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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刊于2022年10月9日《北京文学》
安谅|《天空有朵吉祥的云》:一地鸡毛里的温情与诗意
天空有朵吉祥的云
安 谅
(节选)
一块硫黄皂从天而降,高空坠物引发邻里纠纷。日积月累的温情果真能“四两拨千斤”化解纠纷吗?将一地鸡毛写出了诗意,别有一番气度和胸怀。
一
费明仁是踩着淡淡的月色和昏黄的灯光,回到租住的小区的。
忙碌了大半天,校长又留他畅谈了两个多小时,他身心亢奋,而脸色多少有些倦怠。他是个认真到可用顶真一词来替代的人。他常常觉得,对工作他太投入,时常处于高度紧张状态,所以消耗也大,比别人更累。老同学方纯就讥讽过他,不这么认真,会死呀!他也有这种感觉,也想适当放缓一下,轻松一些,像方纯那样举重若轻,但他一直没做到,一工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像进入了一级战备。也许自己就是这个命,改也没法改。
今晚有月。可是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从很多视角望去,月亮都被遮挡了,好在城市拥有辉煌的灯火,道路前行并不暗淡,月光显得可有可无。
晚饭后的小区,在这立秋后的时令,应该是比较热闹的。凉爽和晴好,会让一些人从燠热的居室走出,闲谈抑或溜达。也有人牵着宠物狗,说是遛狗,可看上去像是被狗遛。
这次小区显示了异样。三五成群簇在一起,似乎在议论一个共同的话题,这话题比夜色还沉重。
他还看到了自己单元门口,左阿姨和几位邻居窃窃私语,时不时表现出一番愤慨和悲戚。而社区民警小黄和几位保安,也在单元门口站着,神情不无严峻。他断定,小区出事了。
他走近时,他们都和往常一样,和他打招呼:“费老师,你下班了啦。”他逐一点头回礼,他还有学生作业要批改,没时间多应付,他步入电梯时,听见有人嘀咕道:“一定要查出谁高空坠物了,否则大家不得安宁。”电梯笨重的门,带点晃动的声响,砰的一声合上了。他独自站在电梯厢内,老旧电梯忽然启动,灯光忽闪一下,心被提悬了起来,他明白:小区真出事了,而且一定就发生在这个单元。二
刚脱下外衣,准备洗浴的,门铃叮当脆响。费明仁连忙又把衣服穿上,对镜整理了一下衣裳纽扣、衣角,最后是领子,然后朝着门厅叫了一声:“就来了!”快步走向门口。这也是为人师表,他是时刻留神的。
门外站着的有保安刘二。
“有事吗?”打开门,他问道。
“费老师,不好意思,有点事,打扰你一会儿。”
后面一位小个子保安探着头,嚷着道:“有人乱扔东西,把楼下方阿婆砸晕了!”
刘二说:“方阿婆在医院抢救,我们是来每家人家看看,是不是在中午的时候扔过东西。”
“中午的时候?”费明仁寻思着。
“哦,我们查过监控了,费老师您是中午前,差不多十一点左右就离开家了,我们只是例行公事地问问,你家,还有其他人在吗?”刘二问得小心翼翼,费明仁心里依然雾腾腾的:“怎么可能呢?我在上海,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你不是很清楚吗?”
“知道,知道,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多打扰了。”说着,刘二的身子就往后退了退。费明仁却叫住了他:“哎,方阿婆究竟怎么了?”
