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邵士梅》考略
(2020-09-09 07:4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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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邵士梅》考略
谢燕颉
(一)
蒲松龄《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邵士梅原文:
邵进士,名士梅,济宁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剌,睹其名,似甚熟识;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问斋夫:“某生居某村否?”又言其丰范,一一吻合。俄两生入,执手倾语,欢若平生。谈次,问高东海况。二生曰:“狱死二十余年矣,今一子尚存。此乡中细民,何以见知?”邵笑云:“我旧戚也。”先是,高东海素无赖;然性豪爽,轻财好义。有负租而鬻女者,倾囊代赎之。私一媪,媪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备极搒掠,终不服,寻死狱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后邵至某村,恤其妻子,远近皆知其异。此高少宰言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王阮亭云:“邵生前为栖霞人,与其妻三世为夫妇,事更奇。高东海以病死,非狱死,邵自述甚详。”
其大意是,邵进士名叫士梅,济宁(今属山东)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个老秀才前来投名剌,一看其名字,就似乎觉得认识了较久而很熟悉;凝神思索了好久,忽然领悟起前生。便问学舍中的仆役道:“某秀才是居住在某某村吗?”接着又说起他的风度仪容,竟然一一相吻合。过了一会儿两秀才一起进来,拉着他们的手尽情交谈,欢乐融洽的气氛就如往常一样。言谈之际,问起高东海的情况。二个秀才说:“坐牢死去已二十多年了,今还有一个儿子尚在。这只是一个乡村中的小民,你何以见过而知道呢?”邵士梅笑着说:“这是我的故旧亲戚。”在此以前,高东海素来也没有什么出息;然而性情却很豪爽,轻财好义。有一个背负地租交不起而卖女儿的,他竟然倾囊相助,代为赎回。暗地里他却结交了一个年老的妇女,老妇坐隐藏盗贼之罪,因官府追捕甚急,于是就逃匿到高家。官府知道后,收捕了高东海,周备极至地进行拷打,他却始终不服,接着就死在监狱中。其死亡之日,即是邵士梅的诞辰之日。后来邵士梅来到某村,抚恤他前生的妻子,远近皆知道这其中的奇异。这是吏部侍郎高珩所说的,邵士梅与其儿子高冀良是同科进士。
王士祯说:“邵士梅生前为山东省烟台栖霞人,与他妻子还是三世皆为夫妇,事情就更加离奇。但是高东海却是因病死的,并非在监狱中死的,邵士梅自述说得甚为详细。”
邵士梅,确有其人,也似有其事。
据《山东通志》卷十五之二选举二载:“皇清:进士各科悉依榜序:己亥科顺治十六年徐元文榜:邵士梅,济宁州人,一百四十九名。”“举人各科悉依榜序,后附京闱中式:辛夘科顺治八年:邵士梅,济宁州人,己亥进士。”
又据《江南通志》载:“吴江县知县一员:邵士梅:济宁人,进士,康熙七年任。”
高珩(1612—1697),字葱佩,号念东,晚年号紫霞道人,山东淄川(今淄博市淄川区)人,明崇祯十六年癸未科三甲第八十五名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仕清,为秘书院检讨,升国子监祭酒,官至礼部右侍郎、吏部左右侍郎、刑部侍郎。著有《荒政考略》、《栖云阁诗文集》。康熙十八年,曾为《聊斋志异》作序
高之騊(1631—1710),字圣游,一字冀良,号慎旃,淄川县傅家镇黄家庄(城东街)人,清刑部侍郎高珩的长子。清顺治十一年甲午(1654年)举人,顺治十六年己亥(1659年)贡士,顺治十八年(1661年)进士,授贵州平越县知县。著有《含翠堂诗》。
王士祯(1634-1711),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谥文简。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进士,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官至刑部尚书,颇有政声。
(二)
