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蝴蝶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候，我在户县的山区学校当娃娃王（山里人对小学教师的戏称）。我是在一本《户县文艺》上读到她的作品，记得是一首诗，题目叫《一个勤劳者会留下什么》，优美的文笔，丰富的想象，新颖的手法让我眼界大开。这当然只是她的牛刀小试，他还在当年举办的户县首届业余作者诗歌大赛中获得三等奖。这不能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因为我当时虽然也是写作积极分子，但我还在山中“修炼”，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尽管我和她都是从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她“出道”则比我早三年。这就是差距。抱着学习的态度，我按照她文章末尾标注的地址，冒昧给她去了一封信。信的大致内容是向她学习取经，当然也不乏爱慕之意，因为从她的介绍中得知她年仅18岁，我也未婚，若能与其结为文学伉俪，岂不是天赐良缘。在我的翘首期盼中，我收到她的回信。娟秀的笔迹，优美的语言，饱满的激情，犹如一股清泉流入我的心中。就这样通过频繁的鸿雁传书，我们逐渐熟悉，但囿于当时环境，我始终没有与她相见的机会，当然更多归咎于我不善交际的主观因素。
        俗话说，山不转水转。半年后的一个暑假，我在县城中学听函授中师课。学习之余，我骑单车去蝴蝶所在的村子，有意拜访蝴蝶。蝴蝶当时不在家，其家人热情接待了我，还留我吃了中饭。见我是专程拜访蝴蝶的，便告诉了蝴蝶所在的县城某知名服装店，让我到那里去找。也不忘叮嘱一句，蝴蝶可是有对象的。
         第一次见到蝴蝶的时候，我是一种震撼，她所在的服装店店面不足十平米。当时正值炎夏，店内热得像蒸笼。见有生人进来，蝴蝶连忙扔下正在阅读的一本书，好像是一部外国小说。很礼貌地跟我打招呼。当通报完姓名，说明来意之后，蝴蝶显得异常兴奋。一边让座，一边沏茶。蝴蝶的性格犹如她的诗，热情开朗，乐观向上。我们的谈话从诗歌开始，蝴蝶介绍她近期的创作。把她新近写的诗念给我听。我把自己创作的作品给蝴蝶看，听取她对作品的意见。通过短暂的交流，我对蝴蝶有了更深一层认识。她除了活泼开朗而外，就是有主见，比如她对我作品的意见。
         华灯初上时分，和蝴蝶并肩走在熙攘的大街上。盛夏的县城热得不透风，我的心情也如这天气一样燥热。一阵沉默过后，蝴蝶郑重其事告诉我，她订婚了，换句话说，她已经名花有主了。如果说当蝴蝶的家人告诉我这一切的时候，我还是半信半疑，一路上我还在编织与蝴蝶比翼双飞的美梦，但是现在梦已经破灭，因为是蝴蝶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相信这就是结论。见我缄默不语，蝴蝶顿了顿，给我讲起了她的订婚始末。原来，一年前，蝴蝶在接到我的信的时候，也对我有好感，尤其是她读了我发表于《户县文艺》上的诗。她相信我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她希望能和我同圆文学梦。她希望我能在某个时候，以全新姿态出现在她面前。她也在家人面前提及过这件事，但遭到极力反对。原因有二，其一，我住在深山环境险恶，真要跟了我，恐怕日后要受罪，即使她愿意受罪都不成，因为婚姻不是儿戏；其二，这种事情需要男方主动，连对方是光脸还是麻子都没弄清，仅凭几首小诗，就产生好感，可能吗？还是及早收心算了，免得自找苦吃，说重些，就是别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在家人的一番劝说之下，蝴蝶有所动摇，她也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幼稚。但她仍怀有一线希望，就是在她与任何一个人订婚之前，只要我出现了，她比较满意她就把爱的天平向我倾斜。她真希望那段日子，没有人上门提亲，她更希望我捷足先登。然而事情并不会以她的意志而发展，上门提亲的人还真的来了。