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大妈

哑巴大妈前夫去世，从邻村改嫁到我们村。

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喊她哑巴。她也不生气，嘴里嘟囔着，双手比划着，算是跟人交流。她的继夫——刘大爷出门寻她，见了人便问道“见到哑巴了么？”

哑巴大妈在村里没有什么朋友，她总是独来独往。她身材清清瘦瘦，走路匆匆忙忙，腰杆却笔直的。喜欢挎一个柳条篮子，去山上收完麦子的地里拾点麦穗，或者到刨完花生的地里捡点花生，或者在雨后的山岚捡蘑菇。刘大爷说，哑巴大妈的口粮基本可以自己解决的。

哑巴大妈也有不孤独的时候，大约是每年大年初一，哑巴大妈的亲生儿女会从几里地的邻村赶来给她拜年。再过几天，哑巴大妈娘家的侄子、外甥们也来看她。那些日子，哑巴大妈脸上洋溢着常年难得一见的微笑，很幸福的。据说，哑巴大妈娘家家境不错，但生来就哑巴的哑巴大妈，却命运多舛。

我小时候，和一群孩子在街上疯跑。见到哑巴大妈，便在她身后喊“哑巴，哑巴，哑巴！”刚开始，哑巴大妈还算友好。后来大概不堪其扰，扭头嘟囔几句，很生气的样子。胆小的孩子立即跑开。但有的小孩子过于调皮，拿石块掷向她。一次她终于不可忍耐，追赶那个孩子并痛打一顿。虽然孩子的父母去刘大爷家大闹一场，但毕竟理亏，事情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孩子们见到哑巴大妈，老远便喊道“哑巴来了，哑巴来了，快跑啊！”

我十二岁去外村上学，见到哑巴大妈的次数日少。年龄大了，逐渐同情起哑巴大妈来。一次回家，在村头见到挎着篮子的她，我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很恭敬地向她喊道：“大妈，上山啊！”她大概听不见我的话，但从她先是惊讶继而善意的眼神中，以及她迟疑了好一会才嘟嘟囔囔的嘴型里，我似乎听到了哑巴大妈发自内心的回答。自那以后，每次见到她，我都停下来与她打招呼，她似乎也能听懂我的话，或者点点头，或者双手比划着，算是回答。

几年后，我考入县城的一所中等职业学校。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件足以让村里人兴奋几天几夜的事儿。毕竟，端上铁饭碗、吃上国家粮是农村人梦寐以求的大事。在开学的前几天清晨，哑巴大妈突然来到我家。她习惯挎的柳条篮子里有二十枚绿皮鸭蛋，还有十张面值一元的人民币。她用手指着我，嘴里嘟囔着。我父母惊呆了，但我很快明白，这是哑巴大妈支援我上学的。

后来，我分配到政府机关工作，曾给哑巴大妈买过一次点心之类东西，请我母亲送去。再后来，我游学于济南、杭州、南京等城市，艰辛坎坷，回老家的时间愈来愈少。偶尔会遇到哑巴大妈，依旧是尊敬地跟她打招呼。她见到我似乎有些高兴，但她越来越老了，腰杆明显弯曲了，花白而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苍茫而浑浊的眼神。

这几年父母随我住南京，我便很少回老家扫帚涧了。村里的人和事被紧张而浮躁的城市节奏所代替。一天和父母闲聊起村里的事情，突然想起哑巴大妈。我问她近况如何，父母淡然地说道：“哑巴早走了，走了三四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