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

语文教育论文选

目录

前言：（刘国正、陈金明）

叶圣陶

大力研究语文教学    尽快改进语文教学

略谈学习语文

《精读指导举隅》前言

《略读指导举隅》前言

文艺作品的鉴赏

作文论

 

吕叔湘

汉语文的特点和当前的语文问题

关于语文教学的两点基本认识

关于中学语文教学的种种问题

关于语文教学问题

当前语文教学中两个迫切问题

关键在于一个“活”字

 

张志公

语文教学要和现代化建设接轨

谈作文教学的几个问题

怎样锻炼思路

传统语文教学的得失

 

 

全国中语会编

开明出版社

 

前言：

鲁迅先生在论述文学创作的历史价值时曾说过：文学创作愈有地方性，也就愈有世界性。探索语文教学的规律，也有类似的情况。

对于本国的东西，为什么要以极大的重视呢？

第一，我们的语文教学是中国人作为母语学习的教学。

第二，本国优秀的语文教育理论和经验，凝聚着语文教育大家教学和语言实践悟性的结晶。

第三，本国优秀的教育理论和经验，融汇了传统教育的精华。

他们都批判旧式学塾那种逐字逐句的教学方法，却十分强调通过反复诵读来体会范文的意味、情趣和文气；反对旧式文人热衷于代圣人立言的八股滥调，却十分讲究文章的谋篇布局，要求写文章做到自然圆和、严谨得体；他们鄙弃旧式教育把语言表现力说得玄妙神秘，不可捉摸，却严格要求教师对青少年学生进行语感训练……

第四，本国优秀的教育理念和经验，吸收了国外先进的教育科学研究成果。

他们一方面善于从国外一些教育家、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那里汲取进步的理论观念，用以丰富完善我们的汉语文教育体系，从构建汉语文语法教学到提出学生的本体作用，从强调思维品质训练，到发展学生智力，都是很好的说明。但他们从不生搬硬套。

第五，本国优秀的语文教育理论和经验，没有深奥难解的炎炎大论，平易近人，如话家常，谈的都是仅在身旁的事，说的都是老师想听爱听的话。

 

叶圣陶

大力研究语文教学

尽快改进语文教学

1978年《人民日报》登载吕叔湘同志的《语文教学中两个迫切问题》，引起了广大读者的注意，尤其是教育工作者和担任语文课的教师。文章里说：“十年的时间，二千七百多课时，用来学本国文，却是大多数不过关，岂非咄咄怪事！”文章里说：“少数语文教好的学生，你要问他的经验，异口同声说是得益于课外看书。”文章里问“是不是应该研究研究如何让提高语文教学的效率，用较少的时间取得较好的成绩？”就这几句话，尽够发人深省的了。

我们今天的语文教学再不能继承从前塾师教读的老传统了。语文是工具，自然科学方面的天文、地理、生物、数、理、化，社会科学方面的文、史、哲、经，学习、表达和交流都要使用这个工具。要做到各个学生善于使用这个工具（说多数学生善于使用这个工具还不够），语文教学才算对极大地提高整个中华民族的科学水平尽了份内的责任。

作为教师，不讲师不行的，口耳授受本来是人与人焦急的通常渠道之一，教师教学生也是人与人交际，“讲”当然是必要的。问题在于如何看待“讲”和怎么“讲”。说到如何“讲”，教师教任何功课（不限于语文），“讲”都是为了达到用不着“讲”，换个说法，“教”都是为了达到用不着“教”。怎么叫用不着“讲”用不着“教”？学生入了门了，上了路了，他们能在繁复的事事物物之间自己探索，独立实践，问题解决了，岂不是就用不着给“讲”给“教”了？这是多么好的境界啊！教师不该朝这样好的境界努力吗？再说，只是使教不尽的，工具拿在手里，必须不断地用心地使用，才能练成熟练技能的，语文教材无非是例子，凭这个例子要使学生能够举一而反三，练成阅读和作文的熟练技能，因此，教师要朝着促使学生“反三”这个标的精要地“讲”，务必启发学生的能动性，引导他们尽可能自己去探索。倾筐倒箧容易，画龙点睛艰难，却是事实，可是为了学生的长远利益，似乎不应该怕难而去走容易的途径。这需要研究。作业也好、练习也好、课外阅读也好，着眼在巩固学生的记忆，而更重要的是要考虑到如何启发学生，把所学的应用到实际生活的各个方面去。这就需要研究。总而言之，学生既然要一辈子独自看书作文，语文教学就得着眼在这一点上，为他们打下坚实的基础。如何打下这样的基础是研究的总题目。

关于作文教学，我们不能回避的是学生为什么要学作文。人在工作中、生活中随时需要作文，所以要学作文。过去不是人人需要，现在是人人需要。写信、打报告、写总结、起发言稿，写说明书，写研究论文，诸如此类，这不是各行各业的人都需要的吗？人生一辈子都在考试，但就作文而言，学生作文就是要练成一种熟练技能，一辈子能经得起这种最广泛意义的“考试”即“考验”，而不是为了一时的学期考试和升学考试。

