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李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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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了,渭河二岸瓜果飘香。地里的农活有了眉目,两姊妹到镇上去赶集,顺便到中学看望了念书的娃娃,给娘家的老人买了新衣裳,正商量着要一起回去打个转身哩,娘家弟过来说大姨去世了,要她们去戴孝。
大姨是姐妹俩母亲的大姐,三十五岁上没了姨夫,一个人拉扯四个娃娃,到老了不得动弹了,哪个媳妇子都不要,说她没有给儿子盖下房,没功劳。这几年眼睛看不清,饭都做不熟,就一个人躲在果园的庵棚里,跟叫花子没啥两样。
姐妹俩赶到大姨的庄里,丧事办得十分潦草,给亲戚的孝衣都没备够。两个老舅当场闹起来,指责外甥的不孝,亡人差点入不了土。母亲趴在坟前哭大姨的命苦,姐妹俩跟着哭,哭大姨的恓惶,也哭自己得难怅,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桃子。
回来的路上,银菊流着眼泪感叹道:“大姨守寡四十多年,娃娃都有了娃娃,儿孙满堂,落了这么个下场”。金菊忍不住泪水留到两腮上,哽咽着说:“女人命苦的,都是为了谁啊”?大姨的一辈子,让姐妹俩想了很长时间。
两人再见面的时候,妹妹拉着姐姐的手,真心实意地说我去求求福生哥,这点忙他该帮的。
金菊难为情得眼睛不敢看银菊,忸怩着说:“咱这是做啥哩,让人知道了还不羞死啊”。
“怕羞你就熬着吧,熬干了就有人给你立牌坊了”。银菊说:“大姨就是例子,这守活寡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要不,干脆叫姐夫回来算球了,人要紧”。见金菊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银菊大声说:“再熬几年,就是你想,也没有人能看得上,不信咱走着看,我等得住”。
金菊不言语了。
七月十五,河道里的村庄大多都要杀羊,敬神,过会。大一些的村庄,还要唱秦腔戏。家家都分到份子肉,银菊叫金菊来吃羊肉,在厨房里就悄悄说晚上不回去吧,那头已经说通了。
金菊的心嘭嘭嘭地跳起来。羊肉吃了,汤喝了,锅碗也刷了,她几次努力着试图走出银菊的院子回家去,却被一种看不见的邪气迷惑着,迈不开腿。好不容易下了狠心,站起来要走,银菊使劲在她胳膊上拉了一把,身子一软,就势坐下来看电视。
二十四个秋老虎,也就是中午有点老虎的样子。夜色漫起来,天就凉了。树梢吹过的轻风里,飘来唱秦腔戏的锣鼓声,金菊盯着屏幕,根本不知道电视上演的是啥。
银菊早早安顿金菊休息,千叮咛万嘱咐的。她也操心,怕事情搞僵了,到时候不好收场。
姐姐显得很烦躁,嫌妹妹话多。银菊就出去了。
银菊出去时间不长,福生就来了,悄没声息的。银菊带着一对儿女在隔壁的小炕上睡,大炕上就金菊一个人。福生显得很拘谨,抖抖缩缩地脱了衣裤,轻轻地睡在炕边上。有好一阵子,两个人都不说话,炕上的空气凝固着。金菊紧张,害羞,还有些屈辱,更多的是好奇,干脆闭上眼睛。闭着闭着,不见那头有动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由得生出些许怨恨来,怨银菊也恨福生,怨着恨着想都要泄气了,迷迷糊糊地觉着有人轻轻扯她的裤衩,才想起自己这是干啥来了,强忍着一颗狂跳的心,全身颤抖着由他扯下去。福生似乎很胆怯,没有一点平时干活的粗鲁劲,畏畏缩缩地像个新女婿,好一阵子连门道都摸不着。金菊实在等不及了,伸手拉他进来。想不到过程极短,短到她还没有从紧张和羞涩里觉出多少该有的好来,福生已经摊在她肚子上喘成耕地的老牛了。
