篇被人大书报资料中心全文复印,有多篇文章的观点被《新华文摘》和《唐代文学研究年鉴》予以转述,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影响。更有许多博士、硕士学位论文,引用他著作中的观点。
《杜诗艺谭》是他研究杜诗艺术的结晶,吸引的关注最多。河南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葛景春,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吴相洲,西南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刘明华,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杜甫研究所研究员姜海宽,西北大学教授李翰,都在文章中引用和高度评价他的成果。
其中《文学遗产》主编、博士生导师陶文鹏先生对韩成武先生所论“杜甫以巨笔写宇宙,以微笔写自身,是以时空的绵长、广阔,反衬出作者壮志落空而偃蹇孤微的身世”的观点,给予高度评价,认为“论析颇精辟。”
正是基于这些研究成果,他被学术同人推举为中国杜甫研究会副会长。
我列举的并不全部,只是很少一部分。这些人都是当代学术界的权威。我不想再引用了。再引用就俗了。其实,学术研究是讲究引用率的,发表论文只代表成就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被多少人引用。
3
2005年夏季的一天,河北大学出版社接到了韩国梨花女子大学金宜真教授的国际长途电话,称准备翻译一部杜甫评传,而中国大陆这类书一共出版有四种,金宜真经过反复比较,最为欣赏韩成武写的《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
杜甫对韩国文学史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长期以来,却没有一部韩文版的杜甫传记,金宜贞教授将韩成武的《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译成了韩文(译名《杜甫评传》),由韩国HOMI出版社出版。韩译本《杜甫评传》的问世,弥补了没有韩文版杜甫传记的遗憾,促进了韩、中的学术交流,具有重要意义。
金宜真高度评价韩成武的工作,她在后记中是这样说的:
本书的作者韩成武时而从广阔的视野来俯瞰诗篇,时而追寻诗中的每个文字蕴含的深意,极富立体感地展现出诗人曲折的一生。作者作为杜甫诗的研究者,其自身所具备的对诗的精密细致的视角对叙述杜甫的一生事迹极有帮助。
此书一出,韩先生的影响进入了韩国学术界。
日本学者古川末喜,也是研究杜甫的,他研究的分枝很细,集中在杜甫的农业诗领域。这位学者出版过一本专著《杜甫农业诗研究》(日本知泉书馆2008年出版),他对韩成武非常感谢,因为《杜甫诗全译》是他最重要的参考书,称韩成武先生为“最尊敬的教授”。
当初韩先生在从事研究时,从来没想过成果进入国外,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有了国际影响。而他的另一篇论文,是谈古代文学教学的,也被俄罗斯的《文摘杂志》收录。如果杜甫有知,也会为这个朋友自豪吧?
十几年来,韩先生承担的国家和省级科研项目主要有:主持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项目两项:“点校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点校边连宝《杜律启蒙》”;主持河北省社科规划项目:“北岳庙碑刻选注”;主持河北省教育厅社科规划项目两项:“杜甫诗歌艺术研究”、“杜甫新论”;主持河北大学社科重点项目:“在唐诗发展链条上的河北诗人群体研究”,这些项目均已完成。
他的著作《杜诗艺谭》、《诗圣:忧患世界中的杜甫》、《唐诗三百首赏析》、论文《杜甫敌视袁晁暴动问题的再认识》荣获河北省优秀社科成果奖。这在河北社科界已经是权威的奖项了。他在一首诗中描绘自己:黄卷青灯映月星。是对他一生最好的概括。
4
我在中文系上学时,曾经听别人说韩先生创作的七律,获得过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并且立了三等功。这是河北文学界的最高奖,后来我自己获得文艺振兴奖时,很以此奖为自豪:我跟老师一同获过此奖。
学校是以研究为重的,向来不重视创作。而韩先生认为,个人从事创作,能够体会作家诗人的甘苦和艺术用心,这对科研和教学有极大补益。他曾经在《诗刊》、《中华诗词》等刊物上发表旧体诗词300余首,出版个人诗词选集《守拙斋诗稿》。这些作品曾获得创作奖18项。他是既重视科研,又重视创作,更重视教学。
我上学时,听伊智、韩成武讲课,是宿舍里最津津乐道的事。伊智讲现代文学,韩成武讲唐宋文学,被誉为中文系两道亮丽的风景。两个人讲课风格不同。伊智声音柔和,如涓涓细流,深入灵魂。韩成武声音激昂,如大江大河,一泻而下,极有感染力。记得他给我们讲陆游的《钗头凤》,有的女生竟然流下了泪。毕业后见了面,我们还回忆那一课,说:韩老师是不是有相似的生活呵,他怎么能理解得那么深?他讲杜甫的《石壕吏》,“老翁逾墙走”,一个“逾“字,分析出了几层意思。你不能说韩老师也有逾墙走的生活,理解力是学者几十年修炼来的功力,跟生活关系不大。有人曾经问我:你写的小说是不是都有那样的生活?我只能一笑。要有那么多生活,我不累死了。
韩先生有那么多学术成果,他最看重的还是讲课,是自己的学生如何如何。他被评为河北省高校优秀教师,河北省首届教学名师。他的自豪始终在学生身上。如果有学生做的不好,他最严厉的批评是:你这不是我的学生。我听他这样说时,心里好感动。他真是一个好老师。我为自己是他的学生自豪。我想,他肯定不会跟我说:你不是我的学生。因为毕业后的二十年来,我几乎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没有一天懈怠过。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优点,不过是本份而已。而我跟我的老师相比还差得远,看一看他的成绩就明白了。
在《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写到他们分别时,藤野送给他一张相片,嘱咐他照了相寄来,并常通信,接下来鲁迅是这样写的:
我离开仙台之后,就多年没有照过相,又因为状况也无聊,说起来无非使他失望,便连信也怕敢写了。经过的年月一多,话更无从说起,所以虽然有时想写信,却又难以下笔,这样的一直到现在,竟没有寄过一封信又一张照片。从他那一面看起来,是一去之后,杳无消息了。
这自然是鲁迅在说自己的不好。
毕业以后我跟韩先生来往很少,记得有一年,我和另一位同学相约请他吃饭,他说没有时间,以后就算了。我很少看望他,一个理由是他忙,尽量别打扰他。其实这都是托辞,老师是从来不怕学生打扰的。
每年春节,我要发几百个拜年短信,竟然没有他的。我几乎每周都跟别人一起吃饭,酒宴之中杯盏交错,肆语谐笑,事后回家,其中有些人记不住名字,记住的只是头衔。饭吃完了,不知道是谁结的账。在这种时候,我忘记了老师,因为老师不在场面上,而是在角落里。那个角落才是最真实的地方。它对照着现代人的虚浮,发出微弱而又持久的光辉。
然而在夜深人静时,我想到的不是会议,不是场合,不是酒宴。静虚中,熊任望、韩成武等先生浮现出来,他们亲切地朝我笑着,有勉励,有责备。我想告诉老师的是,这个时候的我才是真实的我。我从来没有忘记他们,因为我的成长带着他们的印迹。当我们唱着《常回家看看》的时候,其实那些不回家的儿女,从来没有忘记过父母,他们对亲人的爱并没有减弱,只是被现代人的虚浮掩盖了。
祝我的老师晚年幸福!这是我最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