在作文教学中，首先要求学生讲老实话，决不允许口是心非，弄虚作假。譬如，学生作文，说他自己学雷锋，曾经搀扶一位老太太过马路，就首先要问有没有这回事，其次，才看写的好不好。

 

 

 

略谈学习语文

无论学习什么学科，都应该先认清楚为什么要学习它。认清楚了，一切努力才有目标，才有方向，不至于盲目的胡搅一阵。

学生为什么要学习语文呢？

学习语文就是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语言人人能说。文字和语言一样，内容有深浅不同，形式有精粗差别。尽量运用语言文字并不是生活上一种奢侈的要求，实在是现代公民所必须具有的一种生活的能力。

语言文字的学习，就理解方面说，是得到一种知识；就运用方面说，是养成一种习惯；这两方面必须连成一贯，就是说，理解是必要的，但是理解之后必须能够运用；知识是必要的，但这种知识必须成为习惯。语言文字的学习出发点在“知”，而终极点在“行”；到能够行的地步，才算具有这种生活的能力。这是每一个学习国文的人应该记住的。

从语文科，应该得到什么知识，养成什么习惯？简单的说，一是阅读，一是写作。要得到阅读和写作的知识，养成阅读和写作的习惯。阅读是“吸收”的事情，从阅读可以领受人家的经验，接触人家的心情；写作是“发表”的事情，从写作，可以显示自己的经验，吐露自己的心情。在人群中间，经验的接受和心情的交通是最切要的。这两项知识和习惯是语文科的专责。得到阅读和习作的知识，从而养成阅读和写作的习惯，是学习语文的目标。

学生在学习教材中的课文时，要试着去理解它，理解不了的，由教师给予帮助（教师不教学生先自设法理解，二只是一篇篇讲给学生，这并非最妥当的帮助）；从这里，学生得到了阅读的知识，更始学生试去揣摩它们，意念要则那样能够的结构和表达，才正确而精密，揣摩不出的，由教师给予帮助；从这里，学生得到了写作的知识。如果不试去理解、试去揣摩，只是茫然地今天学一篇，明天度一篇，那是得不到什么阅读和写作的知识的，语文课也就白上了。

还要注意：试着去理解、去揣摩，分量不能太多，篇幅不能太长，太长太多了，不适宜做细琢细磨的研讨功夫。但要养成一种习惯，单凭一部语文教材，是够不上说反复的历练的，所以必须在国文教本以外再看其他的书，越多越好。应用研读与文教本得来的知识，去对付其他的书，这才是反复历练。为养成自己的习惯，非多读书不可；同时为充实自己的生活，也非多读不可。

写作的历练在于多练，应用葱阅读得到的写作知识，认真地写作。写作和阅读比较起来，尤其偏于技术方面。凡是技术没有不需要反复历练的。要养成写作的习惯，非多做不可。作日记、做读书笔记、作记叙生活经验的文章，作抒发内部情思的文章，凡遇有需要写作的机会，决不放过，而且也必须做的。

 

《精读指导举隅》前言

一、通读全文

    提醒学生们注意，不必绝对信赖印出来的教本或教材。最要紧的是用自己的眼光通读下去，看看是不是应该这样分段，这样标点。要考查这一项预习的情况怎样，得在上课时指名通读，全班学生借此对勘，订正自己的错误。读法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吟诵，一种是宣读。目的是传出文字的情趣，畅发读者的感兴。

二、认识生字生词

    要把全文通读下去，没有错误，非先把每一个生字生词弄清楚不可。仅仅知道生字生词的读音域解释还不能算充分认识，必须熟悉它的用例，知道它在某一场合可以用，用在另一场合就不对了，这才真个认识了。要勤查字典词典。多记笔记。在平时最好养成一种观念与习惯，就是：生字生词必须依据本文，寻找那个字词的确切意义；又依据和本文相类鱼不相类的若干例子，发现那个字语的正当用法。学生认识生字生语往往有模糊笼统得毛病，用句成语来说就是“不求甚解”。把“笑逐颜开”写成“笑颜逐开”，把“万人空巷”写成“万卷空想”。这样容易闹笑话，且使人不明其意。

三、解答教师所提示的问题

1、关于记笔记

一篇文章可以从不同的观点去研究它，如作者意念发展的线索，文章的时代背景，技术方面布置与剪裁的匠心，客观上的优点与疵病，这些就是所谓不同的观点。对于每一个观点都可以提出问题，令学生寻求解答。让他们下预习，动一动脑筋，查一查可以查到的参考书，经过自己的一番思索，或略有所悟，或不得要领，或全盘错误，再听教师的指导，引入与理解的程度一定比较深切。