据《山东通志》卷三十六杂记志载:“《池北偶谈》:济宁邵士梅,自记前生为海宁州人,纎细不爽,后以己亥进士为登州教官,因亲至所居访其子,为谋生计,且教之读书为诸生,又自知官止县令,迁吴江知县,即辞疾归。其妻早卒,邵知其再生馆陶某氏,俟其髫而聘之,复为夫妇。”
说的是,济宁邵士梅,自已记得前生为海宁州(今浙江省海宁市盐官镇)人,长得细长而柔美,身心却具不爽,后以顺治十六年己亥科进士为登州教授,因此曾亲自到其前生所居的地方,寻访其前生的儿子,为其儿子谋取生计,而且教导他读书,从而成为诸生,又自知自己的官职,只能做到县令,在迁吴江知县之后,即以疾病为由,辞官回家。其妻子早逝,邵士梅知道她再生为馆陶县某氏,就待其成年后而下聘礼,又重新结为夫妇。
王士祯在其《池北偶谈》卷二十四谈异五邵进士三世姻中,说得更为详细:
同年济宁邵士梅,字峄晖,顺治辛卯举人,登己亥进士。自记前生为栖霞人,姓高,名东海。又,其妻某氏,死时自言,当三世为夫妇,再世当生馆陶董家,所居滨河河曲第三家,君异时官罢后,独寓萧寺翻佛经时,访我于此。后谒选得登州府教授,一日檄署栖霞教谕,暇日访东海故居,已不存。求得其孙某,为置田宅。已而迁吴江知县,谢病归,殊无聊赖。有同年知馆陶县,因访之,馆于萧寺。寺有藏经一部,寂寥中取阅之,忽忆妻语,随沿河觅之,果得董姓者于河曲第三家。家有女未字,邵告以故,且求县宰纵臾,遂娶焉。后十馀年,董病且死,与邵诀曰:此去当生襄阳王氏,所居滨江门前有二柳树,君几年后访我于此,与君当再合,生二子。邵记其言,康熙己末在京师时,屡为予及同年傅侍御彤臣(扆)、潘吏部陈伏(飏)言之。
王士祯说,我同科进士济宁邵士梅,字峄晖,顺治八年辛卯科举人,顺治十六年己亥科进士。他自已记得前生为栖霞人,姓高,名叫东海。又,其妻子某氏,死的时候自已说,应当三世结为夫妇,再世应当生在馆陶县董家,所居的地方,为滨临河湾的第三家,您届时解除官职之后,将独自寄寓萧寺,在翻阅佛经时,可造访我于此地。后赴吏部应选,授登州府教授,一日有檄文晓谕他去署理栖霞教谕,闲暇之日,就去访问高东海的故居,但是已不复存在。只找到其孙子某,而为其置办了田宅。不久迁吴江知县,就谢病以归,心中就已完全没有了寄托。有同科进士为馆陶知县,因而就造访他,旅馆设在萧寺。寺内藏有佛经一部,在寂静冷清时,就取出来阅读之,忽然回忆起妻子的话,于是就随时沿着河流去寻觅,果然于河湾第三家找到了董姓者。其家中有个女儿未嫁,邵士梅就告了其缘故,而且请求馆陶知县从中纵踊,于是就娶妇而归。后过了十多年,董氏得病,而且死了,在与邵士梅诀别时说:此去当出生在襄阳王氏家,所居住的家滨临大江,门前有二棵柳树,您几年后于此处造访我,当与您再度结合,生二个儿子。邵士梅记下其话,康熙十八己末在京城时,经常为我及同科进士监察御史傅彤臣(名扆)、吏部郎中潘陈伏(名飏)说起此事。
傅扆(1604—1674),字兰生,一字彤臣,号丽农,山东新城人。顺治十二年三甲第二十八名进士,初授河间府推官,官至监察御史。顺治十七年,出按江西,闻九江兵缺饷将变,兼程赶到,喻以大义,并给两月饷,事乃定。次年,乞养亲而归。康熙间,举鸿博,罢归。工诗文,亦善作词曲。著有《清槻堂四种》、《增订尧山堂外纪》、《姓谱增补》等行于世。
潘世晋,字进也,安徽天长人,顺治十二年三甲第三十五名进士,官至吏部郎中,康熙三年会考同考官。
(三)
另据张潮《虞初新志》邵士梅传(——上海陆鸣珂次山,《古今文绘》)载:
邵士梅,号峄晖,山东济宁州人也。其前身为高小槐,本高家庄人,向充里正,急公守法,不苛索民间一钱。病革时,见二青衣人,如公差状,令谨闭其目,挟与俱行。行甚捷,唯闻耳边风涛声。少顷,至一室,青衣已去,目顿开,第见二妪侍房帷间,则已托生在邵门矣。口不能言,心辄自念,觉目中所见,栋宇器物,骤然改观。即手足发肤,何似非故我也?至二三岁能言时,辄云“欲上高家庄高家庄”云。父母怪而叱之曰:“儿妄矣!高家庄安在?”及出就外傅,间以语傅。傅曰:“此子前身事,宜秘之。”遂不复言。
己亥成进士,改授登州郡博。适奉台檄,署篆栖霞,道经高家庄,市井室庐,宛然如昨。因集土人而问之曰:“此地曾有高小槐乎?”曰:“有之,去世已历年所矣。”及询其殁时月日,与士梅生辰无异。遂告之故。觅其子,一物故,一他出,唯一女适人,相距里许。呼与语,语及少时膝下事,甚了了。并访里中诸故老,其一尚存,皤皤黄发,年九十余矣。相见道故旧,欢若平生。士梅因恍然有得,半生疑案,从此冰消。乃赋诗云:“两世顿开生死路,一身会作古今人。”遂捐资置产,厚恤其家。
后俸满量移,作令吴江。吴中人士,盛传其事。余初未之信也。适登州明经李曰白为余同年曰桂胞弟,便道过访。余偶言及,曰白曰:“得非我登州邵峄晖先生乎?其事甚真,余所稔闻。”因述邵在登时,尝以语同官李簠,簠以语曰白者,缕悉如此。余稍铨次其语,为立小传。夫高小槐一里正耳,片善之积,尚能死无宿孽,生得成名,况其它哉?云间野史陆鸣珂撰。时康熙七年五月晦日也。
[张山来曰:观里正之善者,其福报如此,其恶者,来生从可知矣!]
