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邮”在山洞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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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回忆情感散文原创 |
酣睡了一夜的大地把黑暗推开,将东方的天际白拽了出来,清新的白光又掀开我的惺眼。洗过脸出门,一个偏腿跨上属于我“专用”的永久牌单车,从家里蹬往邮局。哦,表述有误,城里人叫单车,我们乡下叫“线车”。转动的车轮比我的心情还要欢畅,碾得细白沙子如白豆腐丢进滚烫的油锅,嗞嗞作响,那声音好听,比阳雀子叫唤更悦耳。我的骑车技术,借着星光偷偷学会的。自从有了这手技艺,老想哪个大白天突然骑行在熟人面前,引来惊奇目光外带一串尖叫。哼,你别不信,你今天开一台加长板劳斯莱斯,绝对没有当年我骑辆破单车拉风。
清风在弯道上掼来掼去,吓破胆的它情急之下紧揪住我的衬衣,在身后的空中翻动,始终不敢放手,怕摔个鼻青脸肿,越是这样,我越骑得飞快的,就要吓唬吓唬你怎么的。
后面的敏港洞,倒溪洞,小水洞,大水洞,这名字看上去与河流有关,其实都是山沟沟,这个洞那个洞一数一箩筐。高处看村庄很近,山道走起来,没有九十九道弯多,又何止四十九道。我潇洒骑一回的单车一时成了累赘,只得先存放山脚下的人家。
一个人走的山岭,只有脚步声在后面喘着粗气跟着。骄阳高悬中天,阳光仿如爆炒的朝天椒,辣得我颈脖和手臂灼灼的痛。云朵都不知躲哪儿歇荫去了,树木歪着头极像要虚脱,山风怕它们一睡成枯枝,不时在林中喊来喊去,忙前忙后,它们有气无力地动动树叶,表示自己还醒着。山里人家散串在驿路上,只要主人在,总会主动招呼我,“蛮热哦,歇口凉再走。”我便说:“不歇了,讨您一口水喝。”主人就说:“别着急。茶解渴一些,我烧点水,泡杯烟薰茶你喝。你顺便把衬衣服脱下来放太阳底下,一下就晒干汗了。”那时,没见过带盖的水杯,偶尔能见到有人背着的军用水壶。出门喝不到热茶,便是喝生水,走到哪喝到哪。讨水喝这当儿,拿不准的路,就可以问个仔细。没人在家也不要紧,自个儿进厨房舀一勺水喝,没人当你入室盗窃。山里人家的门要么敞开,要么虚掩着,不提防嘞。
夹杂着灰尘的汗,在脸上流出的沟,一条一条像受过污染的溪流。便是如此,我心还是安然,这好过遇雨。山里的热天偶有雷阵雨出来打搅,山里人本不太在乎,淋成落汤鸡解了暑热。背上这个邮绿色的布袋,心里可就紧张了。布袋淋湿了,就会渗湿报纸信函。报纸湿了,晒一晒还可阅读,那书信湿了,字迹化成泼墨痕,收信人会恼,这些,交班时慎重告之。好在雷雨轰隆隆滚过来之前,会派乌云在空中占道。估计跑得赢,赶在雨点砸下来前,贴身山里人家屋檐之下;跑不过,干脆就地找石头缝隙躲进去,把布袋护在胸口。你说我傻,不用塑料袋包裹,你才天真呢,那年头有塑料袋?买盐买糖都是用纸包。
电报、汇票、挂号信,要当面签收。农村上了年纪的人,尽管上过夜校,只不过是扫了盲,谈不上有多少文化。找到人家门前,我喊一声:“有信到喽。”人还没有出来,热情的声音比人先来:“把你吃了亏呐,还送到屋里来了。”一见面忙邀:“屋里坐,屋里坐。”主妇在家的,一封信双手捏住,往往在我转身回去时,突然在身后喊住我:“小师傅,能还麻烦你一下么?”我回过头时,她手中的书信往高里抬了抬,往前送了送,充满期待又有些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信念给我听么?”从部队寄来的书信,前一大段是问家人们好,父母、爷爷奶奶、大伯三叔、兄弟姐妹,侄子侄女都要问个遍,字里行间满满的对亲人们的惦念。然后就是讲部队的生活,特别是自己的情况,进步呀表现呐。每每读到这里,喜悦便在她们脸上的沟壑里荡开来,也感染到我。端详着夹寄来的照片,“长结实了”话音未落下,眼泪落下了。每每这时,我心里一暖,眼里也有了几根红丝。那天,书信收件人是“小芳”,接信瞬间瞟一眼寄信地址,脸颊立马一朵潮红。信笺随便一折揣进衣兜,蹦进屋里去,头也不回的说一句“谢谢啊”,似乎害羞她的啥秘密被我窥见。我只得大声喊住她:“你还冒签字嘞。”她跑出来,脸色比先前更红,草草地签过名便又飞快进屋,当我是空气。哼,你就是给我看,我还怕丑看得呢。眨眼之间,她隔着窗户喊我:“你明天来送报纸不?”“明天要送另一条洞,后天。”那姑娘急切地再问一句“我又不知道后天你么时候到,你能再来我家啵?”我冲她诡异一笑,故意逗她一把,“要寄信是吧?难得跑,不来。水都不把一口我喝。”她就伸出舌头搅动“啰啰啰”,怪我不近人情似的。我掉转头离去,向后抛了一句“后天等着”。其他人要寄出去的信,我都要收入袋中的。没贴邮票的,就会请我代买邮票。碰上没贴邮票我又没法找零的,我收下来说一定代寄出。那时,一封平信八分钱邮票,人家给个一元二元面额的,我还真找不开。人家不想我贴钱,便拿出两个鸡蛋折抵,我心头一酸。怕他疑我不寄,我先收下,转过屋角,把鸡蛋放在阶基上。
每天,断黑天色不用我邀请,跟着我疲乏进了门槛。第二天,我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又开始了我新一天的送报时光。
短暂的经历,苦和累我没有记住,我那时一直在兴奋着。哪不喜呢?有了一辆我专用的自行车,开阔地段,我骑行好远了,依旧能感受到被长长牵引的目光。劳务费一天一块钱,一次结付,我赚到了人生第一笔不菲的劳动收入。那年头一块钱可派上大用场,买一斤猪肉还可以买几个鸡蛋,想想看是不是可以天天吃盛宴。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它消费掉,舍不得用啊!
我曾看过《那山那人那狗》,时隔多年又见同题材的《信者》,我在想,这个社会,有些岗位注定是寂寞的,必须守在或反复于同一地点同一区段,啥时地上突然冒出一叶嫩绿都清楚,再美的风景也会看腻,寂寞到只想逃离。然而随着年深月久,从业者感悟到这岗位不可或缺,我不做依旧要有人做,反而战胜自身的怯懦,变得强大起来,由逃离变成了无惧的坚守,从而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这些人可能没有《信者》主人公的幸运,有一部影片为她立传,更多的是没有鲜花没有掌声,他们默黙无闻,平凡中不失伟大,一样是时代应当致敬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