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尊解长篇随笔《客从何处来——金牛印象》(1)金牛街的青石板,到底有多少块?

柯尊解长篇随笔《客从何处来——金牛印象》(1)金牛街的青石板,到底有多少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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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尊解,湖北省作协会员,黄石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吴培、徐铁志二位先生鼎力助我草成此文,谨致谢忱。
本文部分资料源于《武昌县志》、黄石电视台专题片《金牛客》及《金牛志》,谨此致谢。
——柯尊解
1、金牛街的青石板,到底有多少块?
少年,在金牛读书的时候,我心里曾经长久盘桓着一个古怪念头——从南街到北街,从东街口到西街梢,金牛街的青石板,到底有多少块?
有位老人(那时候,他就住在老区政府门口)知道了我的心思,笑着说,那些石板,他数过,一共是三千六百八十六块半。
我知道他是开玩笑的,问他,怎么会有半块呢?
他言之凿凿:从东街铺到大桥头,剩的地方已经嵌不进一整块石板了,就只好把一整块石板剖开啊。
我说:东桥头嵌半块,西桥头也要嵌半块,加起来还是一块呀。
他笑了,说:东桥头嵌的是半块,西桥头不用,铺的是一整块。
我后来偷偷去大桥两头察看过,果然如他所说。但我还是不肯相信他,我必须要亲自数清楚才放心。
事实上,要数清楚那些青石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金牛街的青石板,铺了三行,中间一行,是大体一致的长方形青石板,每一块宽约三四尺,长可五六尺,横铺;沿街两边压的是石条,石条的规格就很不一致了。街道窄的地方一边压一条,街道宽的地方,一边压了两三条甚至三四条;还有不少地方,压在街两边的也是长方形石板,但压在两边的,无论石条石板,就都是竖铺。
我默默从南街口的第一块青石板数起,数到北街的尽头;再回头,由东街口开始向西数。我每迈出一步,就站在一块青石板中间,左右兼顾那些压在街两边的石条石板。但是,踩在这样的青石板上,我却时时都可能分心,时时都可能想入非非,时时都想脱成赤脚,或者蹲下身去,与那些温润的青石板作一番肌肤亲密接触。我爱那样的石板街,我爱那样的青石板,我不知道我要用怎样优美的语言,才能赞美到它。春夏秋冬,金牛街上的这些青石板,见过了多少才子佳人俊男靓女,见过了多少富豪巨贾达官贵人;日夕晨昏,又有多少贩伕走卒平民百姓,行色匆匆,风雨奔波,呼号转徙,饥渴顿踣。然而,千百年红肥绿瘦,走过了亿万兆人,却没有一只脚板能在这满街的青石板上留下一点污垢油渍,它们反而被磨砺得容光焕发,如一面面青铜宝鉴,如一块块荆山碧玉。每每更深夜静,有清风徐来,有月光如水,有街灯扑萤,那一条条石板街,便静悄悄地泛起玉一样幽幽的毫光,照得见人影绰绰,一行一行,在石板街上鱼贯而行……
陈天祥就是在那年的某日,穿过石板街,走进龙川书院的。
这位宋末元初的达官陈天祥,若与同时代的文天祥相比,自然应当是另一类。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而这位陈天祥,却是元蒙队伍的杰出帮手。
但他与我的母校那段渊源,却是教我不得不说的故事。
清光绪版《武昌县志》,在介绍我的母校大冶二中前身“龙川书院”时,有这样一段话:
龙川书院在县西南一百二十里金牛镇。元至元末,士之集于镇者,筑精舍肄业,设山长,祀陈公天祥。至正五年,达噜噜齐铁山重建(邵志:元阙名记:龙川书院,至元甲戌,世祖皇帝初定鄂,改郡为府,以武昌县隶焉,遂为府学。至元癸巳,去府存县,仍以为县学。士集於镇者,三十有四人,因旧基筑精舍如初,缑山陈文忠公天祥,尝过而劳来之,於是相与议曰:文忠处兴国来摄府事,善其政以生我,实其赋以毓我,明其道、修其词以诲我,译反侧、释诖误以活我,其功不可忘者,若稽文翁祀之于我龙川,何不可乎哉?会议其事,有司以闻,中书命下,行省遣官来主教,始以其地建书院。堂构初立,鼓箧方升,因仍五十年,栋挠不可支矣。至正乙酉,高昌铁山德刚使来监兹邑,祇谒先圣,环顾四壁,大惧颠越,谓山长国忠曰:学校政之本也,何以示观瞻?予将鼎新是谋,子其竭力以助我。既定盟,以是年七月望,众欢呼踊跃,不鼓而成。因立石以纪岁月)。
文中“达噜噜铁山”及“高昌铁山德刚”,大约是某位元蒙官员的名讳。至正乙酉年重建龙川书院之事,清故武昌知县邵遐龄曾为之记,写得更明白:
“金牛旧有学馆基地,元至元间,士之集于镇者三十又四人,就其基筑精舍,肄业其中,时洛阳陈文忠公缑山天祥,以知兴国来权寿昌绥定邑乱,戮贼渠毛遇顺,悯馀囚多诖误,纵之还家,约三日归。狱囚众感泣,如期毕至,公怜而释之,远近闻之皆服其德。簿书稍暇,辄过龙书精舍,进,诸生劳来之,明道修词以相训诲。民既户为木主祝公,而绅士且上请公於龙川,中书命下,行省许建书院,并遣官来主其教。”
这两段文字的核心意思是说,当年,有三十四个读书人聚集在金牛镇一所破旧的房子里读书。陈天祥去兴国平定骚乱之后,“簿书稍暇,辄过龙川精舍”,顺道看望那三十四个读书人,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有人就说,陈文忠公那么大官,亲自到我们这个破精舍来关怀教育我们,很感动啊!我们在龙川书院立祀供奉他,难道还有什么不应该的吗?金牛街的绅士就上表官府,官府自然十分高兴,不但同意在龙川书院奉祀陈天祥,还决定把那几间破“精舍”,正式建成学校,拨专款建校舍,派遣专门官员来管理。龙川书院从此就成了官办的学校。有了崭新的校舍,新学校开学,大家高兴得鼓乐相庆!
