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一禾:走在天路历程上的东方歌者
(2011-09-07 15:25:37)
标签:
骆一禾
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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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学术艺术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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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东方歌者”,这个称谓,我个人认为只属于屈原—中国诗歌史上的伟人,浪漫主义的开创者。如此称谓一禾,我认为一禾有这种东方歌者的悲悯气质和士大夫情怀。而我们似乎对这位80年代最重要的一位诗人感到陌生,甚至闻所未闻,现在大致了解一下这位英年早逝的杰出诗人吧!
骆一禾,1961年2月6日生于北京。小时候随父母下放河南农村。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1983年毕业后到《十月》杂志社工作。1989年5月31日因突发脑溢血去世。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作品有长诗《世界的血》(春风文艺出版社,1990年)、《海子、骆禾作品集》(南京出版社,1991年)、《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其墓志铭为:我不愿我的河流上,漂满墓碑。我的心是朴素的,我的心不想占有土地。
作为80年代北大三剑客之一的骆一禾,相比海子的张扬,西川的风雅,一禾显得有些沉默和谦逊,一直以来都被当做海子的嫁衣抑或是《十月》杂志社一个编辑,生前在诗人朋友圈子里的崇高地位,死后却20年被埋没,这不仅是诗坛的视察,更是中国文学界的视察和人心之冷漠,今日我想要为这位东方歌者正名。
我以为从诗歌朦胧后朦胧时代以来,一禾和昌耀是最具古典气质的两位诗人,和昌耀诗歌语言的古化、涩味以及民族地域化的高原歌吟不同,一禾的古典气质更多表现在对古典气质的自我确认和内心历练上。如"我背起善良人深夜的歌曲/玉米和盐/还有一壶水",“薄薄的雪/像霜那样下了一层/女孩子的手皲裂了/通红的/但是情意绵绵”(骆一禾《春天》(一))一禾这种脆弱的女性气质,忧郁而孤独的知性情感直抵灵魂,让我们想起了屈子行吟泽畔得那种悲悯情怀,以香草和美人自比,而一禾自称“天生弱者”,纤弱的女性气质契合了中国古典风致中的温文尔雅和含蓄蕴藉。在一禾的诗歌系谱中,经常出现的意象如:麦子、村庄、河流、木碗、马匹,这些意象既属于乡土中国的,又属于古典神话的原型,一禾在麦地和村庄里忧伤地歌咏,而似乎从来不为自己歌唱:“这远方的太阳:深渊的火/精神寒爽,独自灿烂/不使我们被庸人和时代所赦免”
(骆一禾《世界的血。第二章第二歌》)
一禾仿佛生来就有一种“先天之之忧而忧”的士大夫情怀,在诗歌中感受着时代的阵痛以及诗歌在孤独中囚禁的灵魂低吟。和海子的个人化不同,骆一禾的孤独情结是一种群体性的症候,正如他的一个重要的诗学意象“修远”,修远一词的精神维度和知性长度正好对应了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因此,他的孤独意味有一种为人民和时代请命的高洁情操,“那黑夜说:北啊,北北和北”(《修远》)北方乃中国民族文明之象征,一禾认为诗人应该是被平地拔出的,持着真理在歌声中诞生,与罪恶竞技,在歌唱中回归家乡。诗人在诗中一再表明对北方的眷顾和对家乡的怀念,在寻找一种民族之根。
而其诗歌特质也表现了对中国古典的美学回归,如果说海子是高迈的个人化狂热的擂鼓式呼喊,骆一禾便是清音独奏被装入排箫,在日月下徐徐吹奏,一禾的诗节奏缓慢、平稳,在长短不齐的诗行中,插入独立和节奏感强的短词、新词,以造成语言的韧性张力和韵律上的跌宕起伏。复调语象和对称结构更体现了对古典诗美的亲和:“沐与舞,红与龙,你们四个与我一齐走上凤鸣马楚的高峰”,一禾以一些雅词、古语甚至是造词在现代诗中歌咏自己的古典情致,所谓造词和古词也有一种元素的性质,原始的声音,比如《修远》中的排比气势,民歌歌咏,都显示了一禾在古典和现代之间搭建着宏伟桥梁的种种努力。