这一项预习的成绩也可以写成读书笔记，以便上课讨论有所依据，然后更可以覆按、查考。值得注意的是，笔记须是经过精心撰写的才有用。所谓精心撰写，也不须求其过高过深，只要写下来的东西真是他们自己参考与思索得出来的结果，就好了。参考要有路径，学习要有方法。要养成习惯，这也离不开教师的训练与指导。学生拿了一篇文章，教师要训练他们去参考，指导他们去思索，最好给他们一些具体的提示。比如，读《泷冈阡表》，这一篇是作者叙述他的父亲，就可以教他们取相类的文章归有光《先妣事略》来参考。看两篇的取材立意上由什么异同。又如《泷冈阡表》里有叙述赠封三代的一段文字，好像很罗嗦，就可以教他们从全篇的立意上思索，看这一段文字是不是不可少的，如果不可少的话，为什么不可少？这样具体的给他们提示，他们参考与思索的习惯渐渐养成，写下来的笔记再也不是敷衍了事的了。即使所得的解答完全错误，但是在这以后得到教师或同学的纠正，一定更容易心领神会了。

2、关于讨论：

上课时令学生讨论，由教师作主席、评判人与订正人，但是讨论要进行得有意义，第一要学生在预习时准备得很充分，如果准备不充分，往往会与虚应故事的集会一样，或是等了好久没有一个人开口，或是有人开了口只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教师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得自己一个人滔滔汩汩的讲下去。这就有违讨论的宗旨。

第二，还得在平时养成学生讨论问题，发表意见的习惯。听取人家的话，评判人家的话，用不多不少的话表白自己的意见，用平心静气的态度比堪自己的与人家的意见，这些都要历练的。如果没有历练，胸中仿佛有一点准备，临到讨论是不一定敢于发表的。

第三，讨论进行的当儿，有错误给予纠正，有疏漏给予补充，有疑难给予阐明，虽说全班学生都有份，但是，最后的责任还是在教师方面。教师的讲要简明扼要，给学生一个简明的提要。学生凭借这个提要再去回味那滔滔汩汩的讲说，就好像有了一条绳子，把散开的钱都穿起来。这种简明的提要，当然要让学生夏在笔记本上；尤其重要的是要写在他们的心上，让他们牢牢记住。

四、练习工作：

第一，吟诵

吟诵要心眼口耳并用，吟诵的时候，对于讨究所得的不仅理智的了解，而且亲切的体会，不知不觉之间，内容与理法化而为读者自己的东西了，这是最可贵的一种境界。吟诵的语调，有客观规律，无外乎高低、强弱、缓急三类。就一句话来说，如意义未完的文句，命令或呼叫的文句，疑问或惊讶的文句都得前低后高。意义完足的文句，祈求或感激的文句都得前高后低。再说强弱，表示悲壮、快活、斥责或慷慨的文句，句的头部宜加强。表示不平、热忱和确信的文句，句的尾部宜加强。表示庄重、满足或优美的文句，句的中部宜加强。再说缓急，含有庄重、敬畏、谨慎、沉郁、悲哀、仁慈、疑惑等等情味的文句，须得缓读，含有快活、确信、愤怒、惊愕、恐怖、怨恨等情味的文句，须得急读。

吟诵第一求其合于规律，第二求其通体纯熟。

第二，参读相关文章

精读文章，每学年至多不过六七十篇，中学六年也只有四百篇左右。所以要用旁的文章来比堪、印证，精读文章，只能把它认作例子与出发点，既已熟悉了例子，占据了出发点，就得推广开来，阅读略读书籍，参读相关文章。

那么，哪些属于相关文章呢？

比如，读了某一体文章，这样的文章很多，手法未必一样，大同之中不能没有小异，必须多多接触，方能普遍领会某一体文章的各方面。或者手法相同，而相通之中不能没有优劣得失，必须多多比较，方能进一步领会优劣得失的所以然。

而阅读的练习，不但求其理解明确，还须求其下手敏捷，参读相关文章就可以在敏捷上历练。参读相关文章既与精读文章相关，怎样剖析、怎样处理，已经在课内受到了训练，求其敏捷当然是可能的。精读一篇，参读多篇，知解与领会的范围扩大了。

其次是关于语调与语文法的揣摩。

第三，应对教师的考问

对教师的考问，要认真负责，把所知所能尽量拿出来，教师就有了确实的凭据，这就成了教师加工的开始，对不及格的学生尤须设法对他们个别帮助。考察的方法很多，如背诵、默写、简缩、扩大、摘举大意、分段述要、说明作法、述说印象等很多很多。总之，一个消极原则：不足以看出学生学习成绩的考问方法，最好不要用。

 

 

 

《略读指导举隅》前言

下面来说说略读。学生从精读方面得到种种经验，应用这些经验自己去读长篇巨著以及一些单篇短什，不再需要教师的详细指导，这就是略读。就教学而言，精读是主体，略读是补充；就效果而言，精读是准备，略读才是应用。就是略读，事实上也离不开老师，老师要斟酌周详，开列个适当的书目篇目。

如果只注意于精读，忽视略读，功夫便只做了一半，学生遇到需要阅读的书籍文章，也许会因没有教师在旁做精读那样的详细指导，而致无所措手。略读不再需要详细的指导，不等于说，略读不需要老师的指导，只是略读指导与精读不同：精读指导必须纤屑不遗，发挥净尽；略读指导却需提纲挈领，期其自得。担心学生对当前的书籍文章摸不到门径，辨不清路向，马马虎虎读下去，所以要提纲挈领。目的惟在学生习惯养成，能够自由阅读。

