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出芳樹顛，鯉魚出洛水泉。

白鹽出河東，美豉出魯淵。

        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

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

                           ——西晉·孫楚《歌》

    在讀這首名為《歌》的詩時，有人或許會問，這能算是詩嗎，全詩從頭到尾都是在說某物產自某處，感覺上更像是相聲中的經典絕活——報菜名。其實不然，這是舊體詩的一種體裁，它不講對仗，章法、句法與押韻都不拘一格，頗為樸實、天真和率直。這種形式的詩與民謠相似，是緣情而發，即興而作，比較貼近日常生活。由於此詩有較明確地提到茶荈產地，因而它也是魏晉時期詩歌中為數不多的一首茶詩，被茶聖陸羽輯錄在《茶經·七之事》中。

   《歌》由8句組成，句式完全一致，共用了8個“出”字。前2句說茱萸產自佳木頂端，鯉魚產自洛河。茱萸是一種常綠小喬木，茱萸樹幾乎可以長到一丈多高，故詩曰“茱萸出芳樹顛”。據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載，茱萸氣味辛辣芳香，性溫熱，可以治寒驅毒，而且古人還認為“九月九日律中無射而數九，俗以此日茱萸氣烈成熟，尚此日折茱萸房以插頭，言辟惡氣而禦初寒。”（晉·周處《風土記》）。鯉魚則是洛河的名產，洛河是黃河的一條支流，傳說鯉魚在跳龍門時便途經洛河。產自洛河的鯉魚有“龍魚”的美譽，其肉質細膩鮮美，且無土腥味，曾經一度“洛鯉伊魴，貴于牛羊”（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緊接下來這2句則說河東（代指山西）出產白鹽，美味的豆豉產自魯地東海，此句是化用 “白鹽海東來，美豉出魯門”（唐·虞世南《北堂書鈔》卷146引《古豔歌》）。

    其後2句是說姜、桂花、茶、荈產自巴蜀，花椒、橘子、木蘭產于高山之上。這裏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茶和荈，二者雖指同物，但因採摘時間和滋味的不同而有所區別：據晉·郭璞《爾雅注》，“早采者為荼，晚取者為茗，一名荈”，可見，採摘時間較晚的茶老葉稱為“荈”。另據《茶經·五之煮》載，“不甘而苦，荈也；啜苦咽甘，茶也”，喝起來不甜會苦的茶稱為“荈”。“茶荈二字連用，放在詩句中就是指茶葉了，這早在西漢的司馬相如的蒙學字書《凡將篇》就有類似的說法了，不過它是以作為藥材的“荈詫”出現的，《凡將篇》中列舉20種中藥，“……雚菌，荈詫，白斂，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荈詫”即是指茶。其中，“荈”是古代巴人稱呼“茶”的土音，是以漢代官方正音近似的“舛”字加上部首“艸”創造出來的，作為“茶”的專用字，並“詫”字作為注音，這是今日“茶”字的古音。後來，在晉陳壽的《三國志·吳志·韋曜傳》 “（孫皓）每饗宴，無不竟日。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 曜素飲酒不過二升，初見禮異時，常為裁減，或密賜茶荈以當酒”、晉左思的《嬌女詩》“止為茶荈據，吹噓對鼎歷(音lì，读去声，字形为“金”字旁一“歷”字)”中也都有所體現。直到唐玄宗時，在《開元文字音義》（西元730年）中才正式將“茶”字確定下來，並隨著陸羽《茶經》的問世、傳播與普及，“茶”字才漸漸有了統一、明確的讀音，但其讀音仍為巴人的“荈”音。後世一些好古之人在詩歌中仍然連用“茶荈”來指茶，如清黃遵憲《乙未二月二十七日公祭沉文肅公祠》詩 “柘漿茶荈作銀氣，紅塵四合城郭闐”；甚至還有乾脆直接把“茶荈”作為詩名，如宋王洋的《茶荈》。此外，從這句詩也可以反映出巴蜀自古就是我國著名的茶區，是中華茶文化的搖籃。孫楚的這句詩雖然是脫口而出的，但他絕沒料到，正是這句詩就可以成為今天川茶申報原產地名稱（地理標誌）保護的依據之一，更是可以作為四川省全境茶企的產品廣告。

