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建学
杨胡平是我老家元龙乡村一位青年农民。因为出版了四本书,被当地媒体称为“农民作家”。
在天水市麦积区元龙镇,桑渠村算得上最大的村庄。我小的时候,当时的元龙公社有28个生产大队36个自然村,桑渠村却由两个大队组成。低在渭河川地里的叫涝池大队,缘于村子当中有一处巨大的涝坝(水池子),隔几年就会淹死一个人。高在半山腰的叫堡坪大队,似乎因地处黄土山上的平地——坪、或者早年躲避土匪的土堡而得名。两个大队的人口加起来,差不多有3000人,占到全公社的十分之一。近些年搞城镇化建设,两个庄早就合二为一,都搬迁到川道里的公路边上了。三十出头的杨胡平就是这个村子的人,具体属于曾经的涝池还是堡坪,我也不清楚。反正他是桑渠人,距离我们李家沟不到十里路程。
桑渠是母亲舅舅家的村子,童年的我曾经多次被母亲或外婆带着去走亲戚,很多次就住在舅爷爷家。舅爷爷本家的先人有一点小功名,到七十年代的生产队时期,老院里还有一座高大的二层土楼,整个元龙似乎不多见。那个叫做“花院里”的老院子传说很多,二十年前我在中篇小说《梨花院》里描写过的一些情节,可惜没有发表出来。桑渠村的村民,除了几家亲戚和四五个中学同学,熟悉的并不多。
之前我不认识杨胡平,一是年龄差距,二是出门上学和工作已经快三十年,我已经成了外乡人。
我跟杨胡平相识于网络,通过博客成为朋友,都是近三年的事情。
2015年的一天,在网上看到杨胡平的长篇儿童小说《十二生肖鹅卵石》获第三届“大白鲸世界杯”原创幻想儿童文学奖“银鲸奖”。后来看到他的低幼童话《小松鼠的大门牙》获得“春蕾杯”全国首届写给幼儿的童话寓言大赛奖“百叶奖”。再后来,就是他与出版社签约出书的好消息。
最初接触的日子,杨胡平经常给我的QQ留言,了解写作圈子的情况,询问加入作家协会的事项,间或探讨一点有关阅读和写作的问题,有时候也诉说生活和写作的苦闷。作为爱好阅读写作二十多年的学长,作为跟杨胡平同一个乡镇的元龙人,我有责任知无不言。可惜因为油田区域内的QQ封闭,不能及时回复他的留言。我们只能在博客上相互鼓励,都想把自己的文字写得更好一些。
2016年的春节,回老家去给新逝的母亲烧纸。正月初二的黄昏,得到消息的杨胡平要骑摩托来给我母亲烧“新灵”。他进门时已是晚上,家里亲戚朋友众多,腼腆的杨胡平就靠坐在我家宽厚的炕沿上。我们简单的交流了一些有关读书的体验和写作的感受,主要谈了专著出版和有关天水作家圈的事情,算是第一次见面。
那一次,当着很多人的面,我一口气说出冰心、叶圣陶、陈伯吹、任融融、沈石溪等曾经影响过自己少年成长的一些儿童文学经典人物,跟他谈了郑渊洁和他早年的《舒克贝塔历险记》。临别,我送给胡平两本新书,一本小说集,一本散文集。送胡平出门的时候,忘不了建议他静下心来读一些必要的经典,丰富自己的写作阅历。
我听说杨胡平家境困难,至今没有像样的住处。有人告诉我,在高考前一天的夜里,他还在四处筹措进城赶考的路费。我知道,在故乡偏僻的村庄,写作特别是不劳动躲在一边读书,等同于懒汉二流子。我知道,只有挣钱盖新房,才是有本事的表现,才是我们那里的攒劲人。也就是说,在泥土里刨食,靠一点苹果和花椒生活的杨胡平,不一定是村里的攒劲人。他的写作,得不到家人的理解与支持,比较难。
通过交谈,通过亲戚的片言只语,我了解到杨胡平的一些情况。
高中毕业以后,杨胡平顺理成章的成为一名青年农民,开始伺弄几亩薄地。在打工潮汹涌澎湃的季节,他跑到东莞一家电子厂讨生活。杨胡平白天在流水线上劳作,夜里躲在宿舍里看书、写日记,梦想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生存状态。可是,摆在他脚下的除了挣钱、养家、娶妻、生子,没有更好的选择。
四处奔波的几年,年轻的杨胡平写出了四十多万字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在东莞打工的日子》。他没有挣到多少钱,小说也没有发表。
几年后,按照家人的愿望,杨胡平和曾是他中学同学的妻子结婚,很快女儿和儿子相继出生,他就成了一个必须担负家庭重任的男人。
2011年,杨胡平在深圳读到实力作家清秋子的小说《深圳,你让我泪流满面》,激动的他通过QQ联系到清秋子,人生的方向发生了意料不到的改变。杨胡平把自己的文稿传给清秋子请教,清秋子看后说你更适合写儿童文学作品。一句简单的话,让杨胡平仿佛回到了“泥土会说话、石头会唱歌”的童年生活。半年后,他的长篇童话《追风少年历险记——外星小泥人》被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国内颇有影响的童话作家李志伟慷慨地为这本书写了序言。
接下来的两年里,杨胡平写出一百多首(篇)儿歌、少儿诗和小童话,写出了包括《十二生肖鹅卵石》在内的几部长篇儿童小说。《十二生肖鹅卵石》讲述一段奇幻故事,一个属龙的小男孩,无意中摘到一块从蔬菜上长出的鹅卵石,戴上这块鹅卵石后,就变成了龙。可以说,杨胡平的写作充满了奇思妙想。凭这部作品,胡平从北京梅地亚中心捧回了“银鲸奖”。希望的曙光在桑渠东边的山顶初露头角,大连出版社与杨胡平签订合同,《十二生肖鹅卵石》随即得以出版发行。
