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墨涵(3123045856)  15:30:01
大嶽紀遊雜詠

    辛卯、乙未予曾兩至武當，壬寅之秋，侍外大父、大母還鄉，途經鄖陽，欲三朝大嶽，維時沴氛不靖，井閈各嚴，守吏堅執勿納，乃取道西歸，未嘗不念念也。今歲夏五月，自京南返，決意先至鄂北，初八夜抵老營，宿近玉虛宮，因往探之，過宮門，闃寂無人，低佪而去。次日晨興，復遊，步見垣瓦紅碧，隱約闤闠間，尋跡前視，是泰山廟也，以修繕未克入，周遭悉販蔬果、糧肉、什器之類，衢民接踵摩肩，不意小邑喧闐繁會如此。廟西行百武，左折即玉虛宮，規制甚壯，久廢，數年間殿宇翻新，檐翼崢嶸，而猶存古意，倶一一展謁出。

    予詢之車戶，蓋昨夜相識者，將往五龍宮，車戶以道路方閉，謝未能，又介一人，可入山，索價五百錢。予言但往不返，則許四百，予曰：“異日入山，錢不過二百餘，豈吾不知耶？錢三百，不許當另覓人。”車戶請加二十錢，許之。問其姓，言姓孫，孫曰：“汝到五龍宮，更上南巖，其路難測，又不侶行，在昔某客來遊其地，迷失山藪，發二百餘人尋之始獲，我實慮焉。”叮嚀反覆，又曰：“汝在山逢人問，但言徒步入，勿言車。生計不易，恐為斷送也。”諾之。自蒿口至五龍宮可四十里，花樹婆娑，光風逶迤，經仁威觀故址，通二隧，即達山門之下。

    登數十級，前行即宮界，有新碑曰：“興聖五龍宮”，門戶敗豁，夾路皆殘垣斷壁，九曲黃河牆址也。草木交陰，遙帶山影，徐徐入小天門，重臺荒墟，驀然入目。予訪左、右碑樓，過龍虎殿，遇值守道士，年約二十，宮中但此一人耳，乃頷首揖遜而過。玄帝殿方葺屋瓦，但於闔扇外遙拜而已，下視蕪庭，地迥天空，而佳氣蔥鬱，殊無銷散，誠不凡境矣。殿基下有二池方圓相對，北為天池，南為地池，各投鐵錢一枚，遂欲離宮。適道士出殿擔水，問往隱仙巖及南巖路。道士曰：“汝乘車來耶？”曰：“山下徒步到此。”道士稍頓，曰：“汝來當見二隧，出宮復穿二隧，左有階砌，即到隱仙巖。”予曰：“若到南巖耶？”曰：“出宮不遠，見道右有階砌為障遏者便是，然吾未曾藉此路往也。”因稱謝而別。

    日昳，晴曦蒸歊，擎傘扶筇，觸熱而行，至隧中，頗感涼意，然厭其幽晦，冀能速出也。逮出下隧，果有斜路通隱仙巖。巖藏深翆，立石龕五座，雕鏤甚精，供奉神像古拙，未知何時置之。予以其地清陰，休憩飲食，二刻始下，視旁有石徑通乎丘林，度方向當至五龍宮，不復從原路返。行里許，石徑忽止，大松當路，其後野蹊為落葉所掩，仍循蹊行，跋陟土石，又數里，疑道誤，望見村舍，後知蓋將軍廟也，而村中老少聞動靜亦圍聚五六人。予臨陡坡，荊棘榛榛，躊躇不得下，一夫遽援鉏撥棘掘堦，始下。欲問路還五龍宮，主人招呼，引至屋下小坐，言飲水，賚山桃二枚解渴，食之甘美，云是村樹所結，再出青瓜一條，乃辭未受。村人問所來去，為具言之，或曰：“日已初晡，自此往南巖都三十餘里，且須下峽谷，更攀越巒嶂而上，夜猶不至，險矣。今可宿村中，足眠食，明朝往之。”予曰：“拟先還五龍，如天晚，當回宿村內，幸指引。”其人告以路，復問姓，云姓鄭，鄭曰：“此間罷獵經年，山豕夥生，非虛語也，尤宜避慎。噫吁，汝一人竟將往之！”予聞而笑，再三感荷遂去。