略读指导，自宜与精读一样，全班学生用统一的教材。便于同学间的共同讨论，阅读能力的长进。通过老师指导，希望学生从此学得方法，养成习惯，自己去“以三隅反”。学生阅读同一教材，不影响学生的能力差一，但所选教材必须是不但适应学生的一般兴趣，并且切合教育的中心意义。

一般而言，阅读前，应指导学生注意以下各项：

一、版本指导：让学生不但知道求好书，并且能够抉择好本子。那种本子校勘最精审，那种本子是作者的最后修订稿，都得给学生一个说明。

二、序目指导：读书现看序文，是一种好习惯。序文常常是全书的提要或批评，所以略读时养成现看序文的好习惯。要先看序文，更要审查序文的重要程度，与以相当的提示，是他们知道注意之点与需要注意力的多少。

三、参考书籍指导：参考书籍，包括关于文字的音义、典故成语的来历等所谓的工具书，以及与所读书有关的必须借彼而后明此的哪些书籍。从小的方面说，阅读一书，以求其彻底了解；从大的方面说，做一种专门研究，要从古今人许多经验中得到一种新的发现，一种系统的知识，都必须广博的翻检参考书籍。精读要多多参考，略读也要多多参考。起初，学生嫌麻烦，这要翻检，那要搜寻，不如直接读下去来得爽快；但是渐渐成了习惯，就觉得必须这样多多参考，才可以透彻的了解所读的书，其味道的深长远胜于“不求甚解”；到那时，要他们不求甚解也不愿意了。选参考书籍药注意，第一，须顾及到学生的能力；须顾到图书室的设备；第三，指定了参考书籍，教师的事情并不就此完事。教师还要对参考书籍进行说明或提示。

四、阅读方法指导：各种书籍因性质不同，阅读方法也不一样。

有些书籍，阅读它的目的在从中吸收知识，增加自身的经验，；那就须运用思考与判断，认清全书的要点，不歪曲也不遗漏，才能如愿。又如，小说或剧本，一般读者往往只注意它的故事；故事变化曲折，就感兴趣，读过以后，也只记住它的故事。其实凡是好的故事或剧本，故事仅是迹象，凭着那迹象，作者发挥他的人生经验或社会批判，那才是精魂。

比如说，《围城》是一部非常有名的小说，有名在哪里？学生是不是都很爱读，我看不一定。因为，但从情节来看，并不是怎么吸引人，很多人拿来一看觉得不过如此，就放下了，读不下去。《围城》作为一部学者小说，它的成功在很多方面，除了一般为了赶时髦的人，会说一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之外，便茫然无所知。根本谈不上什么欣赏品味。究竟什么是“围城”，哪些方面是围城，一概不知。举个例子说吧，方鸿渐在本县省立中学作报告时大谈鸦片、梅毒，“令那纪录的女生涨红了脸停笔不写，仿佛听了方鸿渐最后的一句，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失去了贞操”，形象而又俏皮，耐人寻味。“方鸿渐他们一行来到‘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掌柜写账的旁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为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里吃，证明这旅馆市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吃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营养也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这一段话，作者是极尽讽刺之能事。很多人可能根本就没有读到这一段，有的可能跳过了，这多可惜!我们不妨来揣摩一下：饭店的管理，写账的旁边坐着给孩子喂奶的胖女人，作者却说“管理科学”，没遮没拦的，却说其“营养丰富”，足可见其语言的魅力。

 

又如读诗，一种读法看诗人意境的放大或转换，风格的确立或变异；一种读法是看诗人对于某一题材如何立意，如何抒发；一种读法是比较诗人对于同一类体式怎样最能运用如意、倾吐诗心。总之，不但要分析地研究，还要综合地感受。让读者的心与诗人的心引起共鸣，仿佛诗人说的正是读者自己的话，诗人宣泄的正是读者自己的情感似的。

又如读古书，阅读它要得到真切的了解，必须明了古人所处的环境与所怀的抱负。“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 

五、问题指导

     无论阅读何种书籍，要把应当记忆的记忆起来，把应当体会的体会出来，把应当研究的研究出来，总得认清几个问题——也可以叫做题目。如读一个人的传记，这个人的学问、事业怎样呢？或独一处地方游记，那地方的自然环境、社会情形怎样呢？又如《爱的教育》，书中主人翁的那个小学生，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个怎样的人呢？书中写若干小学生，家庭环境不同，品性习惯各异，受不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呢？书中有很多感人的地方，为什么能使人感动呢？

 

《文艺作品的鉴赏》

一、要认真阅读

文艺中间讲到一些事物，我们因这些事物而感动，感动以外不再有别的什么，我们就被动了。我们应该处于主动地位，对文艺，要研究，要考察。它为什么能够感动我们呢？同样这些事物，如果说法变一下，是不是也能够感动我们呢？

