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散文选刊》第7期发表《回不去的村庄》
回不去的村庄
王胜华
我依恋我的村庄。
我的村庄是滇中大山里的一座微型苗寨,我是村庄这个小小鸟窝孵化出来的杜鹃鸟,长大之后,总是在村庄和城市之间来回迁徙,来回鸣啼,村庄热了,村庄香了,村庄甜了,我就飞回村庄;村庄渴了,村庄饿了,村庄冷了,我就飞离村庄……
我的村庄是从挖一个坑,种一株庄稼;凿一个洞,关一窝牛羊;搭一间棚,住一户人家;撒一块麻,织一匹麻布的刀耕火种里解放出来,并获得土地经营权的。人们把土地当做命根子,终日在土地上忙碌,村庄的土壤虽然贫瘠,可从不缺蓬勃的生命,哪怕是冬天里光秃秃的山梁,哪怕是被牛羊啃得平展展的草甸,哪怕是水落石出的河床,哪怕是枝柯交错的树木,春风、春雨、春天,到处生机勃勃。雨就像一把专门涂抹绿漆的刷子,唰唰唰,两三下,那些狗尾草就急急忙忙地爬满村庄的道路两旁,那些野草莓就急不可耐地在草甸上开满了白花,山涧河床那些淡绿淡青的石头就爬满了青苔,那些高高矮矮的庄稼就铺满土地……风就像善用浓墨重彩的版画画师,在这片绿色中精雕细琢出紫色的茄子、黄橙的梨子、粉色的桃子、红色的辣子、奔跳的牛羊,还有那些躺在地上生娃的瓜瓜,以及站着背娃的包谷……一到六月,天气就灼,攀附在篱笆上的黄萢儿、黑萢儿、紫萢儿就次第成熟,孩子和村妇扯来宽大的蕉叶,折成斗斛,摘着萢儿、装着萢儿,吃着萢儿,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让路人直飚口水。月明夏夜,碎石瓦砾堆里的蛐蛐、蝈蝈将触须探出洞外,吹出嘹亮的哨音,吸引同伴,以歌求偶,衍续后代。接着,飒飒的夜风吹响了树林,吹响了庄稼,吹凉了村庄,吹凉了火塘,呼啦啦地向远处跑去。
一年到头,村庄里最齐整的节日是元宵节。这一天,只要冒着炊烟的房屋,里头都煮着香喷喷的一锅猪头肉。吃了猪头肉,年就过完了,人们换下从外面买进来的细布衣裤,复又穿上自制的粗布麻服,复又回到自己的村庄,回到自己的土地,回到忙碌中去。村庄的忙碌总是从清理牛厩猪圈里的尿尿屎屎开始,这些被城里人嗤之以鼻甚至掩鼻作呕的东西,村庄里的人把它当做宝贝,爱不释手。人们不戴口罩,不穿手套,不穿鞋子,就像一株裸足赤身的庄稼心甘情愿的站在这些尿尿屎屎当中,让那股气味任意在身上的七窍里进进出出。人们把这些牛屎猪粪清理出来,背在身上,倒进地里,让黄土变黑,让黑土变肥,让庄稼变绿,让粮食满囤。人们希望自己的土地肥沃,就像希望自己的儿女成行,让村庄接续繁荣,让村庄有美好未来。
我的村庄,是《清明上河图》流落在滇中大山里的赝品,村庄里的人们牵牛拉马,挑框背箩,扛犁拿耙,荷锄握镰,春种秋穑,运粮载草……让我百看不厌。
可这一回来,我泪流满面。
父母不在,家乡变他乡;老屋在,村庄就在,可老屋年久失修,破败不堪,随时都有轰然倒下的可能。我想修缮老屋,让老屋在村庄里活得体面一些,让我的村庄继续在大山里活下去,可村里的人都说:“没有人了,村子里有能力的人都去城里买房了;没有能力的人,国家实行异地扶贫搬迁安置,很快就要从这里搬走了,像你家这样的老房子,恐怕也要被推倒……”
我依恋着的村庄呀,是我距你1万万个光年了吗?不,我离你只是春天和鲜花的距离,我离你只是牛和羊的距离,我离你只是狗和骨头的距离,我离你只是加西莫多和爱丝梅拉达的距离……这样看来,我和我的村庄还日夜相见;我和我的村庄还早不见晚见;我和我的村庄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们再也回不到庄稼和粪土的距离里去了。
还乡何必衣锦后!常回家看看吧,终有一日,你也会有回不去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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