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塗駢體文選（一）*

前清四六駢體一道，桐城其有人哉。劉孟塗、梅伯言樹幟於駢林，而一派之美备焉，歸焉。方植之亦有四六，但未必精。余將選桐城派四六駢體，偶附評語。或一人分若而帙，或集若而人於一帙。卒於末帙加以總評，用以辨流別，明時序，並質大雅云。壬寅十月七日，李某記。

遊石鍾山記

余既泛舟皖陽，度菊江以南，風不飽帆，浪初沒漿。大雷峙其右，小孤立其前。長天四清，空江一碧。水行踰百，路宿及旬。至彭蠡之口，石鍾之山。舟人維纜，余心契焉。遠慕酈元之紀勝，近感子瞻之夜游。俯清潭而下澄，仰丹崖而上聳。巍然在望，率爾而興。於是假彼名山，豁我靈抱。草冠加首，蘿衣在身。率岸以行，抵山之麓。則有巨石，旁倚小舟。爰坐其中，恣其遊覽。空巗納日，峭壁截雲。山勢淩波，水聲入隙。益以風力，盪爲鐘音。托實於虛，出洪於細。以今所厯，不異舊聞。若乃縱觀形勝，其前則洪流激蕩，扼江與湖；其後則層翠曼延，連岡及嶺。陟其巔則巨體四裂，若斷若連；窮其底則曲洞中通，半水半地。詭譎異態，班剝舊形。石空見心，山瘦出骨。龍鱗刻劃，虎狀崚嶒。天入陰迷，境偪危竦。碧華猶濕，绀色長寒。通八面之靈煙，欎眾竅之奇氣。每至陽精匿采，遠峯斂形，暝色近人，叢林息籟。朗月初上，微風乍興。時有異聲，發於中夜。天樂獨奏，遙和無人；微聞石間，自為響應。蕩水雲之舊滯，流天壤之元音。誠寥濶之異觀，仙真之秘器也。余乘興探奇，薄言就道。謹書其概，以質山靈。至於盡石室之幽深，增古人以故實，願期異日，不食此言。

偽史氏評曰：酈元、子瞻，不及此細微而清通。蓋非不能，風氣使之然而已。後之偏執於散語者，乃以前人無此文字輕詆駢體，以爲小道，亦何愚人之淺見也哉。

樅江遊記

歲在閼逢，月臨鶉首。方來居士將訪故人於江右之星渚。駕舟一葉，試水半篙。遂次樅江，而信宿焉。於時輕風扇暑，朱火代春。水氣昏明，結為薄藹；日暉薰爍，欎作晴霞。藻墅四交，綺川中合。於是居士乃散賞河濱，新眺堤右。循山之足，捫石之膚。履露有聲，披林出色。逡巡以北，有廟巍然。斷碑欹傾，亂榛縈互。紺形在壁，碧華落身。老樹禿枝，橫臥當路；危峯承石，高戴入雲。日暮興闌，薄言將返。忽有二客，遇自木端。攜手翠微，濕衣紅彩。小立叢際，風來不知；高論古初，鳥呼方覺。歸路漸黑，缺月半黃。復於禪棲，縱其奇抱。吟嘨方永，響答未終。古佛無言，老僧欲睡。揮麈塵落，煮茗泉香。遂至夜分，舟子見促。揖客而別，秉燭以歸。嗟乎！今夕之歎，已爲陳迹；斯遊之樂，得之阻風。長歌短歌，舊雨新雨。良時難再，對影成三。豈可無傳，庶幾不負。且夫人之所寄，非水即山；昔賢有云，况吾與子？爰借長筆，以寫佳遊。山割空清，水摹遠碧。一紙暮色，半日閒蹤。後之視今，誰能遣此？書畢三嘆，卦席遂東。

偽史氏評曰：書畢三歎，餘音繞樑，不覺已娛我情也。夫華年易縱，閒蹤爲奢，言念古民，誰能遣此？至於遊賞既罷，忽值同人。高論未疲，語驚天上。跏趺蕭寺，不覺斗橫。武庫之碑，於今安在；劉伶之酒，能增我狂。既而揮手相訣，再見何日。仰瞻前路，俯視來塗，今我何人，飄零萍水。人生到此，能勿悵然？斯古今所同慨，而孟塗所以筆之者也。王益吾纂十家四六，竟漏此首，余竊謂未盡善矣。