陈天祥(1230-1316)号缑山,元朝早期重臣,官至中书右丞,追封赵国公,谥文忠。清光绪版《武昌县志》有传。
元蒙入主后,怕汉人造反,凡尖锐的铁器,甚至被疑可以作为武器的农具家具,统统收缴。规定老百姓三家共一把菜刀,还得由专人管理,切完菜要立即交上去。这自然会引起民怨。
关于兴国(今阳新)骚乱的起因,我看到过两种资料,一种说起源于一把“笊篱”;另有一说是一把“剜野菜的铲子”,连这样的东西都要没收,百姓自然不干,你拉我扯的争执,官差却往往狗仗人势,跑回官府就谎称“刁民造反十恶不赦”!官府听风便是雨,马上派兵镇压,凡反抗者,抓一人株连全家。
殊不知,百姓怕被全家杀光,干脆大家一起造反吧。
事情越闹越大,光靠镇压不行了,朝廷就换上了汉官陈天祥来处理这件麻烦事。陈天祥以怀柔为主,只把为首的毛遇顺杀了,其余人一概释放回家。
在兴国处理完骚乱之后,陈天祥本应该从长江上乘船返回武昌(今鄂州),可他却特地绕道跑到金牛街上来,穿过那条长长的石板老街,去看望龟缩在破精舍里的三十四个穷学生,所为何来?
我猜,他是要在金牛这个地方,“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
金牛早前只有精舍。精舍,名字挺好听,其实只是儒家讲学的一个临时场所,远不是学校。当时金牛街上的所谓精舍,因年久失修,早已摇摇欲坠。因为拍了一下陈文忠公的马屁,这破精舍就由官府拨款,扩建成了官办学校,而且不是一般的学校。“世祖皇帝初定鄂,改郡为府,以武昌县隶焉,遂为府学。至元癸巳,去府存县,仍以为县学。”意思是说,当年改郡为府的时候,下属武昌县,而金牛街的龙川书院不归武昌县管,而是府属学校,行政级别是正县级。去府存县之后,才成了县办学校。
石板街上的金牛人,为人处事,亦如那些青石板,方正刚硬,但也有审时度势的时候,偶尔会拍一下马屁。譬如一整块石板实在嵌不进去的时候,便免不了也要剖去若干,以合形势。
马屁不拍也不对,关键拍得对不对。
当年若不在龙川书院为陈天祥立祀,到今日会不会有我的母校大冶二中,真还难说得很。一所学校对一个地方,有多么重要!譬如一座市镇,无论多么富庶,若没有一所略具规模的学校,那市镇也就只是一座豪门;但若是有了一所知名学校,它就是“书香门第”了。这一点区别,真的是不可同日而语。
龙川书院直到公元1949年改为鄂城县第一中学,仍然是时任鄂城县县长韩光兼任校长,其地位非比寻常。再后来,金牛由隶属鄂城改属大冶,母校便变成了大冶二中。至1959年始办高中,记忆中,1966年以前,母校的高中,每届只有一个班或两个班,最多时也不会超出一百名高中学生。
据2002年的《大冶二中百年校庆纪念集》记载,自1949年至2002年,共有二万三千人在这所学校接受了初中或者高中教育,其中六千人考入全国各高等院校,成为大学生,硕士、博士。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所中学,才有可能在虬川河畔荟萃一大批优秀教师。当年来大冶二中执教的教师,都是一时之俊彦。他们大多具有大学或者高等专科学历,他们受过高等教育,有知识,有文化;他们都有都市生活经历,见多识广,认知敏锐。这样一大批朝气蓬勃的优秀人物,走进当时相对封闭的古老小镇,在教书育人、开启民智的同时,他们的生活习惯、观念,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事方式,他们细微的言谈举止,不仅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们的学生,甚至会蔓延开来,影响到小镇的民风民俗民智。
从母校初中或高中毕业的两万多人,绝大多数来自金牛四周古灵溪、马迹、贤庾、符石四乡。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孩子,大多也如我一样,是在走进这所学校之后,才学会刷牙和说“谢谢”“再见”这些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