在电影场中，往往有人为着电影中生离死别的场面而流泪。但也有人只觉得这只是一个片断，没什么了不起，反而对于某景物的一个特写、某角色的一个动作点头赞赏不已，显然，后一种人的鉴赏程度比较高。他着眼于艺术，看出了一个特写、一个动作对于全部电影所增加的效果。

文艺鉴赏并不是摊开两只手，专等文艺给我们一些什么，也不是单凭一时的印象，给文艺加上一些形容词语。

文艺中间讲到一些事物，我们就得问：作者为什么要讲到这些事物？文艺中间描写风景、表达情感，问们就得问：作者这样描写和表达是不是最为有效？我们不但说了个“好”就算，还要说出好在哪里，不但说了个“不好”就算，还要说出不好在哪里。这样才够得上成为文艺鉴赏。这样，从好的文艺得到的感受自然更深切。

鲁迅的《孔乙己》，读过的人很多，匆匆读过的人说：“这样一个偷东西被打折了腿的瘪三，写它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有耐心去鉴赏的人不这么看，有的说：“孔乙己说回字有四样写法，如果作者让孔乙己吧四样写法都写出来，那就索然无味了。”有的说：“这一篇写的孔乙己，虽然颓唐、下流，却处处要面子，处处显示出它所受的教育给他的影响，绝不同于一般的瘪三，这是这一篇德出色处。”有一个深深体会了世味的人说：“这一篇中，我以为最妙的文字是‘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个话传达出无可奈何的寂寞之感。这两种寂寞之感不只属于这一篇中的酒店小伙计，也普遍属于一般人。‘也便这么过’，谁能跳出这寂寞的网络呢？”

可见，文艺鉴赏犹如采矿，你不动手，自然一无所得，只要你动手去采，随时会发现一些晶莹的宝石。这些晶莹的宝石岂但给你一点赏美的兴趣，并将扩大你的眼光，充实你的经验，使你的思想、情感、意志往更深更高的方面发展。

阅读任何东西不可马虎，必须认真。认真阅读的结果，不但随时会发现晶莹的宝石，也随时会发现粗劣的瓦砾，采取走马看花的态度，使谈不到文艺鉴赏的。

二、驱遣我们的想像

原始社会里，文字还没有创造出来，却先有了歌谣一类的东西，这就是文艺。文字创造出来以后，人就用它把所见所想所感的一切记录下来。

文字是桥梁。这边的桥堍站着读者，那边的桥堍站着作者。通过了这一道桥梁，读者才和作者见面。不但会面，并且了解作者的心情，和作者的心情相契合。

作者把所见所感写出来，不作抽象地分析，而作具体的描写，不作刻板的记载，而作想象的安排。总之，作者想做到的是，写下来的文字正好传达出他的所见所感。而读者要通过文字去接触作者的所见所感。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家认为是佳句。如果单就字面解释，大漠上一缕孤烟时笔直的，长河背后一轮落日是圆圆的，这又什么意思呢？或者再提出疑问：大漠上也许有几处地方聚集着人，难道不会有几缕的炊烟吗？假使起了风，烟就不曲折了吗？落日固然是圆的，难道朝阳就不圆吗？这样的提问似乎是在研究，在考察，可是也领会不到这两句诗的意思。要领会这两句诗，得睁开眼睛来看看。在想像中睁开眼睛来，看着十个文字所构成的一幅图画。这幅图画简单得很，景物只选四样，大漠、长河、孤烟、落日，传出北方旷远荒凉的景象。给“孤烟”加上个“直”，见得没有一丝的风，当然也没有风声，于是更来了个寂静的印象。给“落日”加上个“圆”，并不是说只有“落日”才“圆”，而是说落日挂在地平线上的时候，才见得“圆”。圆圆的一轮“落日”不声不响的衬托在“长河”背后，这又是多么寂静的境界啊！一个“直”一个“圆”，在图画方面说起来，都是简单的线条，和那旷远荒凉的大漠、长河、孤烟、落日正相配合，构成通体的一致。像这样驱遣着想像来看，这一幅图画就显现在眼了。同时也就接触了作者的意境。读者也许是到过北方的，本来觉得北方的景物旷远、荒凉、静寂，使人怅然凝望。现在听到这两句，领会着作者的意境，宛如听一个朋友说着自己正要说的话，这是一种愉快。读者如果不曾到过北方，读到这两句，领会着作者的意境，想像中的眼界就因而扩大了，并且想想这意境多美，这也是一种愉快。这不过是一个例子。

读高尔基的《海燕》，得在想像中生出一对翅膀来，跟着海燕“在闪电中间，在怒吼的大海上，得意洋洋的飞掠着”。这当儿，就仿佛看见了聚集的阴云，耀眼的闪电，以及汹涌的波浪，就仿佛听见了震耳的雷声，怒号的海啸。同时仿佛体会到，一场暴风雨之后，天地将被洗刷得格外清明，那时候在那格外清明的天地之间飞翔，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舒适愉快。“暴风雨有什么可怕呢？迎上前去吧！叫暴风雨快些来吧！让格外清明的天地快些出现吧！”这样的心情自然萌生出来了。回头来看看海鸥、潜水鸟、企鹅那些东西，它们苟安、怕事、只想躲避暴风雨，无异于不愿看见格外清明的天地。于是禁不住激昂的叫道：“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们鉴赏文艺，最大目的无非是接受美感的经验，得到人生的受用。要达到这个目的，不能够拘泥于文字，必须驱遣我们的想像，才能够通过文字，达到我们的目的。