分开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福生悄悄地溜下炕,走了。扔下女人躺在炕上,瞪着眼睛在黑暗里发呆。
天色微明,羞愧难当的金菊急匆匆地离开银菊家的院子,在路上磨蹭了好一会,才敢走进自己的家。婆婆已经生着柴火,炊烟在屋顶上轻轻地飘着,一颗心终于回到肚子里,还是家里踏实。婆婆问咋回来这早的?惊得金菊手里的脸盆差一点掉在地上。金菊说银菊要带娃娃去镇上的亲戚家看戏,自己就先回来了,想着要给上学的娃做饭,走得紧了些。
有些日子,姐姐没再去妹妹家。银菊来看过一回,她也没有及时去回访。
直到苹果上色的季节,要去掉套袋了,中间大约一个多月,金菊很少到银菊家来,来了也从不过夜,急匆匆回去了。婆婆悄悄地对公公说:“姊妹俩有心事了”。婆婆又说:“好的时候蜜和油,不好了打破头,先人的话对着哩”。公公说你操的闲心。
摘苹果的时候,银菊打电话叫金菊来帮忙。金菊脆脆儿的就来了。来了不见福生,银菊从镇上叫来七个小工,顺便背来纸箱。金菊说,还是福生哥靠得住些。
“他躲你哩”。银菊说:“我是好心换了个驴肝肺,你们都不随心,怨上我了,不到我门上来,没一个有良心”。
“躲我干啥?又不是老虎”。金菊说:“你是我的亲妹妹,还能不记你的情”?
银菊见姐姐有那个意思,忙说到这份上,我再多嘴就没眼色了,你自己想想咋办吧。
太阳像一颗红彤彤的心,笑眯眯地挂在西边的山顶上。家家的苹果都摘下来堆在园子里,金灿灿的煞是好看。银菊领着小工装箱子,要金菊去大路另一边的园子里去叫福生。福生已经拉完了自家的苹果,靠在蹦蹦车帮子上抽烟,看见金菊走过来,眼睛躲躲闪闪地没处去。金菊显得大大方方,高声说着请他帮忙拉苹果的话,等两个人走近了,金菊四下里瞅瞅,悄悄说今晚我在哩,说完头也不回先走了。
苹果交完已经是半夜,银菊烧好了温水,捶着疼腰早早去睡了。这回福生没有客气,卯足了劲给金菊下了一场透雨,干裂的土地欢欣鼓舞的承受了。金菊软软地躺在福生身边回味的时候,清楚的想起来,从正月初九丈夫出门前那一回到现在,已经是八月二十六,她才正儿八经的做了一回女人。前面的那回不算数,战战兢兢地连偷人都够不上。金菊心里骂着自己,太不要脸了,本来打算就此罢手的,可到底没有守住。老天爷,我这是做啥哩,太不要脸了。可是,活人谁能受得了这种罪。既然已经跨出了第一步,金菊也就不管不顾,豁出去死了算。
树上的鸟儿清脆地叫起来,天就要亮了的时候。福生鼾声正浓,金菊醒来,偎在被窝里静静地看着身边这个憨牛样的男人,在跟自家炕头一样亲和的气息里,忍不住悄悄伸手过去在他汗酸味重重的身上轻轻抚摸。摸着摸着,把男人摸灵醒了。福生粗糙的大手从她脖子底下掏过来,一使劲就把结实的女人楼进了怀里。金菊闭上眼睛,啥都不想,就把自己舍给粗鲁的男人了。福生是那么的有劲,女人张着小嘴死命的寻找福生胡子茬茬满是烟味的大嘴,呼出的热气一阵紧似一阵。女人断断续续的说:“轻些子,轻些,福生哥你轻些,炕要塌了”。
早早起来,满面红光的姐姐勤快地生起炉火。早饭是荷包蛋,银菊发现福生碗里卧着三个鸡蛋,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喜滋滋的金菊。福生也不多话,蹲在灶房里两口扒拉光,放下碗就走了。
等娃娃出门上学走了的时候,银菊才怪怪地看着金菊:“咋样”?金菊故作正经,板着脸说:“就那样”。“那样是咋样”?银菊紧追不舍。金菊强压着内心的窃喜,骂银菊道:“都是你个厚脸皮的死女子,自己偷人养汉还不够,活生生把我的名声也弄瞎了”。
银菊不由得笑起来,说你就装吧,看你装得到几时。
到金菊要回去的时候,银菊拉住她警告道:“拿稳些,别动不动偷着笑,你婆婆精得很,一眼就能看出七八分”。
金菊不好意思地反驳:“偷人还偷出经验来了,没皮没脸的话多得很”。
