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松尾芭蕉《古池》
在松尾芭蕉的《古池》中,一只青蛙跃入池中,袅袅余音回荡三百年时空,扣击着古今迁客骚人的心扉。这是一首在日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古今名俳,集中体现了芭蕉的“闲寂”、“幽玄”的俳句风格,带有强烈的象征性和神秘性。全诗仅两个句子,五个实词,十七个音,但却通过题目语、切字、季语、名词结句以及音韵效果等日语特有的修辞手法和以动喻静、以小见大、以远见近的写作技巧,及其深刻地勾划出了一幅动静结合、画面与音声兼备、立意清新、余味无穷的写生画。
《古池》所吟咏的命题就内蕴着及其丰富的变幻的可能性。古池、青蛙越入水、水声,三者的微妙配合呼应给读者留下钟声余韵袅绕的无穷回味的余地。一个“古”字,意味着世事的变迁、人事的沧桑、时间的古老,看尽世间哀欢的情绪缠绵悱恻。池水是静止的,这静止之中蕴含着千变万化的运动。“古池”二字表现出古老的宁静,也可以说是亘古的静寂。青蛙跃入水中是一个媒介的手段,当时的俳人咏青蛙一般说“蛙鸣”,芭蕉没有表现青蛙的声音,而是以无声的动作引出水声,构思奇拔,出人意表。“古池”是“过去”的凝结,具有幽深的神秘;“青蛙人水”是“现在”的活动,具有活力,二者在这里相撞。水声扑通一响,是时空撞击的声音。这一声是这首俳谐的“诗眼”,打破了静谧的世界,打破了千古的沉默,大自然的生命律动彷佛在这一声水响中涌动回荡,大自然的声音渗透到作者的心灵之中,两相交融,彼此呼应,制造出一种“幽幻”的深邃意境。这幽幻的色彩是闲寂,闲寂的归结是无常。宁静中的一声水响宛若空寂世界里的一声钟鸣,幽思无穷,万物皆空,使俳谐的空寂带上明显的禅寂情调。水声的响动更岑寂了四周,这一点犹如“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芭蕉在创作这首俳句之前,佛顶和尚去访问他。佛顶问:“最近如何度日?”芭蕉答曰:“雨过青苔湿。”佛顶又问:“青苔未生之时,佛法如何?”芭蕉答曰:“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可见,芭蕉俳谐中的“古池”、“青蛙跃水”、“声响”都是禅宗里时、空、虚、无的象征。“古池”时没有时间的冥想,在“青蛙跃水”的导引下,发出激发生命跃动的“声响”,层层荡漾,抵达永恒的彼岸。在死寂中诞生生命,顿悟出自然的回归,在这一刹那间,古与今、动与静、有机物与无机物、形态与动作都化入“无”的世界。当然,最主要的还有“我”、即作者芭蕉自身也与所凝视的客观对象化为一体,超脱物外。这就是吟自然而对自然的心灵锲入,移情于物,在客观物象里感受生命的张力。芭蕉大巧若拙的手笔把诗歌艺术的模糊性含蓄深隐,可谓羚羊挂角,了无痕迹。使物我浑然,超尘脱俗。人与物化,意与境融,忘我于景、物我一如。艺术创作使真实的心,去“私意”,情则真,诚如斯言:“物我分为二,其情即不真诚”。芭蕉说自己的俳谐“如夏炉冬扇,违背众意,毫无用处。”其实这是他对当时物质第一、享乐主义思潮泛滥的社会现实批判,也体现出他“闲寂”的理念。
芭蕉把天地变化不断创造的美称为天地固有的俳谐,把天地变化不断创造的心称为天地流行的俳谐。他说:“万代有不易,一时有变化。究于二者,其本一也。其风雅之诚也。”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孟子·离娄上》)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不过曰诚而已。(宋·朱熹《四书集注·中庸章句》)