三、训练语感

要说鉴赏文艺，必须驱遣我们的想像，这意思就是：文艺作品往往不是倾筐倒箧地说的，说出来的只是一部分罢了，还有一部分所谓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至多只能够鉴赏一半；有时，连一半也鉴赏不到，因为那没有说出来的一部分反而是极关重要的一部分。

审慎的作家写作，往往斟酌又斟酌，修改又修改，一字一句都不肯随便。无非要找到一些语言文字，意义和情味与它的旨趣恰相贴合，使他的作品镇鞥表达他的旨趣。凡是出色的文艺作品，语言文字必然是作者旨趣的最贴合的符号。作者的努力自然是从旨趣到符号，而读者的努力是从符号到旨趣。

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从来传为美谈，因而很有效法他的。其实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究竟是不是胡乱阅读的意思，原来就有问题。至于把不很了了的地方，一眼带过，如果成了习惯，将永远不能够从阅读得到多大益处。囫囵吞东西，哪能辨出真伪来？

不了解一个字一个词的意义和情味，单靠翻查字典词典是不够的，必须在日常生活中随时留意，得到真实的经验，对于语言文字才会有正确丰富的了解力，换句话说，对语言文字才会有灵敏的感觉，这种感觉叫做“语感”。

夏丏尊先生，在一篇文章里讲到语感，有下面的一节：

“在语感敏锐的人的心理，“赤”不单解作红色，“夜”不单解作昼的反对吧。“田园”不单解作种菜的地方，“春雨”不单解作春天的雨吧？见了“新绿”二字，就会感到希望、自然的化工、少年的气概等等说不尽的旨趣，见了“落叶”二字，就会感到无常、寂寥等等说不尽的意味吧。真的生活在此，真的文学也在此。”

惟有从生活方面去体味，把生活所得的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积聚得越多了，了解就越深切，直到自己的语感和作者不相上下，那时候去鉴赏作品，就真能够接近作者的旨趣了。

譬如，作者在作品中描写一个人从事劳动，末了说那个人“感到了健康的疲倦”，这是很生动很实感的说法。而有的会觉得：疲倦了就疲倦了，为什么要加上健康呢？难道疲倦还有健康的和不健康的区别吗？另外的却不然，他自己有过劳动的经验，觉得劳动后的疲倦确然和一味懒散所感到的疲倦不同，一是发皇的、兴奋的，一是萎缩的、委靡的，前者虽然疲倦但有快感，后者却使四肢百骸都像销溶了那样的不舒服，现在看见作者写着“健康的疲倦”，不由得拍手称快，以为“健康的”这个形容词，真有分寸，真不可少。这当儿的疲倦必须称为“健康的疲倦”，才传达出那个人的实感，才引得起经历过的同样的实感。

可见，要求语感的敏锐，不能单从语言文字上揣摩，而要把生活经验联系到文字上去。一个人即使不预备鉴赏文艺，也得训练语感，因为这于治世接物都有用处。为了鉴赏文艺，训练语感更是基本的准备。有了这种准备，才可以通过文字的桥梁，和作者的心灵契合。

四、不妨听听别人的话

鉴赏作品要和作者的心情向契合，要通过作者的文字去认识世界，体会人生，当然要靠读者自己的努力。有时候，也不妨听听别人的话。对别人的鉴赏只要抱着参考的态度，听听别人的话，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即使别人的话只是一种错误的见解，不妨把它搁在一旁，而别人有几句话搔着了痒处，我就从此得到了启发，好比推开一扇窗户，放眼望出去，可以看见许多新鲜的事物。阅读文艺也应该阅读批评文章，理由就在这里。

批评的文章有各式各样，或者就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加以赞美和指责；或者写出自己被作品引起的感想；或者说明这作品应该怎样看法；或者推论这样的作品对社会有什么影响。虽然并不是所有的批评文章都有价值，但是看看他们，就像同许多朋友一起在那里鉴赏文艺一样，比较独个儿去摸索要多得到一点切磋琢磨得益处和触类旁通的机会。

文艺阅读最需要看的批评文章是切切实实按照作品说话的那一种。作品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应该怎样看法，为什么；对于社会会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这样明白的说明，当然适于参考了。

阅读了一篇作品，觉得淡而无味，甚至会发生疑问，作者为什么要采集这些材料，写成这篇文章呢？我们应该虚心的想，也许是没有把它看懂吧，于是去听听别人的话，再去看看作品，觉得意味深长了；这些材料确然值得采集，这篇文章确然值得写作。这也是读者常有的经验。