西历2022年七八月之交的某一天，由紫金港校区玉湖一幢，1208A宿舍西望

雩都行記

自貢江溯流而上，石壁深高，沙渚平凈。兩岸霜樹隱紅，風篁駭翠，足以悅旅望而慰羈心。至雩都，取道由陸，則層巖刺天，高霞翼嶺。或連崗成奇，盤旋千丈之際；或孤標秀出，獨冠羣山之巔。茂木高林，側道褊峽。百里之外，盡爲飛嵐；終日所行，不出青靄。頺亭小憇，微雨散雰。野花無風，自成馨逸；秋草飲露，不識零寒。若其地削丹崖，灘多赭石。虎牙角立，龍潭獨沉。凈湍囘清，流瀑懸素。盈谿蓄霧，傾澗懷煙。翡翠一羣，宅無定在；蝙蝠百歲，身能倒懸。予徐行經此，仰矚俯暎。目不周玩，蓋若有會心焉。至於騰危躡險，凌高降深。駭魚匿淵，驚川聒谷。激沙絕岸，如聞崩聲；危磯中流，恆有傾勢。奇觀譎境，奔赴而前。乃以精靈，與之應答。鼓勇前進，空曠忽開。左右桑麻，後先橘柚。村落漸多，人煙聚處。若地隣僻野，則絕少林棲。每當日暮途疲，雲深徑闇。月出山寂，並無哀禽；草動風腥，疑有英獸。惴慄之懼，行李難免。既抵揭陽，則土勢漸平，飛巒出秀。暫焉棲寄，可以馮襟。爰述其端，用志所厯。

偽史氏評曰：此首與樅江遊記皆集中第一等寫景文字。劉孟塗與洪北江摹景，皆從江、鮑中化出，雖魄力未必出乎前人而明白婉轉過之，總於六朝之外試闢新境，屏其生澀，以奇警爲歸依。洪力大而怪奇，似鮑而琢磨之功太過；劉筆精而新警，類江而淺易之徑已開：此二子之大較也。至於洪以深刻示能，劉則細微入妙，各擅勝場，互有爽殊。請誦原集，此難具見。要其代有賞音，並能不朽。余雖不佞，敢號私淑。

孔城北游記

由孔城至歡喜岡，平壤蔓延，雜樹交蔭。南瞰龍眠，因卑見高；西瞻霍嶽，若近而遠。亂阜在地，形同委粟；孤峯插天，狀若單楹。又三十里，抵慈濟寺，崇墉峻壁，隱現林端；華宇雕檐，聳入天表。繪采紺發，赭白綺分。霜鐘傳響，於紅泉之中；月池流影，於蒼苔之上。石粉所記，金光所流，觀者恒有雲霄之想。其後則秀嶂截空，層陵斷霧。連峯叠出，直逼人前；臥石忽騰，側竪劒杪。高柯負日，寒木被潭。始則穉水濛流，伏於草際；終則頹波崩浪，會於澗濱。蓋吾宗之祠宇，即在斯焉。於是瞻矚先搆，結想神棲。青松惠人以長風，白露示我以寒澤。裵囘忘倦，移時始歸。見曉禽之息飛，看暮獸之孤往。日光穿漏，霞采丹黄；山影倒谿，水色青绿。歸途欲罄，歌嘯未終。遂以所經，退而為記。

偽史氏評曰：雖爲小品，亦當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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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道光六年姚氏檗山草堂刻本《劉孟涂集》錄入

P.S. 紅字為錄入者所標，以代古人之圈點云

另，綠字評語皆壬寅十月七日記名称：《送刘孟涂南归序》

年代：清代

作者：陈用光

体裁：散文

作品原文

盂涂与用光，同出姬传先生之门。嘉庆癸亥[2]，余自里北行，过安庆谒先生[3]，时往六安，未得见[4]。见孟涂，留数日，纵论古今，意气伟然可畏。时重九雨中，孟涂治具邀余登大观亭[5]，还憩敬敷书院。树木萧飒，秋声翛然[6]，与言身世事，多可感者。既别去，十年不相见，闻孟涂游江西、粤东，诗、古文日益进，名日益盛，则益以慕且畏焉。今年孟涂来应京兆试，落解[7]，将南旋，为余言曰：“家贫，不能不客游，游则恐妨其所学。今且当陟嵩、华[8]，登衡岳[9]，循楚而归东，揽西湖、天目之秀，而息影敝庐以终[10]，习先生之所传者[11]。科名之得失，姑听之，不介吾意也。”亲闻其言，虽悲其不遇，而弥壮其志之不懈也。