宋明理学认为,“诚”表现为动与静的对立统一。动极而静,静极复动。静的意象表现了芭蕉对自然的顺应和对世俗的淡漠,显示出内心的平静与无求。“动”则表现了诗人感造化流行、乾坤之变的内心波澜。风雅之诚是根本,闲寂是境界,不易、流行是核心。前两者是后者的基础。不易和流行是对立统一的整体,绝对化的“不易”和赶时髦式的“流行”都不能达到风雅之诚。“不易”是本体,“流行”是为追求“不易”的不断变化的形态。不易能超越古今,创新就要不断地变化,变化从本质上说也就是不易。不易和流行是俳谐文学上相辅相成的两面,不易表现文学的永恒,属于静态;流行表现文学的创新,属于动态。流行的变化是为了实现不易,使俳谐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为了使俳谐不至于变成僵固的保守传统,流行必须付出不懈的努力。不易主要表现在俳谐所实现的价值上,流行往往体现在千变万化的创作实践上。不易是俳谐的生命,流行是俳谐的形态,形态可以各种各样,可以随着四季的推移而千姿百态,但生命的价值永存。当然,不易与流行都是建立在“诚”之上的。闲寂是一种“流行”,它是俳谐在实现“不易”的风雅之诚时的形态,这个形态是以“真实”的眼光把握、观照自然得以完成的。芭蕉在流行中通过与自然万物的接触,视天地变化本身为不易的实相,在这种变化中捕捉艺术的真谛,这样的艺术才能和天地长存。所以,他认为“不知不易难以立根基,不知流行难以立新风。”根基是“诚”,新风是“寂”,二者同归风雅之道。诗歌生命体的永恒与诗歌形式的变化构成俳谐的性格的两面,其源归一,皆发自俳论的根本“风雅之诚”,以幽玄美、枯寂调作为诗人对客观物象观照的最高境界。
不易流行根植于世界的无常性,从禅宗的角度来看,不易是绝对的“无”,这是俳谐的主体,在这个原则下,“心随万境转”对漂泊的人生、四时为友、历史钩沉、时事感怀,就能以不同的心境应付自如,这样才能“随流认得性,无喜亦无忧”,以至于“平常心是道”。所以芭蕉能以平常心看待人生,“早已抛弃红尘,怀着人生无常的观念,在偏僻之地旅行,若死于路上,也是天明。”与自然的融合在芭蕉的人生中往往又与禅宗的无常联系在一起,羁旅的孤寂更加强他追求虚幻世界的冲动,尤其在晚年所倡导的轻妙句风里蕴含着俗世、托体山阿的回归造化的强烈愿望。这是孤寂的超越,不易和流行形成包容的一元世界,构成俳谐的神髓,达到禅的艺术境界。
禅强调“悟道”,在日常生活的感性中就可以妙悟,成为一种独特的个体感受。芭蕉的不易、流行正如禅的领悟,它可以在某个瞬间得以完成。俳谐作为艺术,它的价值的永恒性往往产生在瞬间的感受里。瞬间即永恒,永恒在于瞬间。这和禅在“住不住”中“忽然醒悟”——即“一味妙悟”——是相同的。禅宗讲的是感性,通过领悟达到永恒不动的“静”的本体。芭蕉的“流行”即使超越,从“动”到达“静”的“不易”。正如“青蛙入水”的“动”,打破“古池”的“静”,引出“水声响”,又到达新的“静”的境界。后者的“静”是前者“静”的升华,没有“入水”的释放和顿悟,就抵达不了禅的佛我同一、物己双忘的奇妙世界。古池的寂静是一种无形的象征,青蛙的动作虽然证明着生命的存在、世界的存在,但这瞬间的运动反而更显示着生命的空寂、世界的虚无。作者对自然片刻的顿悟获得了对本体的认识。所以一切运动的存在都只是为着证明超越时空的“无”的永恒。试看王维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句句均可入禅,这里的“动”就是“静”,虚实相融,色空一体,完全在大自然中顿悟美的感受。芭蕉的“君为蝴蝶我庄子,两心同怀庄周梦。”把庄子之“玄虚”与禅宗之“虚幻”联系在一起。他既有庄子的重生思想,又有禅宗的超越生死的理念,只追求那种彻悟心境的精神体验。有了禅的渗润,就有“月夜暂在花上留”“多静寂,蝉声渗人岩石里”“秋风更比山石白”之类的俳谐,这与“空山无人,花开水流”(苏轼)如出一辙。
在芭蕉的思想里,儒、道、禅三位一体,但禅多于道,道多于儒。芭蕉的作品不是追求气势磅礴、气壮山河或者遨游九霄、叱咤风云的雄劲强健的风格,而是闲寂精妙的意境,最适合这种审美情趣的莫过于禅。这充满禅机的俳谐,所展现的正是芭蕉的人生境界、心灵妙悟。古池的水声总带着空幻的情韵,“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虽是镜中花、水中月,却是有形的,以有形透悟无形,道出其中的幽玄空幻。不易、流行的审美情趣归根到底就是追求经过禅意洗礼的、俳谐艺术精神的不灭,也就是灵魂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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