我有一个朋友，在给他的学生选读小说，有一回选了日本国木田独步的一篇《疲劳》。小说不过两千字光景，大家认为是国木田独步的佳作。它的内容大略如下：

片中的主人公叫大森，所叙述的时间是五月中旬某一天的午后二时到四时半光景。地点是一家叫做大来馆的旅馆里。譬之于戏剧，这篇小说可以分为两场：前一场是大森和他的客人田浦在房间里谈话；后一场是大森出去了一趟回到房间里之后的情形。

在前一场中，侍女阿清拿来客中西的名片进来报告说，遵照大森的嘱咐，账房已经把人不在馆里的话回复那个来客了。大森和田浦正要同中西接洽事情，听说已经把他回复了，踌躇起来，于是两人商量，想把中西叫来，；又谈到对付中西的困难，迁就他不好，对他太像煞有介事业不好。最后决定送信到中西的旅馆去，约他们天清早到这里来。大森又准备停会，先出去会一会与事情有关的浚合台那个角色；当夜还要把叫做泽田的人叫来，教他把“样本的说明顺序”准备妥当，以便对付中西。

在后一场中，大森从外面回来，疲劳得很，身子横倒在席上，成了个“大”字。侍女报说江上先生那里来了电话。大森勉强起来去接，用威势堂堂的声气接谈，回答说，“那么九请来。”大森“回到房里，又颓然把身子横倒了，闭上眼睛。忽而举起右手，屈指唱着数目，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手‘拍’地自然放下，发出打鼾声来，那脸色宛如死人。”

许多学生都读不懂，觉得莫名其妙，像接近无头无尾的小说。

老师提示：

“你们要注意，这是工商社会中生活的写生。他们接洽的是什么事情，对于领会这篇小说没有多大关系；单看中间提及‘样本的说明顺序’，知道是买卖交易上的事情就够了。在买卖交易上需要这么勾心斗角，斟酌对付，以期占有得便宜：这是工商社会的特征。”

“再看大森和田浦的生活方式完全是工商社会的：他们在旅馆里开了房间商量事情，那旅馆的电话备有店用的和客用的。足见通话的频繁；午后二时光景住客大都出去了，足见这时诤友许多事情在分头进行。大森仔房间里拟的是‘电报稿’，用的是‘自来水笔’，要知道时间，看的是‘案上的金叶计’。他不断地吸‘纸烟’，才把烟蒂放下，接着又取一支在手；烟灰盆中盛满了埃及卷烟的残蒂。田浦呢，匆忙地查阅‘函件’，临走时侯霸函件整理好了装进‘大皮包’里，这些东西，好比戏剧中的道具，样样足以显示人物的生活方式。他们仔商量事情的当儿，不免由一方传染到对方，大家打着‘呵欠’。在唤侍女来教他发信的当儿，却顺便和她说笑打趣。从这上边可以见到他们所商量的事情也不是怎样有兴味的。待他在接了江上的电话之后，才在‘屈指唱着数目，似乎在想着什么’，但是一会儿就入睡了，‘脸色宛如死人’。这种生活怎样的使人疲倦也就可想而知了。”

“领会了这些，再来看作为题目的‘疲劳’这个词，不是有画龙点睛的妙处吗？”许多学生听了之后，把这篇小说重读一遍，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原来如此。现在我们觉得这篇小说句句有分量，有交代了。”

 

 

《作文论》

一、引言：

人类是社会的动物，从天性上、生活实际上，有必要把自己的观察、经验、理想、情绪等宣示给人们知道，而且希望逾广遍逾好。有的并不是为着实际的需要，而是对于人间的生活、关系、情感，或者一己的遭历、情思、想象等等，发生一种兴趣，同时仿佛感受一种压迫，非把这些表现成为一个完好的定形不可。根据这两个心理，我们就要说话、歌唱，做出种种动作，创造种种艺术；而效果最普遍、使用最利便的，要推写作。当写作的时候，自然起一种希望，就是所写的恰正宣示了所要宣示的，或者所写的确然形成了一个完好的定形。谁能够教我们实现这种希望呢？只有我们自己，我们自己去思索关于作文的法度、技术等问题，有所解悟，自然每逢写作，无不如愿了。

但是我们不能只思索作文的法度、技术等等问题，而不去管文字的原料——思想、情感的问题，因为我们作文，无非想着这原料是合理，是完好，才动手去作的。而这原料是否合理与完好，倘若不经考定，或竟是属于负面的也未可知，那就尽管在法度、技术上用工夫，也不过虚心耗力，并不能满足写作的初愿。因此我们论到作文就必须联带的论到原料的问题。思想构成的径路，情感凝集的训练，都是要讨究的。讨究了这些，才能够得到确是属于正面的材料，不致枉费写作的劳力。