而我们讲一禾的古典气质和悲悯情怀,其实不限于中国古典,埃及—巴比伦—印度—中国,四大文明古国的系谱都在其古典范畴内,甚至包含了古波斯、希腊、《圣经》、和基督在内的西方经典,海子和骆一禾的诗歌伟业充斥着对古典即人类文明先知的一次仰望和对话。从骆一禾之长诗《大海》的宏伟结构便可看出眉目:在洪波、赤潮、海啸、黑潮、赤潮的翻涌中,他建立了一座虚幻的乌托邦,诗中再无真实的意象,全凭幻想的残片和生命本身的律动来形成推力,一座海上的城市,海上的村落,通过虚幻的欲望之国,显然一禾是在希冀在东西文明的版图上,建立一座超越人类文明本身的大生命,而畅游这个生命主体的“我”必然要负担起生命本身的大悲悯。
提起一禾的史诗型作品《大海》和《世界的血》,我们会想到海子的《太阳七部书》。当然在先锋诗歌实验的道路上,还有这一批诗人作品:杨炼的《诺日朗》、《敦煌》之于《周易》、屈原和原始宗教;江河的《太阳以及它的反光》之于庄老和上古神话;宋琳的城市诗系列之于博尔赫斯的神秘主义和后现代解构;钟鸣的动物系列之于中国古典典籍诸如《山海经》的现代意味;这些所谓的民族史诗师承现代主义气脉,出入与文明与文化的源头,在生命的形而上的探索抑或文化的寻根智力空间上达到了一种新高度。这些寻根派们正是对应了小说史上的张承志《心灵史》、韩少功《马桥词典》、阿城《棋王》的寻根运动,强调重新审视民族文化,在全球化的语境下重铸民族之魂。但是诗人们的民族意识似乎更侧重于生命意识而非家园意识,形而上的玄思在高迈地前进之后陷入了维谷,无家园意识的民族史诗因其西化质地难以持续下去。
海子、骆一禾的宇宙生命史诗似乎是某种跨越,不再局限于什么民族文化的模板,而是以高山、大海、金字塔、英雄这些宇宙之物,建立起自己的宇宙史诗,庞大地架构起神性、真理与宇宙、生命本身。而宇宙史诗虽也强调生命意识,但纵观骆一禾《世界的血》中的《大黄昏》、《女神》、《大地的力量》便可嗅出诗页上浓郁的乡土味道,诗人在黑暗的中心,对乡土的呼吁:“这是大地的力量,大雨从秋天下来,冲刷着庄稼和钢”骆一禾《大地的力量》,我以为《世界的血》对宇宙真理王国的虚构正是对“麦子”系列丰收后对家园意识的重建,因为这些歌者本身充满着泥土和乡村气味,虽未抵达家园却在生命浩无际涯的漫游中无限地接近。正如多多诗《在墓地》中说的:望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候。无限制地接近词语便是接近家园。显然一禾之诗语言不依附外物,直指生命和乡村。湿润、可感,更接近于诗歌家园。
同是大史诗,海子和一禾的气质又不一样,海子喜欢暴力语言,在诗歌充斥着头盖骨、尸体、盲眼、死亡这些极其狂热、暴躁的意象,海子前期的诗(短抒情诗抑或《土地》和《河流》)是属于水的母性温暖,《太阳》系列则是属于火的父性的愤怒和张扬;然而一禾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水的内敛和平静,海子曾说:一禾之诗是以大海为背景。那种长风万里的辽阔和浩瀚更多是通过诗人自身修炼而抵达的,温暖而有力度,在诗中频频出现朝霞、血涌、女神这样暖色调的意象群体和诗意部落。海子之诗是急速式的飞跃,“用尽了天空和海水”那种炫目式的冲击生命,而一禾就像一位宿儒,耐心、柔韧而又绵长,洋洋洒洒地挥就,海子说自己愿意成为歌德那样的诗人,在时光的旅途中雕刻知性之光芒,然而这位自称为诗歌之王和神的漂泊浪子连自己都承认,自己更像是那迷恋爱琴海岸纯洁雕像的荷尔德林,是四处游荡的王子和无家可归的孩子。相反一禾具有一些仁君的品质,比如长诗恢弘结构似乎比《太阳》七部书更接近于《浮士德》的精神高标。一禾怀着对生命的热爱,不断地歌颂大地的力量、人民的力量:“居天下之正
行天下之志
处天下之危”(骆一禾《蜜》),《世界的血》充满着人类面对宇宙生命的智者冥思和光明意识。相比海子《太阳》持国、巴赫、米尔顿、博尔赫斯的末日宣判,一禾更具浮士德善恶角力的勇气:“黑暗是永恒的,而光明/必须运行……”这位东方歌者像屈子那样持着诗,义无反顾地投入崇高和光明的壮烈风景中。