                                            孫楚像   

    末2句“蓼蘇出溝渠，精稗出中田”，蓼和蘇都是種生長在水邊或水中的植物，都可以入藥。精稗即是精米，它產自良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尚書·堯典》），全詩總共提到了13種特產以及各自的產地，無論從內容、形式上還是從思想性，我們似乎都讀不出作者所寄寓的思想感情。也許魏晉時的士人比較有個性，都比較放浪形骸，很多時候吟詩作賦都只是隨性而為，但是既然是詩歌，一定都有當時創作時的心境與思緒，哪怕是“脫口秀”。

    孫楚在魏晉文學史乃至魏晉史上並不為人所熟知，但孫統、孫綽就就不一樣了，他們都是東晉名士，是孫楚的孫子。據《晉書》載，孫楚的祖父是曹魏的驃騎將軍，父親是南陽太守，都是達官貴人。或許因為家庭出身優越和受過良好教育，孫楚“才藻卓絕”，可他恃才自負，很“拽”，“爽邁不群，多所陵傲”，在鄉里鄉親中沒有什麼好口碑。在他眼裏，沒有幾個人是他看得起的，但和他同郡的王濟卻是他的“死黨”。孫楚年輕時想去隱居山林，本要對王濟說：“我願去枕石漱流”，口誤卻說成“漱石枕流”。王濟一聽不對，說：“溪流怎麼可以當枕頭，石頭怎麼可以來漱口。”孫楚腦筋轉的很快，將錯就錯，很巧妙地回答說：“我枕流是為了洗耳，漱石是為了磨礪牙齒。”這種回答有點牽強，但是字字都透著睿智與機警，這可能是他有意在學上古的箕山隱士許由“洗耳不聽亡國音”罷。孫楚狂傲，卻重情義。他為妻子服喪期滿後，寫了首《除婦服詩》給王濟看，王濟看了以後，不禁為之動容，覺得詩“覽之淒然，增伉儷之重”，這大概也算是“悼亡詩”的先聲吧。“死黨”王濟英年早逝，孫楚前去奔喪，失聲慟哭。哭畢，他對著靈床說：“老弟，你生前喜歡聽驢叫，就讓我為你作最後的告別驢鳴吧。”用驢叫來做遺體告別，這堪稱史上一絕了。誰知，他學驢叫竟學得惟妙惟肖，體似聲真，把弔喪的賓客都逗樂了。孫楚帶著哭腔怒斥道：“你們怎麼不死，而讓王濟死掉！”這是一種何等真摯與爽直的性情啊，沒有絲毫的造作與虛偽。

                                          枕流漱石

    性格決定命運。他的爽邁，成就了他桀驁不馴的個性，也決定了他一生多舛的命運和坎坷的仕途。他到不惑之年才入仕，在鎮東將軍石苞的幕中作了一個卑微的參軍。後來他升遷著作郎時，石苞也升官作了驃騎將軍，朝廷又命孫楚到石苞門下做參軍。幾經周折，孫楚依然還是牛逼哄哄，對這個“重色薄行”的領導很鄙視，剛見面就做秀般地給他作了個長揖：“天子命我參卿軍事”，言外之意也就是“如果皇上沒有下旨，老子才不鳥你呢！”石苞自然不是省油的燈，聽了這話肯定惱火，於是他就到皇帝那兒告禦狀，說孫楚和吳人孫世山訕毀時政。孫楚就糗了，據理力爭也沒用，從此，關於他的是是非非多年都處在喋喋不休的爭論中。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孫楚又和鄉親郭奕吵架，更招致了朝野對他頗有微詞。晉武帝司馬炎看他也很不爽，乾脆就不讓他做官了。後來，由於司馬炎的族叔、扶風王司馬駿和他是老朋友，便招他到幕裏做參軍，直到他辭世前也還只是個馮翊太守。

    這就是孫楚，爽邁不群、狂狷不羈、達觀開朗的孫楚。一闕《歌》，唱出了他無限寬廣的胸襟，道盡了他爽直純真的性情。不難想像，孫楚在創作《歌》時，幾乎是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的。在詩中，他列舉了各種特產，也許是想表達遁世隱居之意吧。他會認為，既然這些事物都有各自的產地，那麼作為世間的一分子，我也和它們一樣是出自自然的，是要回歸本原的。此外，或許他還想向人們傳達他的清高與倨傲：我就是我，與這些特產一樣，質本潔來還潔去，是不會和你們這群凡夫俗子同流合污的——一條潺潺的溪邊，溪水清澈甘洌，一位褒衣博帶的隱士，解衣當風，灑脫飄逸，仰臥溪石，頭枕溪流，手執茶杯，靜品香茗，仰天長嘯道：“……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蘭出高山。……諸君出泥沼，狂夫出清流！”

                                                             S.T.P.62630912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