银菊不高兴了,噘着嘴说:“有这样没良心的姐姐吗?你秤上二两棉花纺一纺(访一访),看看有这么疼姐姐的妹妹没有?啥都舍得给你,就差没把妹夫让给你了,还落不下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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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菊回到自己家里,看见啥都顺眼,干啥都有劲。猪啊鸡啊,都是那么的亲切。就连夜里从屋顶上跑来跑去老吓人的老鼠,也不是那么烦人了。以后的几个夜晚,女人光顾了睡觉,连娃娃喊着要尿尿的声音都没有听点,有一回差点尿了炕。
姐姐是个能拿得住的人,知道事情的轻重。没啥要紧事,就不到妹妹家去。跟福生的事情,也做得很节制。
现在的农村,大家都忙着挣钱,隔家邻居聚在一处说闲话的事情早就不时兴了。二十年前几十口子挤在一间屋子里看电视的情景,早就成了老黄历。老奶奶给孙娃子讲三十年前在场院里看电影的往事,孙娃子们就像是在听一个久远的古今,满眼的羡慕。
两姊妹还是两姊妹,只不过,她们的生活发生了一点点察觉不到的变化。在细微的变化里,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要过年了。
腊月二十一,妹夫回来了。
送灶神那天,银菊叫金菊过去吃暖锅子,婆婆说今日要早点回来,灶神上天,恶鬼乱窜,晚上出门小心撞鬼。女人就带着放假在家的娃娃一起去,回来的时候还给公公婆婆带了两碗烩菜。中午跟银菊一家人吃火锅的时候,想不到妹夫还请来了福生。
妹夫给福生倒酒,福生瓮声瓮气地说:“没过年哩,喝啥酒啊”。妹夫端起来,象城里人那样跟福生碰杯,两个人一仰脖子就喝开了。
金菊提心吊胆,担心妹夫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更担心福生喝了酒话多,暖锅子吃得没滋没味。想不到福生能喝,还跟平时一样不说话。就在妹夫表示感激的时候,他也就是举杯喝酒,没有一丝儿慌乱,就像两家人相互帮忙时在一起吃饭,吃得心安理得。
金菊放心下来,偷眼看银菊夫妻的神色,看不出啥异常,银菊也是一副实实在在的样子,怀里抱着娃娃,还不忘出出进进的伺候男人喝酒。
过了两天,姐姐的丈夫也回来了。金菊自知理亏,任由丈夫疯了似的上上下下搓揉了半夜。丈夫对女人的表现十分满意,把挣回来的钱全交出来,让她看着存去,连抽烟打牌的小钱都不留。
年前的几夜,丈夫拥着温软的女人舍不得松手,说你咋越来越好了。金菊明白丈夫说的是啥,结婚十多年了,她从来不让丈夫在有些害羞的地方动手,更不许丈夫开了灯拿眼睛看。现在能动了,也放开了让男人看,把个瓜男人乐得合不上嘴。
好日子总是很短暂。元宵节还没有过,山西那边就来了电话,催丈夫动身。不知咋的,丈夫准备离开的那天,女人竟然哭了一鼻子。婆婆气恨得跺着脚说:“哭啥哩,男人家出门你哭个啥?上正时月的,也不图个吉利”。金菊心生怨恨,变了脸,骂着坚决不让丈夫去了,闹得一家人都不欢喜。
丈夫最终还是走了,说能遇到这份工作不容易,工资按时发,活不重,伙食还好,干一年再说。
妹夫也走了。
正月一出来,一切都回到原来的路上了。每个人都增了一岁,经过一个冬天的风霜,都变得老成一些。
姐姐有些日子没有到妹妹家去了。银菊也不来电话,不知道现在是个啥样子。福生哥的年过得咋样?一个人的时候,女人免不了惦记。
二月二,炒豆豆。
三月三,苦菜芽芽打搅团。
一阵阵春分暖暖地轻抚过来,渭河二岸的桃花、杏花、梨花、苹果花、李子花次第开放。
农人的日子年复一年,照例是给果树打花、蔬果、播种洋芋和玉米、打农药上化肥,直到摘花椒下苹果,秋收冬藏。农家女人的日子,三百六十五天,灶房,土炕,老人娃娃,鸡鸭牛羊,田间地头,东奔西忙,里里外外一把手,一天一天连轴转,稍不留神,就过去了。
