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怪诞作家乔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一定不喜欢人们在他的名字后面贴上任何商标。作为一名热诚的讽刺作家，他喜欢将自己及他人的亲身经历作为讥讽的对象。然而，在他的第三部故事集《信仰的国度》（In Persuasion Nation）中，他却用了大量篇幅来推销有他签名的商品。由于有了他的签名，那些商品很快受到那些喜欢看《衰落的内战场地》（Civil WarLand in Bad Decline）和《田园》（Pastoralia）的忠实读者的青睐。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乔治·桑德斯，这位曾经最痛恨商品化的作家，现在却快把自己变成一个可信赖的商标了。

    我并非指责他平庸或缺乏想象力。只不过，他在《信仰的国度》的序言中还号召人们反对那种旨在推销商品的讨厌而无耻的广告！以一系列荒谬、有些甚至背离事实的电视广告为背景，这个序言故事乍看极富创造性，细想又令人信服。它如同一则好的广告，极具说服力。

    我们看到一只头顶上插着斧头的北极熊。它每天都重复着同样一个凄凉的镜头：在屋里偷吃奇多被抓住之后，它只能乖乖地接受削去头皮的惩罚。（它还记得，当它顶着斧头退出时，爱斯基摩男主人脸上的愤怒，爱斯基摩狗吓人的狂吠，还有爱斯基摩小孩用手套捂住张成O型的嘴巴时的惊骇模样。）接着，它蹒跚着回到家，斧头还在头颅上插着。第二天早上，又是同样的情形。毫无疑问，可怜的北极熊成了现世的英雄，并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好似无所不能的小角色的讨论。

    如果你对此有疑问，不妨想想赋予它强大力量的信念：它们从诞生之日起就是小角色，做好小角色就是它们的归宿，是它们存在的价值。因此，正确的做法就是尽其所能去扮演好小角色，并极力反对那些试图阻碍它们发挥作用的人。唯其如此，才能与那些拥有特权的广告相抗衡。

    当你还在这些错综复杂的思想中挣扎时，你的脑海中是否闪过一丝念头，在以救世主自居的最强音面前，有一个声音说“我们天生就是小角色”？果真如此，桑德斯的超现实主义魔力就发挥作用了。如果没有，也别担心：他有时也会写一些旧式的现实主义作品。在《波希米亚人》中，桑德斯描写了一个10岁的男孩与来自东欧的移民波特太太之间的微妙情感。“波特太太在战争时期躲在用于铺设管道的槽隙里，每天只能跟六个兄弟姐妹分吃一只土豆。因而她患上了幽闭恐惧症，非常热爱食物。”然而，这位老太太与小男孩之间却出奇地建立了某种友谊。她让他教她写字：“屋子里虽然非常安静，但气氛却很紧张。每当波特少写了一个字，她就捏一下自己的手，但不是很用力，只是象征性地捏一下。她每捏一下，就看看我，我也看看她，接着两人都笑了。”简单的句子下面其实暗流涌动，笑声中激起的情感涟漪，刚刚萌芽的友谊，来得十分真切。

    我非常喜欢桑德斯故事中的情感描写，就算他只是把情感当作嘲弄的对象，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亚当斯》这部小说读起来虽然有点不舒服，却极具震撼力。小说的主人公罗杰是个无法自控的暴力狂。他觉得自己的暴力行为非常合理，因为他这么做是要保护自己的家人不受患有恋童癖的邻居弗兰克·亚当斯的欺负。他的暴力行为很滑稽，而他委婉的描述更使其暴力行为听起来像是一场闹剧：“我推推他后脑勺，他往前走一走。等他站起来，我再推推他，他再走一走。”随着暴力行为逐渐加剧，罗杰还不忘提醒自己施暴的目的：“我看着正在熟睡中的孩子，噢，天哪，哪里能找到像我家这么可爱的孩子，”死亡，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将他的两个孩子从他身边夺走。

    桑德斯笔下的幽灵尤其具有感染力。在《来吧，来吧》里，一位悲伤的叙述者说，他父母惨遭几个入室抢劫者杀害，（那天晚上他出去约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否则，他也会被杀死的。）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因此，他解释说：“我只要回来得晚了，父母就会边跑边喊：‘你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到最后只能抱头痛哭。每逢下雨，他们就会跑上屋顶，对着天空祈祷。”

    桑德斯同样也向人们展示了生活中若到处充斥着市场行为，会是怎样一种吓人的情形。在他的一个故事里，天竺鼠的体内被植入了某种装置，能够产生像人类记忆一样的广告画面。而另一个故事中，人们的鞋底装有用于记录客户喜好的数据线；埋在人行道下的扫描仪会将这些数据收集起来。紧接着大量针对城市行人的高科技广告出现了：各种有声无声的讯息冲击着你的每根神经；为名人等身制作的全息图不仅有个性化的签名，还可以叫出你的名字。时代广场上所有的高楼大厦，都在用移动画面，整日整夜地兜售着商品。

    构成《信仰的国度》的12个故事在沉重与搞笑之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结局也设计得非常巧妙，由一段热情奔放的结语把故事推向了幽灵们所向往的极乐世界：“雪从我们的身边飘过，海鸥在我们的身边掠过。无数小镇在我们的脚下蜿蜒，我们听得到他们的祈祷、抱怨还有失散后的呼喊。每到一处都会发现新的秘密：有位妇女长了只超大的鼻子，这个男人好几个月没做成一笔生意，那个小孩连着三天都穿同一件脏衣服，两姐妹担心另一位姐妹寻死。一路飞来，见得越多，我们的爱也越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