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搜出几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又仔细看了看,非常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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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音乐故事 |
活着的古董
记我和罗斯特罗伯维奇一起合作的难忘经历
文/李心草http://s15/middle/6c1f5d59g74c44bc102ce&6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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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北京的确让人难以抵抗高温所带来的烦躁。2003年7月的某一天,我去看望一位老同学,全国人民所熟知的音乐家三宝,顺便给他举荐一位年轻的音乐人。就在他们聊得比较投入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起来: “是小草吗?” “对,哪位?” “我是许博允(台湾作曲家、艺术家经纪人)。” “您好,许先生!” “请问你今年12月下旬做什么?” “哦,这要等我回办公室查一下日程表。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罗斯特罗波维奇将在12月下旬在台北举行‘Rostropovich Fastival’(罗斯特罗伯维奇音乐节),而且有可能是他的大提琴生涯的告别音乐会。我想举荐你来为他指挥。一、把你的个人资料马上给我寄来,我们去征求大师的意见;二、一旦大师同意,你无论如何要把12月13日至22的日程想办法空出来,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 “好的,我马上就回办公室去。谢谢您,许先生!” “请尽快,再见!” “再见!”
放下电话,我似乎已经不想再在三宝的工作室待下去了(希望他看到后不要生我的气)。从三宝处出来后,我马上赶回乐团察看日程,又和团里的领导商量了一下,他们也觉得机会难得,非常支持,所以我很轻松的就把这将近十天的时间空出来了。一个多月后,我接到通知,大师正式同意与我合作了。
此次罗斯特罗伯维奇音乐节共分两场音乐会,第一场是他本人指挥台湾NSO交响乐团演出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第二场由我指挥,他演奏两首协奏曲-海顿C大调协奏曲和圣-桑协奏曲。我为这两首协奏曲的前面各选了两首管弦乐曲:莫扎特的歌剧《魔笛》序曲和杜卡的《魔法师的弟子》。担任协奏的仍然是NSO交响乐团。
到达台北的当天,台北新象经纪公司问我是否能帮老罗排一次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也就是说让我给他当一次助理指挥。我欣然答应了,给大师当一次助理也是难得的机会。
第二天吃过晚饭,我正在酒店房间里看谱子,电话来了,罗大师已到酒店,说要马上见我,我立刻放下手中的谱子来到了大师的房间。十分出乎我的意料,老罗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像以往在录像中感觉到的那样魁梧和健壮。他矮矮的个子,还有些驼背,非常的和蔼可亲。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和大师打完招呼后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亲爱的年轻人,你的排练计划是什么?说说看!”。老实说,当时我还真有点紧张,毕竟是第一次面对顶尖级大师,不过当我把我的排练计划说给他听了以后,他说:“好极了,安排得非常合理,我听你的!现在让我们喝两杯吧,我这里有最好的Vodka,我随身带着的,呵呵!”这一下我马上轻松了下来。随后我们就在Vodka的陪伴下聊了起来。说实话,他那带有浓厚俄国口音的英语实在让人难以听懂。也许所有的老人都喜欢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老罗讲了很多他过去的往事,当讲到一些伤感的事情时竟然眼睛里还闪着泪水。聊着聊着,他突然问我:“演释一部作品,除了了解一些常规的知识,你知道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什么吗?…是天气,是作曲家所在地方的天气,最好能知道当时写作时候的天气,呵呵!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天气会影响心情,而心情又会直接影响到创作灵感。”我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讲。“在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和肖斯塔科维奇一起排练布拉姆斯的大提琴奏鸣曲,他弹钢琴。排着排着,肖突然停下来问我:‘Slava,(Slava是老罗名字的昵称)你知道布拉姆斯在写这首曲子的时候天气是怎样的?’我被他的问题问懵了,肖接着说:‘从作品的感觉来看,我想当时一定是阴天,甚至还在下雨,或者他写这首作品时的那一段时间总是阴天…… 来,Slava,我们再从头演奏!’