邻村有户人家，由于头脑中环环多，资金也比较殷实，在县城的繁华地段开了家卖服装的门店，也就是她现在所在的那个服装店。在八十年代初，能在县城繁华地段开店，是大多数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这家人自然成为村里的首富。但世上没有绝对的十全十美。这家人虽然日子过得滋润，但两个男孩都生得比较呆板，用关中话说，就是比较瓷。比如给她介绍的这家长子，见人就爱憨笑，在学校里都落了个“傻子”外号。但傻归傻绝对不是神经病，也绝对是守法公民。一般人想攀人家这门高亲都认为是做梦的事。现在因为蝴蝶在方圆十里以能写会唱著名，自然成为人家的首选。媒人问过蝴蝶多次，其都以年龄小为由一再推脱。其实蝴蝶心里的小九九只有她自己明白，只不过不为外人道罢了。还是细心的母亲猜出了女儿的心事，在全家人群起而攻之下，蝴蝶终于答应了这门亲事，因为借助这个平台，她可以顺理成章的去城里发展，以此去圆她的诗人梦、歌星梦。但她内心里并没有泯灭对我的期待。她期待我的不期而遇，她给了人家半月期限。半月后，按照关中农村的习俗，蝴蝶和邻村那户人家的公子订婚。订婚三天后，蝴蝶就进了县城里的服装店，过起了令许多人羡慕的城市生活。蝴蝶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看得出来，因为我的到来，在她心中掀起了微波。听完蝴蝶的叙述，我也平添些许哀怨，我恨我当初的弱智，我为什么没有勇敢的去追蝴蝶呢？为什么自己要做白日梦呢？但是理智很快战胜了情感，既然事已至此，自己也只有听之任之了。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编了一个善良的谎言。我告诉蝴蝶，我有对象了，我的对象是我现在的同事。我们感情挺好，很快就会结婚。这次，我抱着希望而来，载着失望而归。
         第二次见到蝴蝶，距第一次不久。那天下午，我所在的学校正是课外活动。一对陌生男女的造访，打破了学校的宁静。这对陌生人不是别人，正是蝴蝶和她的对象。因为蝴蝶和她的对象同路，我也就没有机会跟她独处。所以，整个一下午，蝴蝶携她的对象，把学校周边的山水游玩个遍。那晚，蝴蝶的对象被安排在学校附近的村民家中。蝴蝶被安排与我的那位女同事同住。也许是困乏的缘故，蝴蝶的对象直接就去了那户人家。晚自习的时候，我和蝴蝶在学校的走廊聊起了天，她告诉我今天下午遇到的一件不愉快的事。原来，当他们依偎在河边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作诗。她问他：“河里都有啥？”他回答，“有水，有石头。”她说：“不全面，漏掉了重要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她回答“梦！”“梦在哪？”他有些疑惑：“我怎么没见？”她本来想告诉他，这满河的水就是梦，山里人追逐外面世界的梦。她本来想对他进一步启发的，但看他如此愚钝也便作罢，却没忘熊他句“对牛弹琴”。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发脾气，她的脾气挺吓人的。这也正是他很早就去那户人家就寝的原因。她说她现在想来很后悔，她不该揠苗助长、对牛弹琴。很显然，她发现他们恍若隔世的差距。她姣好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次日清晨，他们要踏上归途，临行前正是学校上早操的时候。听说蝴蝶歌声优美，校长特意提议让蝴蝶给全体师生唱一首歌。我建议她唱毛阿敏的《蝴蝶》，我知道让蝴蝶唱《蝴蝶》非常应景。尽管有些老师觉得在学校场合唱这样的歌曲不妥，但敌不过大多数人的支持。蝴蝶的嗓子好生了得，一开口就博得满堂掌声。当然，她的“傻”爱人在她唱歌的时候站在队列最前面鼓掌最热烈。昨天傍晚在河边的不悦，在蝴蝶美妙的歌声中灰飞烟灭。在大家的欢呼声中，两位离开。蝴蝶还没忘在我耳边说一句“祝你们幸福！”这里显然指的是我和我的同事。她哪里知道，这只是我一个善良的谎言。但我却是真心的祝他们幸福