此文说,邵士梅,号峄晖,山东济宁州人。其前生为高小槐(已非高东海),本是高家庄人,向来担任负责掌管户口和纳税的里正,热心于公益,奉公守法,从不苛刻索取民间的一个铜钱。病危之时,看见二个穿青衣的人,犹如公差模样,叫他紧闭眼睛,挟持他与其一起行走。行走得甚为快捷,只听到耳边的风涛之声。一会儿,到了一个房间,青衣人就已经离去,眼睛突然一睁开,就先后看见有二个年老妇人,在房间帐帷之间服侍(接生),自己则已托生在邵氏家门了。口中虽然不能说话,但是心中就在自想,觉得眼中所见的,包括房屋各种用具,忽然完全改变了原来的模样。从手脚、头发到皮肤,为什么都不是以前的我了?到了二三岁能说话之时,就常说“想去高家庄,高家庄”的嚷嚷。父母亲责怪而叱责他说:“儿子你糊涂了!高家庄何在?”等到出去就读于外傅(古代贵族子弟至一定年龄出外就学所从之师)时,间或会说给外傅听。外傅说:“这是你前生的事,应当保守秘密。”于是就不再说起了。
清顺治十六年中进士,新授登州府学郡博士。正好接到朝廷文书,奉命署印烟台栖霞,路经高家庄时,看到这里街坊民居,居室房舍,仿佛如同昨天。因而招集一些本地人,而问他们说:“此地曾有高小槐吗?”回答说:“有,但去世已好多年了。”当询其逝世的月日,而与邵士梅的生辰没有什么不同。于是就告诉他们这其中的缘故。还寻觅其儿子情况,一个死了,一个外出,唯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相距这里一里多远。于是就把她叫来,与她说话,当说到少儿时承欢膝下的事,说得很是明白。并访问村中几位老人,其中只有一个尚存,也已满头白发,年届九十多岁了。相见说起那些老相识,就欢若平生。邵士梅因而恍然大悟,半生的疑问,从此就冰冻消融。于是赋诗云:“两世顿开生死路,一身会作古今人。(前后二世之间,顿时就打开生死之间的道路,仅仅一个身体,却会既做古人又作今人。)”于是捐钱为其生前的家置办产业,重重地救济了其前生家。
后来任满职位迁官,就任苏州吴江县令。于是吴江的人士,也广泛流传其事。我起初并没有相信。正好登州举人李曰白,为我同科进士李曰桂的胞弟,便顺便路过前往造访。我偶然一说起,李曰白就说:“莫非是我登州的邵峄晖先生吗?其事情的确很是真实,之所以我素来就闻知。”因而详细叙述了邵士梅在登州时,曾以此话说给同官李簠,李簠就以此话说给李曰白等,连续不断地说,竟然全都如此。我就将其话稍微编排了次序,立为小传。高小槐一个里正,微小的优点就已积德,尚能在死后没有追讨前生的罪孽,出生之后又得以成名,何况其它的呢?《云间野史》,陆鸣珂撰。时康熙七年五月三十日。
[张潮说:仔细观察这个里正的善良,其福德报应就该如此,其恶劣之人,其来生就从而也可知了!]
李曰桂,字丹一,山东文登人。顺治三年(1646)举人,顺治十二年(1655)三甲第八十五名进士,授福建延平府沙县知县。任内立身为民,勤于政务,无积案。闲暇时则指导儒生读书学习,博览经史,精研理学,能够洞悉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的思想精髓。任期满后回家安度晚年,终身读书自娱。
李簠,字宗周,号孝阳,山东沂州府日照县太平桥(城关)人,晚年客居江浙。顺治八年(1651)辛卯科举人,历任登州府蓬莱县教谕、安东卫儒学教授,升江西浮梁县知县,因年事已高未赴。性情淳朴敦厚,敬老携幼,好客交友。博学工书,擅诗词文翰,参与修撰《安东卫志》,任评阅,并作序。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崇祀乡贤祠,以子李应廌增光禄大夫、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陆鸣珂,字天藻,号次山。顺治八年 ( 1651)举人,顺治十二年三甲第第一百八十一名进 士,历官扬州府、常州府教授,补国子监丞,转礼部主事,擢户部员外郎,典试四川,三充会试同考,提学山东佥事,分治高堰河工,以布政司参议致仕。着有《使蜀诗草》、《幼学集》、《文陵吟》。
张潮(1650—约1709),字山来,号心斋,仲子,安徽歙县人,原居婺源(今属江西)。官至翰林院孔目。着有《幽梦影》、《虞初新志》、《花影词》、《心斋聊复集》、《奚囊寸锦》、《心斋诗集》、《饮中八仙令》、《鹿葱花馆诗钞》等,刻印《檀几从书》、《昭代从书》(山帙、水帙、花帙、鸟帙、鱼帙、酒帙、书帙、御帙、数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