往戊辰年[12]，余从姚伯昂编修处[13]，得先生与海峰先生书，言将乞假归养，益缮治古文学以诲诱后进[14]。盖先生四十三岁而乞归，此其前一年书也。以先生之学，居京师，犹足不得究心于学，归数十年而始就韩、欧之业[15]。若用光者，其学识何敢望先生之万一，而汩没于车尘马足间[16]，虽日讽文史，间亦尝有所论著，而以言学，以致道，其有愧于居肄之百工者多矣[17]。然则身累之难遣，而有志之士，天之爱之而卒使能成其业者，其亦有数存乎其间耶[18]？或者曰：古人即事即学[19]，若必绝人事而冥心息虑[20]，以求其所为道，非儒者之学也。是故然。虽然，用志不纷，乃凝于神，出见纷华而悦，入闻道义而亦悦，则予夏以为病[21]。与人事为缘[22]，而慎其所靡[23]，则固无异于居肆也[24]。余固用志纷而未能战胜者，因孟涂之乐习静，乃述其言以送其行，既以自警，且以坚孟涂之意云。

作品注释

[1]刘孟涂：即刘开。[2]癸亥：嘉庆八年（1803）。[3]安庆：清代安徽省治所，今安庆市。先生：指姚鼐。[4]六安：清代州名，今为县，在安徽省西部。[5]治具：准备酒食。[6]翛（xiáo肖）然：自由自在，无拘无束。[7]落解：落第，没有考中。[8]陟嵩、华：登嵩山、华山。[9]衡岳：即衡山，古称“南岳”，在湖南省南岳县境。[10]息影敝庐：在自己家里退隐闲居。息影：身息则影亦息，这里指退隐。敝庐：对自己住房的谦称。[11]“习先生”句：研习姚鼐所传的古文之学。[12]戊辰：嘉庆十三年（1808）。[13]姚伯昂：姚元之，宁伯昂，桐城人，嘉庆进士，曾任编修，官至左都御史，著有《竹叶亭杂诗稿》。[14]缮治：整理研究。[15]韩欧之业：韩愈、欧阳修所从事的古文事业。[16]汩没：沉沦，埋没。[17]居肆之百工：居住在街市店铺里的手工业劳动者。《论语子张》：“百工居肆，以成其事。”[18]数：命运。[19]“古人”句：古人一边从事于政事，一边学习。即：从事。[20]冥心息虑：排除杂念，专心致志。[21]“出见纷华”三旬：《史记礼书》： “自子夏，门人之高弟也，犹云出见纷华盛丽而说(悦)，入闻夫子之道而乐， 二者心战，未能自决，而况中庸以下，渐溃于失教，被服于成俗哉。”[22]缘：缘分，机缘。为缘：发生关系。[23]靡：分散。[24]以上三句意为：如果不与人世事务相远离，尽管小心谨慎，不分散心力，仍然象生活在市肆当中，免不了要受影响的。

作品简析

陈用光、刘开都是姚鼐弟子，为姚鼐打出文派旗帜后的第一代传人。此文表现他们之间的同门关系，以及他们对姚鼐所传古文之道的特别尊崇，代表着姚门弟子的共同态度，可见姚鼐影响之大。由此开端，直到清末，桐城文派始终讲究师承关系，具有很强的宗派性。

作者简介

陈用光（1767—1835），字硕士，一字实思，江西新城人。嘉庆进士，改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后任日讲起居注官、文渊阁直阁事、国史馆纂修总纂、礼部左传郎等职，为道光皇帝所器重。在方苞以后的桐城派文人中，是最为官运亨通的一个。青年时期即为姚鼐弟子。其文能严格遵守桐城“义法”，为梅曾亮等所推重。著有《太乙舟文集》、《衲被录》等。《清史稿》有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