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不说爱你
(2010-07-07 22: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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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闲敲棋子落灯花 |
喜欢上他的那年,她只有14岁。
初二的下学期,栀子花开满校园的初夏时节。
一天下午,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把炫目的光辉投射在她摊开的作业本上。她用手支着下巴,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某个地方,微风拂过,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她突然深深地感到忧伤,以至于泪湿了眼眶。
他已经一周没来给她们上课了。
也就是在那天下午,她心不在焉地做完最后一道习题,把目光投向窗外。却发现他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像平常一样认真地观察着班上学生的一举一动。她只觉得脑子里面嗡嗡作响,巨大的喜悦撞击得她的心狂乱不已。她一刹那冲出了教室,跑到他的面前,勇敢直视着他的眼睛问,“你回来了?”他有点意外地看着这个聪明勤奋的学生,温柔地笑着说,“是啊,回来了。”他的温柔让她的脸涨得通红,但每一个毛孔都在欢笑。
从此,她就开始揣着一份心事,甜蜜而又沉重。
他三十岁了吧,她记得他曾经在班会上说过。清澈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笑意,说话的时候竟然像小孩子一样喜欢抿着嘴唇。走路时老把袖口捏在手心里,可并不影响他的风度翩翩。他在班上动情地背诵长长的诗词,也在操场上奔跑着打球,让汗珠挂满他好看的额头。
可是他,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了。
而她是多么地青涩啊,青涩得每当他笑盈盈地注视着她的时候,她都恨不能化成一股烟,悄然遁去,以掩藏自己的幼稚和无措。她焦灼地渴望自己成长为一个美丽的女人,逃离这难言的苦涩和尴尬,于是她便一天更比一天地沉默。而他只是在想,这个曾经老跟他赌气的可爱丫头,怎么好像心事重重呢?
毕业的日子忽然变得迫在眉睫,又似乎遥不可及。她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含笑的眼睛,她又想逃离,去悄悄地长大,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把这秘密深藏。
中考结束的那天晚上,同学们在教室里疯叫,把书高高地抛起。她走进他的办公室,不容分说也不容拒绝地对他说:“给我张你的照片。”他想跟她开开玩笑,轻松地道别,可她一直咬着嘴唇,满面的凝重。临走的时候他又想拍拍她的头,可她飞快地跑开,并不跟他多说一句话。
其实,她只是害怕自己在他面前掉下泪来。
高中和大学,是整整的七年。“没有他的七年”,她这样在心里想。
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就从日记本里拿出他的照片看看,有时候带着泪,有时候带着笑。有时候她想,要是一个人的思念能让对方感觉到该有多好;而有时候她又想,幸好思念一个人,对方并不会知道。
而当他每年生日收到她的信、卡片的时候,他就会有点暖暖的感动。他过阴历生日,自己也往往会忘了。她的信写得很美,但语气很淡。字里行间,笼罩着薄雾一般的美丽的哀愁。他想,这孩子是不是恋爱了。
自然也有男生给她写长长的情书,她也会浅浅地喜欢上谁。可是没有一个能走进她甜蜜而忧伤的梦里。她只能永远孤单地漫步在落英缤纷的早春,和那枫叶红遍的深秋。
他出差的时候曾经到她的大学校园里去看过她。发现她出落得亭亭玉立,仪态万方。他们在长长的小道上漫步,他看着她灿烂的样子想,“我真是该老了”。而她拼命地东拉西扯然后毫不留恋地送他离开,她害怕他多呆一分钟,她那澎湃的秘密就会汹涌而出。
而每年暑假回家,她就会在某个特别想他的清晨,穿上她最喜欢的白色长裙,走过每一个他可能经过的路口。有时候她迷信地闭上眼睛,在心里叫一声他的名字,希望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他。这样的巧遇也竟然有过,那一刻,她只觉得恍然若梦,不知身在何处何夕。
她只做过一次甜蜜的梦:她在枕边,突然看见他双眼含笑,氤氲着无尽的温柔。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温暖如春。两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言。
倏尔却又醒来,让那泪水,湿了枕衾。
她结婚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有点愕然。也许是因为她在他心里还是孩子吧。
其实也不小了,都25岁了。
回到有他的这个小城市,已经三年了。
也许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小,他们得以经常在各种场合见面。他已经做了教育局的领导,而她是当地机关小有名气的才女。
不明情况的人给他们俩相互介绍的时候,她都款款地伸出手去。握手的时候并不看他的眼睛,说,“老师好。”她只叫他老师。吃饭的时候,大家起哄让学生给老师敬酒,她倒满两杯,先把自己的喝完,再拿过他手里的杯子一饮而尽,脸红红地说,“老师少喝点。”她上学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胃不好。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一直把他的照片镶进漂亮的小镜框里,放在自己的书桌上。
