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骂”小考
(2011-09-18 13: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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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维群
从“五四”以后,“他妈的”一词开始步入文学作品中,而且一发而不可收。 鲁迅先生为此写了一篇《论他妈的》文章,并将此“册封”为“国骂”。鲁迅道:“……假使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他妈的’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娘”与“妈”是同义词,但“娘”字出现得早,在《广韵》中说“是少女的号”,在其后出现的《韵会》上才有“母称曰娘”。然而这个字有贬义在其中,元人陶宗仪在《辍耕录》上说,娘字初非妇人尊称,他列举大量例子说明,如娼妓人呼之曰“花娘”;南人称那些行为龌龊的妇女曰“夫娘”;北京称接生婆叫“老娘”。
“妈”字出现较晚,《说文解字》上没有这个字。在《集韵》上,释为“母也,一曰牝马”,后在南宋《夷坚志》上有了“妈妈”一词,其文曰:“邻里素谙我家事,须妈妈起来。”这是见于书中较早的记载。“妈”是娘字的俗称,也是方言,明代人沈榜编著的《宛署杂记》中,将“母曰妈”列为燕京方言。民国时期的《天津志略》在“天津方言一斑”中记“母曰娘亦妈妈”。普通话是以北京方言为基础的,后使用范围逐渐扩大,“妈”字由原来的俗语方言反客为主,“娘”字反而退居其后。所以,后来的国骂“他妈的”胜过“他娘的”用量。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娘”字的贬义也转换到“妈”上来。
在一些相声中都把“他妈的”理解为骂对方的母亲,或是说把妈妈带在嘴上,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王力在《龙虫并雕斋琐语》中谈道:“我们听不惯的自然是他们(乡下人)的‘国骂’,但是,当你听见了一个女人对于她自己的儿子辱骂他妈之后,你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国骂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它不过是一种口头禅而已。”这的确是有了生活体验后的话。在语言中嵌上“妈”字,是对语气的一个加重,多用来表示惊异怨恨之情,这种用法最早见于元曲之中。
元曲是吸收民间俗语较多的一种文学形式,它是词体的一种解放和扩展,也是民歌和市民小唱的一种演进。在元曲中大量地运用“娘”字来加重语气,如无名氏著的《货郎旦》中有,“只愿的下雹子,打你娘驴头。”这里就是“愿上天下雹子,打砸你的头”。在《酷寒亭》剧中也有:“我待揪扯着他,学一句燕京厮骂:入没娘老大小西瓜”。这是一句难以入目的秽词,但这里的娘字是加重语气,增强骂人的愤恨之意,“娘”在此不是实词,而是一个语气词,甚至是一个副词。在后来的天津话里,增加“妈”字也是这个作用,如相声《纠纷》里的“你妈轧我脚了”,也是一种强调。
这里有一个词意进化和变迁的问题在其中。比如“老”字,一开始是表现为年老之意,唐代有“老姊”“老兄”之称,白居易也有“常被老元(稹)偷格律”的诗句。但后来逐渐演变为词头,如师长称作“老师”,爱人叫做“老婆”,甚至一些动物也冠上这个词头,“老鼠”“老鸦”,都属于这种用法。“娘”字的使用也有这种变迁。
“娘、妈”二字一雅一俗,娘字一开始词义较广,后来逐渐缩小,仅剩下一个“母亲”的狭义,在这种情况下,将娘字本来“非妇人尊称”的意义早已潜藏起来了,后人不察,仅仅据字面之义误以为是侮辱对方的母亲,这是不知古义了。其实此贬义在明清时仍然存在,《儒林外史》第二回中记:“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作‘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作‘新娘’。”娘字的卑下可见一斑。同时也有一种亲昵的意义在其中,在津郊,叔婶对侄子往往说话带“娘、妈”二字,这在《红楼梦》中表现得最明显,王熙凤曾多次骂贾蓉“扯你娘的臊”。在民国以后,“娘”转变为“妈”,“国骂”泛滥于小说、影视中,以体现人物的阳刚之美。
从鲁迅先生开始迄今为止,声讨“他妈的”国骂不知有多少人,但至今在电影电视剧和文学作品中,似乎越演越烈。有位儿童文学作家写过一篇童话作品《脏话收购站》,要把“脏话”作为废品收走。当然这是一种良好的愿望,这也需要对产生语言的环境进行探讨。
从心理学分析,人的情绪在激昂、兴奋时,必须要宣泄,宣泄的途径之一便是语言,在此时最爱用不假思索而又能表达感情的感叹短句,“他妈的”便是在高兴、气愤、烦躁情绪下都可通用的短句。它可以骂人但可以没有挨骂的一方,它可以显示威武又略带几分野味,它可以脱口而出不用费什么脑筋,这种简便易学、男女适用的“国骂”,自然会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学识不分高浅遍地泛滥了。在文学作品中,更可以藉此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来一句,起到转折、连接等作用,这不能不说是一根“救命草”,同时也是一种思维的倒退。
从记载中可以发现,国骂最早是市井无赖痞子的语言,进而成为土匪的粗话,这无疑含有粗俗下流的成分在其中。然而许多人不察,认为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男子汉雄浑刚强、妇女的果敢风度,似乎有一种原始蒙昧的美、一种粗犷的野味。记得电视剧《高山下的花环》中的雷军长,摔帽子骂娘是表现情绪激奋的习惯动作。在许多文学作品中,以国骂作为发脾气或发牢骚的发语词和结束语的,难以胜数,这是一种“文学导向”,让银幕、荧屏、小说中文质彬彬的人去骂街,让国骂大泛滥,这是无可奈何的愤言,也是文学的末路。
国骂自宋元滥觞,而后至民国发展到顶峰,但直至今天还常常被人拾起,这并不是新鲜、生动、简练和意义深长的语汇,倘若男子汉靠挂在嘴边的国骂来显示什么阳刚之美,这是缘木求鱼了。
随着电脑的普及,国骂之类的粗话也逐渐进入其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