我们又重新开始演奏这首作品。很奇怪,再次演奏时,整个作品完全变样了,我们演奏的不仅仅是简简单单的音符,而是注入了很多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感受在作品里面。两天以后的音乐会获得了巨大成功!你知道吗,肖斯塔科维奇的简单几句话影响了我一生!”我简直听得入迷。这时,Slava拿起杯子一仰脖儿,一杯酒没了,他又倒满了一杯接着说,这时的他更加兴奋:“亲爱的小伙子,我有一个习惯,每次和新的伙伴合作前我都邀请他喝酒聊天,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可不止是简简单单的喝酒聊天,这是在让我们互相了解,是为了我们能尽快地成为好朋友,越是好朋友就越合作得默契。我先给你讲我的故事,你再给我讲你的故事,然后明天排练前我再拉琴给你听。到了排练的时候希望能让大家看到一对合作非常默契的一老一少,你说好吗?你不累吧?”我马上很肯定地摇摇头表示一点都不累。老罗接着说“了解作曲家也是一样,活着的作曲家你可以直接和他交朋友,当你们成为好朋友时,你解释他的作品就会有一种权威感,这是别人做不到的,哪怕是比你强的人也不如你,因为你比他们更了解作曲家。就像我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虽然很多指挥都比我好,但是他们指挥的肖斯塔科维奇都不如我,就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因为我太了解他了,他的每一个音符我都知道在讲什么。在我们相处的那些年,他就是我的良师益友,他经常给我讲他的故事,讲他对音乐的理解,讲他对当时苏联政府的看法,对斯大林的看法。你看,在他的第十交响曲的第二乐章中,他把斯大林的那张脸刻画多么淋漓尽致,从音乐中就仿佛能看到斯大林那张暴君的脸。”他顿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普洛克菲耶夫有一个秘密,就是在他的作品里总是有一些让演奏家们非常棘手的片断,因为他曾经告诉我:‘捉弄演奏员是让我感到及其快乐的事情,每当我的一部新作品被视奏的时候,看到那些演奏员脸上充满了困惑和敌意的时候我就非常兴奋,不过我从不表现在脸上,而是会鼓励演奏员们,因为我所写的困难片断,只要他们拼命练琴,最终都能演奏得很出色,我喜欢看到演奏员们为我的作品而刻苦练琴。但是对于你来说,Slava,你的技术太好了,没有什么能难倒你,所以我的这个秘密只对你一个人讲,呵呵!’不过,他的这个秘密我已经对很多人讲过了。对了,我来讲一些关于音乐家的笑话吧!……”老罗越聊越起劲儿,每每当我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总是打断我:“你别急,先听我说!”整个晚上我几乎没说几句话。时间很快的走着,一瓶Vodka喝完了,就在他还想再拿第二瓶时,他的太太从里屋走了出来,先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对他很严厉地说了几句俄语,说完又回去了。老头像个小孩子一样伸了伸舌头说:“今天就这样吧,你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醒了给你打电话,然后到我这儿来听我拉琴。”我站起身,他给了我一个很西方的告别礼节,然后我离开了大师的房间。回到房间,我似乎没什么睡意,下意识的打开了肖七的总谱读着,大师的话一直回响在耳边,我从总谱里读到的音乐仿佛和以往都不一样。似乎就这个晚上的时间让我对肖斯塔柯维奇又了解了很多很多。那晚,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夜晚!
次日晨,我刚刚吃完早餐回到房间,电话就响了,Slava的声音:“我都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了,快到我房间来!”然后毫无商量地挂了电话。我急忙拿上总谱来到老罗房间,刚到房间门口就已经听见里面动听的琴声,我一进门他就问我:“几点起的床?”“八点”“唉!年轻人就是贪睡,我已经练了一个多小时了。来,我们开始工作吧!注意!我有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音乐处理。”于是我们开始工作起来。的确,有很多地方他都处理得非常新奇,他几乎不停下手中的弓子,一直在边拉琴边说话,经常自己陶醉在自己的音乐里:“注意!这个地方有点渐慢,虽然总谱上没有……这个地方我把力度改成强的(总谱上是弱的)……这个地方我把作曲家的弓法改了,但愿他别生气,呵呵!……这个地方还要再轻……这一段你一定要把乐队的音量控制在最轻的力度,不能盖过我的声音,听!我自己都快听不见自己了……哎呀!老了!手指有点跟不上了,但是我决不放弃这个速度……听!这是海顿在和他的情人窃窃私语,一定要轻,越轻越好……很多人都嫌我轻的太过分,但是我还是要坚持,那是因为他们做不到最轻的力度才说我做得太过分……知道吗?最美的音乐就是从最轻的力度里做出来的,但是轻的时候声音不能虚……我很担心乐队是否能达到我最轻力度的要求,就靠你了,小伙子……啊!多美的音乐,感谢上帝让我活在音乐里…………”我听得简直入迷!等两首作品演奏完时,他一点都不显得疲劳,反而更有精神,他对着我神秘地说:“知道吗?现在有很多人在模仿我的特殊音乐处理,可是他们错了,我的这些处理并不是权威,只适合我自己,是我多年以来自己的体会,语言无法表达,他们越学我就越拉不好琴,音乐要靠自己的理解去处理,不能靠别人。比方说海顿的第一句,听!”于是他的弓子又放在了弦上,反复地在演奏海顿的第一句:“在我演奏以前并没有人这样处理,因为这是带有浓厚俄国特色的德国作品,别人怎么能体会到呢?