随着季节的变化,两姐妹勤勤缓缓的走着,都在私底下亲亲地叫着他们的福生哥,小日子过得按部就班。
因为在妹妹家里,事情做得机密,也就没有闲话。即使有一点点,也是妹妹担着,姐姐反倒像一个好人了。只不过,姐姐渐渐有些离不开这样的日子了。尽管每月也就两三回,倒比夫妻更让人贪恋些。一方面,终究不是夫妻,没有柴米油盐的麻烦,也用不着太多的迁就。另一方面,都客客气气地,除了疼惜和谦让,更多的是那种说不出的脸红心跳。过后哩,都觉得干活有劲,都发现吃饭胃口大开。至于睡觉,那就不用多说了。
天热起来,单薄的衣裳穿上身,姐姐和妹妹都察觉了对方悄悄露出的几分风骚。慢慢地,两人生出一丝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仇恨来,特别是想到福生哥跟另一个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总是忍不住刀扎一样难受。再见面的时候,姊妹俩都在心里安慰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男人,不就帮个忙吗,吃的哪门子醋?可就是记不住。于是,姐姐尽量减少去妹妹家的次数,妹妹也尽可能不叫姐姐过来。这样三五天可以,七八天也行,十几天就不行了。一边是姐姐无由来的六神无主,另一边是妹妹替姐姐六神无主。于是,妹妹的电话打过去,姐姐就来了。偶尔姐姐也有不请自到的时候,红着脸来看妹妹,妹妹当然不会耽误了姐姐。姐姐跟福生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骂着自己的无耻,却管不住自己的身心。就像男人戒烟,狠话说了一大筐,甚至耳光都打了,过些日子又抽上了。凡事一上瘾,就不是一时半会能了断的。就如同不要脸的姐姐,福生哥的衣裳还没有脱下来,她就像一头饿极了的母狼,苍蝇见血似的扑在男人身上,恨不得把他活吞了。
福生哥有两个正当年的女人要对付,还要伺候卧炕的老婆,妹妹担心他扛不住,时常悄悄给弄点好吃的。姐姐也这么想着,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又没有条件,最多拿几只煮鸡蛋,说一些不值钱的好话。让姐妹俩惊奇的是福生没见一点颓气,反倒显精神。姐姐说你看福生哥头上的白发都少了,妹妹嘻嘻笑着悄悄拧一把姐姐说都是你的功劳。
天热起来,妹妹在电话里说:“今年的苹果是大年,差不多要十万个套袋。”姐姐说:“有我哩,实在不行了咱叫几个小工,把人挣死呀。”
妹妹说福生哥已经进城拉套袋去了。姐姐嘴里支吾着,不愿在家里提带有福生的话题。
有一点姐妹俩谁也说不好,这样的日子,哪一天会是个头?会是个啥样子的头?两个人都不敢想,也不愿想。忙了,也顾不上仔细想。
先这么过吧。
2014年10月26——29日于西安家中。
11月7日二稿。
11月9日三稿。
11月30日定稿。
去掉套袋的苹果,在秋天的阳光下再长十天半月,就红了。
成熟的红苹果。因为曾经套袋,表面没有一点瑕疵。
天水市麦积区东路乡镇的苹果大丰收,乡亲们喜笑颜开。
深秋的果园,摘下树的苹果飘香。
老家的山村,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有花椒树。花椒成熟的季节,满是麻麻的气息。
漫山遍野的花椒树。鲜红的花椒朵朵呈现在碧绿的海洋里,看着都欣喜。
麦积区元龙镇的花椒市场,这里是我的故乡。老家的几座瓦房,就在市场北边不到1000米的黄土树荫里。元龙镇的花椒交易额已经突破千万元大关,是天水最大的花椒集散地。
元龙市场里的花椒收购现场。按每斤成品30元计算,就这一堆价值不会低于1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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