即使是谈恋爱的时候,也不曾改变。
人到了某一个阶段是一定要谈恋爱的,这样才显得正常。她深深地知道这话的意义。在强大的世事和岁月面前,她深深的疲累。她一直在等待时间流逝掉那双清澈而含笑的眼睛,可每一次见到他狂乱的心跳都在告诉她,那一天实在是太过渺茫和遥远。她等不了了。
终于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晚饭过后,那个城市已经灯火辉煌。他们散漫地在街上走着,散漫地好像永没有终点。她话说得很少,不敢看他。她曾无数次地想像过两个人这样并着肩牵着手,行走在琐碎的日子和平常的生活里。而此刻,那个在梦里都不敢亲近的人就在身旁,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爱你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一家店里播放着潘越云的《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反复地追问。她觉得那个能追问的人好幸福。思忖之间,不觉他已走远。因为看不见她,回过头来找寻。四目相对时,远远的灯火中他的笑容单纯美好地像个孩子。她脑子里面只有一句诗在反复地吟诵: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小跑过去,站在他面前。她呼吸急促,昏头胀脑,只想紧紧地和他相拥,告诉他心里藏了十年,日记足足写了三本的石破天惊的秘密。
他却开口说:“陪我去给儿子买本书吧。”
她回过神来。长长地一声叹息。
就是在那一刻,她决定要结婚了。
既然注定没有爱人,她又何必等待。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寓所,来安放这无处逃遁的秘密。
好在她一直是被人爱着的,所以结婚就变得容易。他们的结婚照和他的照片摆在了一起。
发现他老了的时候,她的心久久地疼痛。
虽然她自己也曾经无数次地笑自己“老了”。可更多是心理意义上的“老”。草草的婚姻没有维持几年,便匆匆地结束。其实没有了纠葛和烦扰,生活倒也自在。
可坐在他对面的时候,她发现他的头上生了好多白发。眼睛里含笑的时候,眼角就生出慈祥的皱纹来。他是怎么突然变老的呢?是妻子的离世,还是儿子的远居?她又想起十四岁那年,他那逼人的青春和帅气,跟初夏的阳光一样热情无限,魅力四射。
可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啊。
他的苍老与她的成熟一样让对方在心里默默地感叹,只是谁也不曾说起。深远而平淡的交往让他们彼此有了默契,都用坦然来面对各自人生里的跌荡和起伏,不需要相互安慰,只在某个闲暇的午后,坐在一起喝喝茶就好。
她把他的茶杯沏满,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孤单。只差一点勇气,她就会伸出手去温暖他的手。那个爱他的秘密窖藏得太深,一时半会儿,她竟然没有办法把它挖取出来。
她想,再等等吧。我说出来的时候会不会把他吓一大跳?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很有趣,自顾自地傻笑起来。他竟也不问,陪着她笑。这个女子在他面前,从来就是个谜。
而他们的下一次见面,却是在医院。
他躺在病床上,她静坐在床边。
因为在家里已经哭了两天,她已经可以不在他面前流泪。那个胃癌的消息像一场海啸,摧毁了她心里所有坚强的建筑和防卫的宫墙。可是她必须要乐观和沉稳,就像他能爱上的女子的样子。
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可惜属于他和他们的时光已经不多。他虚弱地接受她一切的关心和体贴,看着她忙出忙进,忧郁却不失美丽。他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善良而真诚的学生,却从没有想过他们之间有关爱情的任何章节。
无数次端详他沉沉睡去的病容,一如数年来看他照片时的安详与疼痛。每次她都在想,等他醒来,我一定要告诉他,不能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可告诉他有什么用呢?增添他的愧疚和遗憾吗?让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再多一份牵挂吗?或者让他痛恨命运,让他错失一个,用一生去爱他的女子吗?
难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真的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她明白自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在等待,等待一个对他说爱的机会和权利。可是他现在无法承受这沉重的爱情,他只需要平静。她用最美的年华和心情写出了厚厚的动人诗篇,可并没有一章一句能够发表,或是流传。
只有一次,趁他睡着,她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他的体温第一次真切地温暖着她,正如多年前梦到的一样。她的心被这温度融化,心里充满绝望的悲伤。她多么渴望他的手也能握住她,却更怕他醒来时的尴尬与惊讶。
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可是老师,老师,是你走得太早,还是我来得太迟?
等那个叫她姐姐的年轻人进来照顾他的父亲的时候,蓦然发现她凄然流泪的脸。她便也不做掩饰,满面泪痕却只是淡淡地说,“他今天只吃了半碗。”随后走出门去。
楼下的花园里,正开放着洁白的栀子花,绚丽而且芬芳,跟她在二十年前那个奇妙的下午看到的一样纯洁和美好。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已经不复轻快,憔悴的容颜正伴着那暮色沉沉老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