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扫帚涧

                     二  豼精来了

     小时候，家乡的山上树木葱茏，野草繁盛。

     人们很少独自一个人到山上。山上有狼和豼。

     至于狼，人们并不过于害怕。只要不是成群结队，一个人对付一只狼大概是没有问题的。狼有其致命弱点，比如腿很细，和它搏斗时可以先攻击它的腿部。又如它害怕火和响声，一人走夜路或到山上时可以随身带一盒火柴或带一只铜锣，便无怕狼之忧了。但豼子似乎并不好对付，它通人性，可以随时变成人来与你作对，所以老家的人们习惯称豼为“豼精”。老家有一个规矩，在山上是不准提“豼子”这个词的，否则豼子很快便会出现在你面前。

     关于豼精的传说，村里流传着很多。在夏夜的街头，铺一个麻袋包在地上，孩子们躺在上面听村里的老人讲述豼精的故事。山沟里夏夜真的很静，连天上的星星都是那样明亮。老人讲故事的本事不亚于刘兰芳说书：

说村里曾有个猎手，魁梧胆大，枪法又准。每次到山上打猎，总是收获不菲。按照打猎的山规，幼小的动物是禁止作为打猎对象的。但这位猎手并不遵循不成文的山规，连幼小的动物崽子也不放过。有一年，他在远山的石洞里，发现一个豼窝。老豼可能外出觅食，他便把三只嗷嗷待哺的小豼子带回家里。当天深夜，村南山上传来一位妇女的喊声：“好心人，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声音凄凄惨惨，撕心裂肺。村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妇女和小孩不由地用被子裹紧了身体。男人们则从枕头底下抽出菜刀，紧紧握在手里。

     第二天，老村长找到这位猎手，要他把小豼子送回山洞。这位猎手不以为然。说自己打猎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逮到活的豼子，哪能轻易送回去呢？老村长毕竟已是年老体迈，对盛气凌人的猎手毫无办法。但他八十几岁的经历告诉他，豼子是会报应的。面对固执的猎手，他只有叹叹气离开。当天夜里，村子四边的山上，都传来了呼喊孩子的凄惨声音。村里的妇女们，忍不住躲在被窝里，跟着偷偷流泪。

    第三天，街上突然来了一位少妇，两眼肿肿的。见了人便上去问：“您见过三个孩子吗？”。人们摇摇头。那妇女哭哭啼啼地走了。人们把这件事情告诉老村长，老村长叹了口气说：“那位妇女就是豼精！”人们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当天夜里，山上依然有划裂夜空的寻儿喊声。

    第四天早晨，猎手发现自家院子里养的十几只鸡鸭不翼而飞。老村长来了，村里的妇女们来了，人们都劝说他把小豼子送回去。猎手无奈，极不情愿地把三只小家伙送到山上。但狠心的他，在洞口把最小的一只豼子掰断了一条后腿。听着小家伙痛不欲生的叫唤声，他心里稍稍有些平衡。

      几年后，猎手的小儿子无缘无故地摔断了右腿。人们已经无法把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只有近九十岁的老村长，抽着大烟袋，瞥着老眼，坐在太阳底下琢磨这事的曲折原委，并编成故事讲给孩子们听。

       ……

      年龄渐长，我漂泊在大城市之间已是有年。儿时的故事，逐一忘却。但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
      某年秋天的一日清晨，大雾弥漫。我跟随几个大一点的小伙伴去山沟里抓鱼。那时我九岁，那几个伙伴大约十一、二岁。萧瑟的秋风吹刮着沟边的玉米地和不远处的山岚，飒飒作响。气温有些低，河水冰凉，大家不觉有些寒意。那天运气并不好，两个小时后，我们没捉到一条鱼。大家肚子里有些饥饿。早餐匆匆吃的几块红薯，已经消耗在河水里了。那个年代是物质极欠发达的时期，一日三餐全是红薯，若能吃一顿玉米饼子已是很奢侈的事情了。在这种背景下，不难想象我们对河沟里那几尾小鱼的垂涎程度。本想带来用于烧鱼吃的火柴，已无用武之地。一位小伙伴摆弄着火柴盒，突发奇想，说：“要是有只鸡，我们烧着吃了该多好！”另一位跟者说：“要是有只兔子，我们烧了吃该多好！”大家不由地抿了抿嘴唇。这时，年纪最大的那位突然冒出一句：“要是有个豼子，我们烧了吃该多好！”这话一出口，大家马上意识到他犯了不能说“豼子”的口忌，特别是在凄冷的山沟里。我们内心不由害怕起来，头发不自主地竖了起来。沟边的玉米密密麻麻，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秋风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

“鸡——逗，逗，逗”， “鸡——逗，逗，逗”，“谁把我家的鸡烧着吃了？”。

 对面山坡上，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嘴里嘟囔着，朝我们这边走来。

“豼精来了！快跑！”不知谁喊了一声，大家落荒而逃。

………

豼子到底什么样，我没见过。老家偶尔有人说在山里见过，也只是小型家犬一样大小，可见这种动物对人的攻击性并不大。众多关于豼子的故事，没有一件讲豼子吃过人或者无故害过人的，说明豼子并不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动物。

老家的山，由于过度砍伐，树林已经消失。昔日葱葱郁郁的山峦，如今变得光秃秃的，仅有的几株小树，像秃顶人头上残留的几根头发，弱不禁风地站在那里，追忆当初的盛隆。以前山上的动物，没了生存的环境，大都消亡或搬迁到更远的深山去了。

上次回家，我和儿时的一位朋友上山。恰逢几位村里的孩子在山上游戏玩耍。我大声喊道：“豼精来了！快跑！”小孩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看我，然后继续玩耍。朋友在我身边笑笑说：“现在哪还有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