    自將軍廟還五龍，予無稍待，立尋道下峽，木榜言峽路為水毀，禁出入，弗顧也。谷中雖層林蔽日，未減炎燠，屢行屢歇，已而至青羊橋，譚蓑翁所謂“高壁成城”者，頹壞惟餘斷礎，在側新修一橋，欄杆倶傾倒，其下流水淙琤，即大青羊澗。幸是時水淺，清冽可玩，凡一動足，鯈蝦翕忽，岸畔葳蕤，與波光相晃瀁，色徹上下，澄綠沁脾，予性素愛溪壑，到此誠樂。緣棧閣溯澗水而南，山多磊砢，樹愈繁蔚，森羅交積，縈紆杳窱，水態亦數變，或激湍，或幽泌，或伏泉，或懸瀑，磧礫錯落，間蹲巨石，碧流鳴漱，合鳥囀蟲嘶紛遝之音，耳際奄有萬籟。而身益疲，初覺負重，寖失覺焉，汗如雨洗，衣衫透濕，備小巾隨處拭額，用防眯目，又懼蛛蟻落頭、背，仍張傘為護也。時屆酉刻，方予爰息，忽聞崖坡噪叫不絕，亂柯窸窣，是孤豕在上，相距不過數丈，察我之來，不安已甚。予顧前後皆寂寞無人，亦心驚，奔逃固不可，聽其遠近，欲棄所食，一念否否，亟咽之，抄杖開傘，以行橐遮前，卻立倚樹，願與搏戰，而豕終未敢下，一刻而號聲細滅，自遁去，予候四圍鎮靜，始前行。野林漸暗，慮入夜，趲行數里，升踐磴除，歷怪嶺，跨巉嵓，逐日影而上，陽暉散淡，而山色轉明，及抵天一湖，則南巖百仞都入望矣。

    至是寬懷，悠然登路，流連異卉，眷眄煙樹，探謝天地巖、鴻鈞洞，其時六龍懸車，夕曛潛融，群峰橫紫，吞沒蒼茫，依絕壁，展輕風，遙瞰來徑之在下，惝恍若未識焉。於是經飛升崖、梳粧檯，而上南巖，老松拱默，清月初升矣。順彼青梯，盤曲無算，薄乎宮垣，惟設一小紅門，門閉。暮已深，倘還飛升崖另覓路輒不及，予環視門側，有條石斷續草萊中，廢徑也，忖其必可進宮，乃尋跡探入竹窠，枯篁欹仄，逼隘土崖，頗難行，挽竹之健者三五，幾換臂而越堆阜，遂至宮內。了見別院一婦人方浣盤盞，因降步院中，婦人驚怪，一叟聞聲出問，予言所從來，欲出宮，婦人曰：“可往中庭甘露井令道士啟門。”至殿前，樓宇邃穆，空無人，遷延獨賞，復返別院白婦人，婦人猶疑，叟徑引予自後廚出，誡勿再，多謝去。過南天門往烏鴉嶺，街店銜燈，始近人喧，買冰汽水一瓶盡飲之，快意極矣。即宿南巖客館。

    次晨天猶昧，便聆來往歡聒，料觀日出者耳，又睡，辰時起，沐浴端整，朝餐畢，以囊橐托之客館，游紫霄宮，則三至也。午後游南巖宮，四至也，從南巖往榔梅仙祠，風物舊諳，依依可辨。自黃龍洞出，睹道旁停滑竿，疇昔屢見之，閑問價，則八百錢。竿夫一老、一壯因隨後追躡，勸予乘滑竿上，每卻之。然予縱無擔荷，身汗浹渫，腳程漸艱，予歇，竿夫亦歇，予行，則竿夫亦行，如是者數里。竿夫曰：“但五百錢，憐我可乎？”曰：“吾必欲從明神道朝大頂，可乎？”竿夫立可，問其所達，纔至會仙橋，予將自往，竿夫又曰可之二天門，遂議定。予謁朝天宮出，乃乘滑竿，宮外尚有滑竿數架，竿夫多少壯，見老者得客，或面相覷，予悟老者知事，故待於道下也。自清神道朝大頂易，自明神道朝大頂難，然論名勝靈跡之所在，清神道弗如遠甚。辛卯、乙未皆衝雨歷天門而上，此回竟假人力，而竿夫倶年逾半百，徐緩如坐牛背，較曩日所見快行如風者，不可同語矣。

    朝天宮以上，路益危隘，過一天門，將赴二天門，石梯有連至二百餘級，尤崇險，竿夫赤膊赬肩，凡數停歇，一人扶竿，一人揩汗略飲水，又換，日晡始到二天門下。竿夫曰：“甚哉，我等賣力，半輸稅，止得其半，今後不復至此矣！”予再酬百錢。於是前行，三天門未遠，復行之朝聖門，清氣周流，雲嵐歙張，如在仙圃。憑步履之蹇曳，扶石根之嶔崎，至乎太和宮，謁皇經堂，又謁小蓮峰轉運殿，入紫金城，便達天柱大頂，煙圍霧集，物象蒙籠，華景素射，金殿翬飛，予乃朝禮真武，撫銅柵繞殿周行，再拜父母殿，遂取道下山，至於瓊臺。自瓊臺往太子坡，復還南巖，既晚餉，因乘車離武當界。夜抵十堰，來朝發渝州，沿漢水入蜀，道經安康、達州，行跡宛似去歲，山川出雲，膏雨淅淅，靜練還回，遐思托天，乙夜而抵昆明。後數日，親友相呼宴聚，三餘少暇，月末排檢奚囊，都得詩二十五首，冠之以記，又數日成，時在癸卯六月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