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李建学
初冬的暮色,义无反顾的低沉,温馨。
炕眼里冒出来的柴草浓烟,东家串西家肆无忌惮的亲热,纠缠成一层迷雾,追着屋顶上淡淡的炊烟,不知不觉就把暗夜扯上了树梢。
公社的高音喇叭播放着电影《知音》优美的插曲。李谷一是家喻户晓的歌唱家,还有一个李双江。他们不是一家子吧?经常轮流唱。
明生怀揣一册新到的《辽宁青年》,随着歌曲的节拍踏上镇东的铁道。这个时段静悄悄的,不会有火车通过。他照例伸开胳膊晃悠着,在两根闪亮的钢轨上各走几步。上学的路,有一段弯曲在陇海线两侧。从道北几步跨到道南,向西通过一座铁路桥的人行辅道,就走到水头镇拥挤的瓦房背后了。在这里随意跨越铁道,都能踏上道北通往中学的石子路。晚自习是七点半到九点,一般不会迟到。

暮色深处总有热闹。
开肉铺的裴(pi)大嘴,又在打老婆。
女人嚎叫着骂男人,咒裴大嘴“火车擀了面的”、“死不到好处的”。
裴大嘴爱动手,很少动嘴。逼急了才回几句,也多是骂给人听。
“不长记性的死婆娘,叫你买大商店的盐,偏不听。”裴大嘴很委屈:“私人铺子里的货来路不正,说过多少回了?就记着吃。”
“你咋不说公家的一斤要贵三分钱?”胖女人哭喊中忙着争辩:“还不是为了省几个!”
“叫你嘴硬?”裴大嘴顺路再踢老婆一脚,提着盐袋子出门去退货。
热情的娃娃们兴奋得拢过来,一路跟到刘刀疤家阴暗的铺子门前。
刘刀疤不怒自威,冷冷盯一眼裴大嘴,恨恨地说:“我卖出去的东西,给谁都能退,就给你不退。”
“卖假盐你还有理了?不退也得退。”裴大嘴逼近柜台,高声叫嚷:“不退就到市管会去;你不讲理,有讲理的地方。”
市管会关门两年多,裴大嘴准是给气糊涂了。
“你成天卖死猪肉,还有脸说我的盐有假?”刘刀疤火气上来,左额的伤痕瞬间扭曲变形。铺子里从不放刀具,刘刀疤抓起秤砣翻出柜台:“早就想撕烂你这臭嘴,敢送上门来?”
裴大嘴油腻的腮帮子顿时暗淡下来,左上唇的猪鬃胡子哆嗦着,不由得退后两步,一只脚溜下台阶,两眼死死瞪着刘刀疤。
刘刀疤挥秤砣指裴大嘴:“你上来。”
裴大嘴没有上去。嘴里骂着挨刀子的,咒刘刀疤一家子“吃药”的,一步步退到土街中间。
铺子里有女人劝阻,刘刀疤也不来赶,只是站在门口对骂,咒裴大嘴断子绝孙。
裴大嘴咒骂着,心有不甘的转身往回走。
大家都很失望。
晚自习的预备铃骤然响起,学生娃一窝蜂往学校跑。二三十个人刮风样窜出小巷越过铁路,踩得道砟石哗啦啦响。
第二天早操,住在供销社大院里的宝辰说裴大嘴回去再次打了老婆。
“他老婆喊叫着去跳渭河,跑到吊桥上,看没有人追来,一个人坐在桥板上哭。哭够了,就回去睡了。”
“裴大嘴天天杀猪,咋怕刘刀疤?”
“刘刀疤杀过人。”
逢集的日子,明生他们上学都爱从拥挤的土街中间路过。过了铁路桥辅道,左拐直接走进水头镇,逛逛人喊马叫的集市,瞅瞅摆在两边摊子上的各种美食,在水果和各种竹木器具弥漫的气息中,“跟闲集”。他们偶尔趴在邮电所的柜台上,眼馋一会儿新到的《大众电影》,也就看看封面。然后沿街而西,在人流稀疏的尽头右拐出正街,穿过铁道下面高大的涵洞,就到了中学大门的西侧。

(我的水头镇系列小说原型地——甘肃天水元龙镇,这一块是中心位置。下行客车外侧渭河边上密集的老房子,就是元龙老街,也就是小说中的水头老街。客车内侧的楼房有2010年左右的中学、政府大院和卫生院,1995年前都是平房;陇海铁路当时也只有这一条单行线,新世纪才有了高架上行线。这列客车第六节车厢所在的路基下,有一个高大的涵洞,就是我小说中写的流污水也走人的地方。)
从街道东头李家阿婆炸油饼的喷香开始,走过几家铺面浓浓的醋酸,才到王家豆腐房拐角,就能“看”到供销社大商店里刺鼻的煤油桶了,还有烟酒陈年积攒的富贵气息。西头铁匠铺叮叮当当的声响,送出来的是稀罕的焦煤味儿。正街尽头多有骡马热腾腾的粪便,涵洞中间汩汩流淌着污水,即使加上随风而起的尘土,也抵挡不住糜聋子面包橱窗里溜出来的甜香。
曹海生的画画书摊儿,总是挤得水泄不通。
刘刀疤的铺子有一股阴森森的味道,学生娃都不愿进去。
裴大嘴的肉铺生意兴隆。尤其猪头肉,她老婆边卖边往嘴里塞一块,恨得裴大嘴时常牙疼。
2021年11月14日晨于西安•家中。
12月3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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