哈哈!你说说看,你对我这一句的处理有何看法?我要听实话!”我回答道:“我说不好,非常有创意,只是还有点不习惯。”他听完突然瞪着我说:“不习惯?好!现在我让你习惯习惯!”于是他把这一句反复演奏了不下二十遍,然后问我说:“现在习惯了吧!哈哈哈!和你开个玩笑,坚持你的看法,不习惯就是不习惯,别为了奉承我说习惯。好了,休息一下吧,一会儿我给你说说我对肖七的处理,喝点什么?咖啡?”我们小憩了一下,然后接着工作,我把他对肖七的处理认真地记了下来,准备第二天的预排工作。一上午的时间很快的过去了,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一点钟,他把琴收好对我说:“走,咱们去吃牛肉面!”我们出了酒店。他很熟悉这里的路,带着我走进一家小面馆,他兴奋地说:“我最喜欢吃这里的面!” 我们坐下来一边吃着一边聊着。他对我说:“关于我一生的经历,很多书都写过了,而且每个人都有着他们不一样的经历,我只想说,无论一个人到了什么样的地位,都要用最认真的态度去对待艺术,地位越高就要越认真,越刻苦,我现在快八十岁了,每天还必须保证最少四个小时的练琴时间。”我敬佩地看着这个可爱的老头……
第一场音乐会是老罗指挥肖七,让人出乎预料的是第一乐章的行军主题,我以前从未听到过这么慢的速度,小军鼓演奏员在他指挥的速度下悄悄的开始演奏。刚开始我还不太习惯如此慢的速度,可是随着音乐的进行,我越听越激动,老罗的指挥手势并不好看,而且非常简单,他只是在控制着速度。随着乐器的增加,随着音乐力度的增大,到了第一乐章最高潮的部分,他的手势仍然很简单,而且看他的表面并不是很激动,但是在他手中的音乐排山倒海似的涌来,根本让人无法抵挡,我仿佛看到了在老肖笔下所描述的巨大战争场面。此时,我又一次深深地体会到那一句话:“音乐取决于速度!”
音乐会结束后我们去了一家餐厅吃宵夜,我问老罗:“大师,是什么原因让你把第一乐章的那段速度处理得这么慢?”他笑着说:“原因很简单,因为现在活着的人里面只有我才真正了解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我无语…。这时,NSO乐团的助理指挥来了,老罗一看见他就说“我记得你,你是指挥,来!一起吃!”所有人听完都乐了,因为他用他的蹩脚英语说:“I remamber you, you is a conductor……”
第二天排练协奏曲时,果然不出老罗所料,我尽量地按照他的意图要求乐队轻下来,但乐队总是做不到,而且一些乐手还说:“太难了,我们已经做到极致了,不知道是否能达到罗大师的要求,我们还从未像这样轻的演奏过。”尽管一再要求,但是到和老罗合练的时候,他还是嫌乐队太响,强的段落他总是一带而过。排练中他对乐队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轻!轻!再轻!再轻!太响了!太响了!大家努力,你们一定能做到最好!”他还经常把自己的声音轻到极致,然后一边演奏一边对大家说:“谢谢!请不要超过我的音量。”排练结束时,乐队每个人都是一身大汗,首席双簧管埋怨地说:“憋死我了!”。
对我来说,因为排练总是零零碎碎的进行,还没有太多地体会到老罗在演奏轻力度时候的感受。然而,到了音乐会时,我们在舞台上默契合作时,我从未感受过的音乐仿佛从天而降。海顿第二乐章刚刚开始,老罗以他最轻的力度不知不觉地拉出第一个长音符,这个音符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似乎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似乎是从他的内心深处,又似乎是从天堂里传来的……,随之而来的是这个长音符的渐强,这个渐强充满了无人所知的的内容,可能是他在回忆着某段往事,可能是他内心深处某一点伤感,还可能是他在思念某人,又或许是他一生经历中点点滴滴的总和……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总之,这一个世上绝无仅有的渐强牵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我的眼泪居然随着这个音夺眶而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每每和友人提起这次经历,总是要说道:“在他的弓子下,海顿的音乐,这么古典的音乐都能让我流泪!到底是谁伟大?我觉得是在伟大的老罗的演释下,海顿才显得如此伟大!”。在最后的加演中,他又一次的重复着他每场音乐会的加演曲目-巴赫的组曲,我忍不住地随着他走上舞台坐在了小提琴声部的最后一个位子仔细聆听着。一曲终,观众的掌声如同狂风暴雨一般,而他,则非常安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起身向观众致意。走到后台他对我说:“我在演奏巴赫时就像是和上帝在对话,而且每次我都被上帝感动!”我听着他的话,但是毫无办法理解他说的话,面对老罗,我觉得自己的音乐简直太苍白了,也许有一天我能体会到,也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看着他老态龙钟的样子,回想着他风趣的性格,感受着他的音乐……罗斯特罗波维奇,我想对你说:“Slava,你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古董。”
2007年6月8日星期五搁笔于德国吕贝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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