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刊于2022年2月19日香港《文汇报》副刊文汇园

遗忘之美

安谅

有一回校慶，一位同學遲疑的目光老是停留在我的臉上，我於是主動上前和他握手寒暄。

看我誠摯而又熱情的神情，他的臉色明顯開朗了，皺得緊緊的眉頭也漸漸舒展了：「你真不錯，是我們同學中的佼佼者。」我相信，他的讚揚也是發自內心的。

稍頃，他又冷不丁地說了一句：「真對不起，上學那會兒，我傷了你。」「什麼事？我，怎麼不記得了？」我說。

他一臉驚訝：「你，真的忘了？」

我搖了搖，堅決地搖了搖頭。「都快30年過去了，有什麼遺憾不能忘卻的呢？我只記得我們許多共同的美好的回憶。」

他咧嘴笑了，笑得很開心，露出一排齊嶄嶄的牙齒，就像是回到了童真年代。

是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唯有美好的永遠不會泯滅的回憶。

前些天，參加一對步入銀婚的夫婦的慶祝晚宴。聽到他們的一段耳語，很是感動。

「記得那次吵架嗎？我把你抽的煙，都扔到屋後的河溝裏去了。你很惱怒，說要和我分手，各奔東西。」婦人輕輕說道。

老頭笑而不答。

「還有一次，我出差回來，可能太累了，脾氣很躁，一甩手把你剛煮好的飯菜都撞到地板上了，你的臉兇神惡煞，半天不說一句話，把我嚇得……你不記得了？」婦女又說。

老頭莞爾一笑，目光是那般溫柔慈和。

「最近一次，我們一起到北京旅遊，講好了到北海去看一看的，我變卦了，纏着你要上香山去欣賞紅葉。人家車子已安排好了。

你很為難。我一賭氣，乾脆留在賓館，什麼地方都不願去，鬧得你很尷尬的。你，原諒我嗎？」婦人的目光和嗓音都是那般的柔和。

「我，忘了。」老頭終於開腔了。

「真的忘了？」婦人問。

「真的忘了，忘了。」老頭的目光也瀉出一片柔情。

婦人迅即在老頭的面頰上輕輕地嘬了一口。沒有多少人察覺。

我敏感的餘光感悟到了，那一瞬間，我覺得這屋子都洋溢着溫馨和美好。

朋友告訴過我這樣一個故事。

他曾經到一家公司應聘。那是一家他仰慕已久的軟件公司。他堅信自己的業績和實力會讓他如願以償的。在面試中，他確實發揮得很出色，從考官們的目光中他捕捉到了那一種伯樂似的欣喜。

但在最後一次複試中，他的信心消失殆盡。那是公司的一位副總裁親自出任主考官。那位副總裁竟然是他數年前的一位上司。而他曾經口出狂言，不計後果地頂撞過這位上司。雖然分別數年，毫無聯繫，但他相信他一定會記得這一幕。一瞬間，他竟然腦子裏蹦出那麼幾個字：因果報應！

副總裁溫和而又平靜地提問，依然如同過去一樣一絲不苟。答問間歇，還不時和身邊的幾位部門主管耳語一番。

他感覺自己實在憋不住了，想乾脆一走了之。可副總裁的目光又似乎是善意的。

末了，副總裁走上前告訴他：「你已被聘用，祝賀你。」並伸出手來。

他有些不敢相信，一貫口才出眾的他竟一時張口結舌：「你，你還記得那一次，我的，冒犯？」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祝我們合作成功，我祝你取得新的豐收！」副總裁的充滿磁性的嗓音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坦率和真誠。

他握着副總裁寬厚的手掌，久久沒有放下。

善於遺忘，該是多麼好的品性呵！人生太多的隔閡、衝動、挫折、不快，倘若我們老是放卻不下，人生的每一個驛站，煩惱和包袱也會愈益沉重，深鎖我們智慧的眉頭，增加我們合作的心靈負荷，只能阻滯我們前進步伐。遺忘那些本該遺忘的過去吧！那麼，每一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一個日子都是充滿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