或许有人说：“这样讲，把事情讲颠倒了。本来思想情感是目的，作文是手段，现在因为作文而去讨究思想感情，岂不是把它们看作是作文的手段了么？”固然，思想情感是目的，是全生活里事情，但是，要有充实的生活，就要有合理与完好的思想、情感；而作文，就拿这些合理与完好的思想、情感做原料。思想和情感的具体化完成了的时候，一篇文字是在业就完成了，余下的只是写下来与写得适当与不适当的问题而已。我们知道有了优美的原料可以制成美好的器物，不曾见空凭技巧却造出好器物来。所以必须探到根本，讨究思想、情感的事，我们这工作才得圆满。顺着自然的法则，应当是这么讨究的，不能说这是目的手段相颠倒。

所以，在这里，兼论“怎样获得完美的原料”与“怎样把原料写成文字”这两个步骤。

这个工作不过是一种讨究而已，并不能揭示一种唯一固定的范式，好像算术的公式那样。它只是探察怎样的道路是应当遵循的，怎样的道路是能够实现我们的希望的；道路也许有几多条，只要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地，我们一律认为是有遵循的价值。

至于讨究的方法，不外之于我们平时的经验。自己的，他人的，一律可以用来做根据。自己或他人曾经这样的作文而得到很好的成绩，又曾经那样的作文而失败了，这里边一定有种种的所以然。如能寻出一个所以然，我们就探见一条道路了。所以我们应当寻得些根据，做我们讨究的材料。还应当排除一切固执的成见与因袭的教训，运用我们的智慧，很公平的从这些材料里做讨究的工夫，以探见我们的道路。这样，纵使所得微少，不过一点一滴，而因为得诸自己，将永远是我们的财宝，终身用之耳不竭。

凡是遇到需求，然后想法去应付，这是通常的自然的法则。基于此，关于作文的讨究，似应在有了写作需要之后，没有写作需要的人，便不用讨究。但是我们决不肯这样迟钝，我们能够机警地应付。凡是生活里重要的事情，我们总是一边学习一边应用，非特不嫌多事，而且务求精详。随时是学，也随时是用。

想写作真是最易萌生的欲望，差不多同想吃想喝的欲望一样。不论是事先的准备，或是当机的应付，或是过后的衡量，只要是希望满足写作的愿望的，都得去作一番作文的讨究的工夫。可以说，这也是生活的一个基本条件。

再有一个应当预先解答的问题，就是“这里所讨究的到底指文言还是文学而言？”这是一个很容易发生的疑问，有时一个不用提出的疑问。普通文与文学，骤然看来似乎是两件东西；而究实细按，则觉它们的界限很不清楚，不易判然划分。若论它们的原料，都是思想、情感。若论技术，普通文要把原料表达出来，而文学也要把原料表达出来。曾经有许多人给文学下过很细密很周详的界说，但是，这些条件未尝不是普通文所期望的。若就成功的程度来分说，“达意达得好，表意表得妙，便是文学。”则是批评者的眼光中才有这程度相差的两类东西。在作者固没有不竭其所能，写作最满意的文字的；而成功的程度究竟怎样，则须待完篇以后的评论，又从哪里去定出所作的是什么文而后讨究其作法？况且所谓好与妙又是含糊的，到什么程度才算得好与妙呢？所以说，普通文与文学的界限是很不清楚的。

又有一派的意见，以为普通文指实用的而言。这样说来，从反面着想，文学就非实用的了。可是实用这个词能不能做划分的标准呢？在一般的见解，写作一篇文字，发抒一种情绪，描绘一种景物，往往称之为文学。然而这类文字，在作者可以留迹象，取快慰，在读者可以兴观感，供参考。何尝不是实用？于议论事情、发表意见的文字，往往被认为应付实际的需用的。然而。自古迄今，已有不少这类的文字被认为文学了。使用这个词又怎能做划分的标准呢？

既然普通文与文学的界限不易划分，从作者方面想，更没有划分的必要。

二、诚实的自己的话

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鱼喜欢说的话。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的高兴的说。如果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那就不必鼓动唇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者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者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要求。有的人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受别人的影响，似乎觉得颇欲有写的了，但是写下来的与别人的没有什么两样。有的人存着利用的心思，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得达到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像这样无意与有意的勉强写作，犯了一个相同的弊病，就是模仿。但是，有一个尺度在里面，用它一衡量，模仿与否将不辨而自明，这个尺度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是确实作者自己的？”那这个尺度衡量，就可见前者与后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就不能难免了。自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制利用的心思。直到确实有了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是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精力，获得了一种见解，创成了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写得自然是自己的东西。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就要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这样，在一般的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

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意思。按诸实际，也决不是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普通的言词；至于原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这样或者那样运用过了，虽然不能说绝没有创新，而叶不会是全部创新。但是，我们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章，自有我们的内部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的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来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这内面的根源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所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既是表达出来恰巧英语别人的雷同，或者有意的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应该受到模仿的讥评；因为它有独立性，正如两人面貌相似、性情相似，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所以，我们只需自问有没有话说，不用问这话是不是人家说过了。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间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绝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所写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得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试看许多文家一样的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明显的例子。

原来，不去依傍别人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绪与客观的景物揉和，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辞，也只是古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予的，终竟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既然要写自己的东西，就会连带的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况；假若有所兴感，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