        半年后，我在又一本《户县文艺》上，看到蝴蝶的最新诗作，题目叫《葡萄熟了》熟了/熟透了/我家院子/那一树葡萄/我问他/这象征我们的什么/他没有回答/只一个劲儿/向我傻笑。这首近乎大白话的诗，之所以被编辑采纳是因为其中的真情。诗，传递我一个信号，就是他们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两个月后，我的预言得到证实。我们学校附近有个公路养路段，养路段里有个工人与蝴蝶的婆家同村，蝴蝶结婚的消息是他告诉我的。几天后，我还是从这位工人口里得知，结婚三天后，蝴蝶的婆家人就收回了县里的服装店，交由二儿经营。原来，这家人用服装店做诱饵，把蝴蝶娶回家，为第一个“傻子”完成了婚姻大事，还想用服装店为诱饵，为第二个“傻子”钓娶媳妇。更加阴险的是，一月后，还把他们分家另过。她被迫住进了不足十平米的厦房中，一遇下雨屋顶漏得像筛子底。蝴蝶彻底被骗。
         蝴蝶家后来的事，不断被她的这位同乡传入我的耳朵。在发现自己上当之后，蝴蝶没有怨天尤人。她只怪自己属羊，按关中农村人的迷信说法，凡女性属羊一定不会有好命。其口诀是，女子属羊多守空房。她相信宿命，这也是她嫁给“傻子”的原因之一。天生好强的她立志要过好日子。她在家里办起了汽水加工点，然后和她的“傻子”丈夫分别骑自行车，走村串户卖汽水。听说种中药材效益好，又种中药材。还让她的“傻子”丈夫去铜川煤矿挖煤。几年下来，日子逐渐滋润。
         第三次见到蝴蝶，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蝴蝶携她的爱人第二次来我学校。当时我正经历一场闪电式恋爱，我和小我九岁但情投意合的恋人按照农村的习俗订婚。但因误会，最终还是分手。在我因失恋而悲痛欲绝的时候，蝴蝶的到来给我些许安慰。她背着她的爱人告诉我，要振作起来，天涯何处无芳草，关键是自己必须有上进心，不能破罐子破摔。蝴蝶回家后，还托那位养路工给我捎了长信，内容也有有关安慰的话。很显然，蝴蝶的这一次出现，给了我一剂镇静药，让我重新思考人生，重新规划人生。把我从失恋的绝路上拽回来。对此，我心存感激。
        第四次见到蝴蝶，是在九十年代中叶，那时我已离开民办教师岗位。做贩菜小生意。在蝴蝶的村子卖菜的时候，经人指点，我走进蝴蝶家中，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生活的艰辛磨砺得她比实际年龄大许多。丈夫依然在铜川煤矿挖煤，她留在家里照顾四岁的孩子。在她家草草吃了饭，我离开了她家。打那之后，再没有见到蝴蝶。关乎蝴蝶后来的情况，有两种版本。一说蝴蝶跟她的“傻子”丈夫离了婚，跟了大唐电力集团一位退休工程师，又通过工程师的鼎立支助在西安东郊办起了个体幼儿园。她唱歌的天赋得以发挥。另一种版本也说她离婚，在一次由某市级电视台举办的草根歌手大赛中一举夺魁，做了几家电视台的签约歌手，还发行了个人唱片。但不管哪种说法，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让她摆脱家庭束缚，最大化的实现个人价值，圆自己曾经的梦想。
         今年年初，我得到蝴蝶最确切的消息，她没有像人们传言的那样过得轰轰烈烈，而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她依然与她的“傻子”丈夫相依为命，她女儿都已经大学毕业，在某镇政府工作。她没有实现她所谓的诗人梦，也没有圆所谓的歌星梦。我可以肯定地说，她是以一首《一个勤劳者会留下什么》开始，以《葡萄熟了》为收官。至于她的歌声则永远停留在最初的水平。她如她的名字一样，在飞了一圈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在梦发生的地方。

（补记:本文写作于两年前。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在距我家不足500米的一家电动车经销店，我见到了蝴蝶，其时她在这家店里已待了半年。换句话说，近在咫尺，我们也是难以相见。当我把这篇文章打印给蝴蝶，蝴蝶看后欣慰的告诉我，她不再做梦了，她和她的爱人在现实中活得很好。因为本文是自己的真实故事，考虑到个人隐私，文中的蝴蝶系化名。套句业界行话，叫做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