因为获奖,因为作品发表,杨胡平被天水的媒体和作协关注。以著名作家王若冰为首的一行八位写作人,专程到桑渠村看望了杨胡平,鼓励他好好写,写出一片新天地。天水在线的新闻特稿写得比较详细,全面介绍了这位“农民作家”和他的创作。
2016年秋季,天津人民出版社分别与杨胡平签订协议,出版他的童话作品集《知识神厨啕啕猪》和《超级遥控器》。看到这个消息,想起老师当年在我文稿上的批语:该飞的时候,你就飞起来吧。我感觉到,杨胡平已经飞起来了。
平心而论,杨胡平是我们那个乡镇第一个通过出书挣钱的人。较早出书的人应该是我,可我的书不挣钱。有一回胡平在QQ上说,他想通过写作挣一笔改变家庭生活的钱。这个愿望虽然有些低俗,也无可厚非。我在QQ上鼓励他说,通过写作挣钱和改变个人命运,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情;只要写出好作品,只要手里有了硬通货,个人的命运得以改变,挣钱就会成为小事情。
我的高谈阔论不一定中听,胡平却在认真听,而且开始叫我——李哥。
进入新的一年,打算赶回去给母亲烧一年纸的时候,正好是双休日。我提前约了杨胡平,请他喝酒,谝谝写作,让他把新书带过来看看。
到了约定的时刻,我好不容易推掉亲友的邀请,静静地坐在相依酒店的包间里,泡好从西安带回去的红茶,等杨胡平来聊天。我特意叮嘱他不要骑车,可以喝点酒,完了三弟会开车送他回家。
等待杨胡平的静谧里,窗外是记忆里的情景。远处,渭河对岸南山上柏树丛中的洞穴,是有名的关峡洞下(ha)——现在叫做凤山寺有神灵居住地方;在元龙中学念高三的春天,跟同学在河边背书的一个下午,我们顺便爬上去做了一回祈拜;不知道善于塑像的杨胡平,在这座离家最近的神庙里有无贡献?近处楼下的两排平房,曾经是老火车站养路工区的院子;上高中时孤寂的夜晚,我曾趴在人家窗口上看过电视连续剧《乌龙山剿匪记》。如今物是人非,少年的记忆却是那么清晰。正胡思乱想着,杨胡平来了,还是见人就脸红,还是那样腼腆。胡平带给我三本新书,打开来,发现他没有签名。也没有提醒,我想让这个憨憨的“农民作家”把这份难得的纯真保持得长久一些。
酒满上,谝开来。我们谈了很多要谈的话题,说了很多想说的话。这一次,我重点给他介绍了从西海固偏远山区走出来的回族女作家马金莲。我说马金莲不仅通过写作改变了命运,而且在全国产生很大影响;著名作家的光环自不待言,她已经被一些大学请去做了讲座。杨胡平跟马金莲是同龄人,我的意思他应该能明白。
送完胡平回到三弟家休息,仔细翻阅三本让人心动的小书,感受杨胡平所创作的童话世界。我发现,胡平的儿童文学作品没有学院派的章法,完全出于个人体验,完全来自内心,完全来自一位年轻父亲养育儿女的心得体会。读杨胡平,我想到一个时髦的词语——绿色食品。他的儿童诗,他的童话,他的儿童小说,包括那些顺口溜和儿歌,都是来自生活的没有任何添加剂的绿色食品。怪不得出版社喜欢,有市场啊。
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一份杂志的空白处,我开始写这篇粗浅的文字。
关于杨胡平的作品,没有必要多说,看看就知道了。我从网上找来他的儿童诗《捏泥娃娃》,可以窥探些许精神。
抓一团软泥巴/和院子里的一片早霞/我要捏泥娃娃/泥娃娃个头不大/但可以给我讲童话/还能陪我耍/我不停地捏呀捏呀/捏出一串串开心的日子和梦想的小花/挂在屋檐下,伴我长大。
桑渠的亲戚说过,“胡平从小就喜欢捏泥娃娃,捏的神像真得很”。读《捏泥娃娃》,能体会到他的写作情感,有来自泥土的芬芳,有缘于生活的朴素的爱。
想不出能给这位“农民作家”怎样的帮助?都是业余作者,都要挣钱养家,我无法预测他的前途,却能够与他交流读写体验,谈论文学现象的来龙去脉,尽可能的让他少走弯路。
有一句话我没有说,不忍心。这些年,有些人动不动对写过一点点东西的作者以作家称之,有的人才发表了一两篇稿子,就自诩为作家,其实都没意思。杨胡平被冠以“农民作家”,是鼓励,也是鞭策。更多的,是俗套和辛酸。我希望他能够挣脱世俗的桎梏,写出好作品,无愧于作家;我祝愿他早日发家致富,做一个新时代的好农民。
面对三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新书,我深知,当一位儿童文学写作者很不容易,内心必须充满爱,必须以自己的真诚和善良去打动人,而且矢志不移。杨胡平脚下的路,还很长。
满怀阳光的杨胡平,一定能走得更远,更好。
2017年1月14日夜于甘肃天水市麦积区元龙镇李家沟。

















后记:此文2017年2月23日被《天水晚报》配图发表一个整版,已经快20年没有这样发表自己的文字了。当然,手机同时传播,很多元龙人都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