然而一禾最终没有成为一个诗歌王者,他的悲悯气度和求索精神终因诗人的英年早逝而成为永久的遗憾,但是他歌唱的声音和智者光芒却留存下来,让我们长久回望。
关于诗歌的歌唱性,朦胧诗或者后朦胧诗都是鲜有的现象,顾城虽有些“民歌”味,但更倾向于“童趣”的纯真洁净,相反一禾和海子的诗更多的泥土味,这里所说的泥土味是指承接了古典文化中的歌唱特质。《诗·大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
而海子、一禾之诗便有这种纯粹的歌唱性,麦子、河流、乡村、马驹、木碗。除了师承陶渊明、王维、惠特曼、梭罗、弗罗斯特,直指乡土文明的人类栖息家园,更有一种民间艺人歌咏的性质。"我背起善良人深夜的歌曲/玉米和盐/还有一壶水",读起来极富美感和乐府韵味。
欧阳江河说:自海子和一禾相继去世后,中国诗歌结束了抒情歌手的时代。开始智力写作的空间,更多地借用技巧和语词语汇的复制拼贴来创作诗意空间,因此海子一禾之死可以说结束了整个80年代的诗歌王朝,告别纯粹性和乡土文明,尽管后来者大肆在生命的原野播种诗意的麦子,但是心灵的家园颗粒未收。
一禾既是歌者,又是智者,歌唱更强调音乐性,诗的本性,那么智者则着意于诗思,诗的内核。一禾之诗之纯粹更在于诗思。所谓神性,一禾、海子、西川、戈麦以及他们的老前辈大诗人昌耀是中国诗歌史上硕果仅存的几位神性诗人,从气质上来说,海子和戈麦比较相近,西川之神性师承叶芝和博尔赫斯,最后演变为魔鬼性和神秘主义,而一禾和昌耀气质较近,崇尚的是理想主义和崇高精神。一禾之诗(侧重于抒情诗)很少用到神、上帝这些比较大的字眼,所谓神性者也并非对神的礼拜和叩问,“这是不可篡夺的但丁/但丁不为真实所限,他永远青翠/不是真实/但丁的密林是真实的极限/比黑暗更黑暗”再如“为了但丁/倾听风暴/然后熄灭走自己的路/然后在那里焚毁/大火连篇”,显然一禾意识到但丁和神性的不可剽窃性,在倾听但丁的智者风暴之后,他意识到神性本身的孤独,而人们无法接近那个天堂的孤独,深入生命内部的黑暗之光后,一禾歌唱道:“在一条天路上,我走着我自己。”(骆一禾《天路》)。
天路,作为一禾诗学系谱中的重要语汇,其实和“修远”一样,隐喻着一种求索精神和孤独意味。他更愿意离开大师的神性光芒,去体悟生命、追寻真理。他在孤独的天路上找寻着自己的声音,个性的纯粹的声音。使他可以忍受住麦穗刺伤眼睛的阵痛,从书斋里的冥思中嗅到泥土,守候自己内心的家园。然而海子相反,这位农村来的孩子本身带着漂泊意味远走他乡,谪居京城野郊,他在城市歌唱着自己久违的故乡,回到故乡却痴想:远方空无所有,以何给我安慰?显然一禾是以城市知识分子的敏锐和炽热回到乡村,守候着自己精神的家园,因此同属于麦地系列和乡土中国,海子是在破碎的精神家园里独自出走,一禾是在沿着那一条天路开启自己的修远历程重建家园,一个是绝望美学,一个是希望美学,但其共同之处是:当诗人们用诗歌触摸到泥土、家园和河流,触摸到带着血的滚烫的深爱和执着,诗人们便从平地上凸起,抵达生命和诗的核心,与家园融为一体,守卫家园,持有生命,这便是神性所在也。
一禾的神性并不等同于西方的神性,没有吁请“在神的怀抱里长大”,这位东方歌者在歌唱和行走中感聆听着神的耳语,对话着,微笑着。他歌唱的是自我而非神性,他行走的是自我而非神性,所谓神性仅仅是他在歌声和行走中领悟出的生命真谛而已。“持着诗,我以此接近真理”,两句短短的诗行,让我们想起了屈原、但丁和浮士德,诗人不再是诗人本身。而是一禾在其诗论《美神》中提到的大生命和大我,超越个人经验的和智慧的生命哲学,不再依附于什么东方、西方。而是以一种先知者的身份去超越天地鸿蒙来促成这场“伟大的运动”。
显然一禾的“天路”、“修远”、“大生命”以及“自我”概念与他的诗歌理想还有很大的差距,这些概念带我们看来还是很模糊的,有些诗比如《大海》和《世界的血》的章节显得有些大而空,远远没有达到诸如《神曲》和《荒原》的精神高标,但是他们直达生命的诗篇,他们为中国诗歌贫瘠的土地上播种的神性之光,将成为20世纪乃至更漫长道路上的一座灯塔。
骆一禾,将和他那个精神上的兄弟,穿越黑夜和大海,穿过三月的午夜还在沉睡的人们的眼睛,使你感到痛苦和耀眼。他坐着北斗星座和太阳回归乡村的泥头,望着家乡,重又回到天路上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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