“楼上谁扔东西,刚好砸到方阿婆了。方阿婆还昏迷不醒呢!”刘二回复道,又挥了挥手,说:“费老师下班这么晚,可能饭还没吃吧,您快休息,我们这就走了。”
费明仁看着他们在走廊拐角消失,少顷,又听到老旧电梯的重重的声响,估计他们下楼了,才关上门,折回卧室。
他脑子里方阿婆的形象,交叠出现。一张和善的脸,清癯而又皱纹细碎,那目光是慈爱有加的。每回见到费明仁,都会说句:“小阿弟,侬辛苦呀,当心身体。”这话说得费明仁的心,暖暖的。她有一次还和他聊过:“小阿弟,侬一个人在上海生活,不容易,啥辰光早点老婆儿子一道来,就日子好过了。”这话也说到他的心里去了。费明仁从北京调到上海工作,是作为中学优秀老师引进的。他与妻子商量过,待他站稳脚跟,妻子也一起过来。而眼下,他和家人只能暂时分开了。
这么善良的方阿婆,竟然遭飞来横祸。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高空抛物伤人,近阶段时有报道,没想到自己的小区,也碰到了。但愿方阿婆平安无事,尽快康复。他与母亲视频,他想儿子了,那胖嘟嘟的小脸多么可爱呀。但母亲未接。
这时,门铃又响了。他收起手机,走到门前,从猫眼里望出去。是一张略显变形的妇人的脸,是八楼802室的裘阿姨。他开了门,裘阿姨嗓门大开:“小弟呀,这个扔东西的,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谁。连孩子都管不住,你说是吧,平常天女散花,碎纸片也飘到你家里的吧,习惯成自然了。你看,这次惹祸了吧。”
裘阿姨朝天花板上指了指,嘴巴里哼了一声:“这回,看她往哪里逃!”
裘阿姨和1002室的刘阿姨历来是铁头碰钉头。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听说,她们原就是邻居,前几年动迁至此,为抢1002室闹得很凶,积怨颇深。
裘阿姨激情澎湃地说着,唾沫星子飞溅,有一颗飞落在费明仁的前额上,他皱了皱眉,忍住了,也没去擦拭。他怕裘阿姨难堪。
听裘阿姨车轱辘似的絮叨着,正愁她无休无止,手机音乐声响了,他立即接听,是老母亲打来的,他叫了一声妈,又向裘阿姨作了抱歉的手势,裘阿姨意犹未尽地向他摆了摆手,说声:“你打你打,我先走了。”扭着肥大的胯,噔噔地走了。
母亲说,孩子睡前一直叫唤想爸爸、想妈妈。费明仁心酸酸的,每天与儿子视频聊两句,也是他一乐。今晚就有些遗憾了。和母亲互嘱几句身体保重,就挂了电话。不知怎的,电话一挂,裘阿姨刻薄而又唠叨的语句,又在耳畔喧响。他再仔细一看,吓了一跳,刚才房门未关,活见鬼似的,裘阿姨还真站在门口,只不过边上还站了一个人,是她的女儿。他们看他放下了电话,又鼓噪起来,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也有一点新内容,说楼上那家人真缺德,放任小外孙乱抛杂物,这次把肥皂都往下扔了。可怜方阿婆中彩了。
她们总算说累了,下楼了。费明仁才浑身疲乏地进屋宽衣洗浴。三
莲蓬头的水,不轻不重地喷淋在身上。费明仁紧闭的双目忽然睁圆了,有什么东西烙在心头上,让他一阵激灵。想起来了,是裘阿姨和她女儿说到的一个词,其实就是一件物名,像烙铁一样,烙得自己火烧火燎的。
肥皂。是肥皂。真是肥皂吗?肥皂会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是什么肥皂呢?她们没有细说。没有细说,更让他忐忑不安。飞快提速,洗完了澡。抹干了身子,换上睡衣,他下决心要去察看某个地方。刚抬步,门铃又响了,他只得去开门。电线杆子一样瘦长的刘阿姨,就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不用说,这又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是来争取自己的力量的。
果不其然,刘阿姨说得更是来劲和坚决。她说,那块肥皂就是从8楼丢下的,不偏不倚,砸在了方阿婆的脑袋上。方阿婆是在自己家的窗口外边,帮孙子捡纸折的飞机。为什么说是8楼呢,再高的话,说不定把方阿婆的脑袋都砸出窟窿了。再低,也不会这么有力道。她说,肥皂抛下时,8楼,也即802室的窗口是敞开着的。出事之后,他们才慌忙把窗关上。这不是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刘阿姨一气呵成,说得头头是道,费明仁想插嘴都插不上。他很想知道,这砸向方阿婆的肥皂,是什么颜色?有多大体量?又是什么牌子呢?最终,他没从刘阿姨口中套出什么,反而自己愈发焦虑和沮丧起来。
刘阿姨离开时说:“保安也都查过了,看着吧。”她用力跺了跺脚,明指楼下,咬牙切齿地说:“看她们得意忘形有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