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要好好陪着您

妈妈不显老，头发花白，穿戴朴素，脸上皮肤白皙红润，去菜市场买菜时多次遇到城里年轻的少妇人问她：“老人家，您的皮肤真好，是怎么保养的啊，有什么秘方传授一个好吗？”妈妈听了，笑呵呵地告诉人家：“天生如此，从来不用什么香香！”少妇人们听她土巴巴地说什么“香香”，也就哈哈哈地笑笑，说：“老人家不用保密的，要是您自己家有什么护肤的药方子我们愿意花高价钱买！”

上述的故事发生在十几年前。妈妈每次都笑呵呵地回到家，然后要我设法帮她买“马油手足裂口膏”。妈妈的手很粗糙，握着她的手都会把我的手割得发痛，没有棱角的地方则像磨刀石，手碰到手会嘻嘻索索地响。每到秋冬季节妈妈的手就会出现严重的皲裂，皮肤黝黑、粗粝，皲裂深处就像刀割痕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这样的血红的道子只有马油膏能对付，每天晚上睡觉前搽了，第二天下冷水就不会被水咬得很痛。马油膏是不是真好，我不知道，没有切身体会。我的手不同于妈妈的手，我几乎从不下厨房，从不洗菜淘米，从不搓衣洗被。我的手是拿笔、敲打键盘的手，右手中指靠食指的一侧有很厚的老茧，是长期拿笔磨出来的。也正是因为这个拿笔而磨出来的老茧，让我想得到妈妈手上皲裂的来历也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每次看到、触到妈妈的手，我总有一种要亲自下厨房、亲自去洗菜淘米的冲动，但几乎还没有行动。偶尔我走进厨房，妈妈会赶我走开，说：“出去、出去，莫弄脏了你的手，你不是做这个的，去干你的工作，写你的文章，那才是正事！莫到这里，挡手挡脚地！”

我做过多年文秘工作，写文章当然算是干正事。但经年累月地码字，写作成了一种习惯，一种雅好，有时候我也写一点与工作并无关系的文字，那就未必是正事了。妈妈当然不知道，老人家只要看到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就以为我是在忙工作。久而成习，后来我不做秘书了，却养成了笔不离手，每天不离键盘的习惯，以至于妈妈总是认为我很忙，坚决不让我下厨房，我的手呢拿笔的地方都被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这么三四十年来，我拿着笔从小学生到小秘书，从小秘书到小领导，从小领导到老同志；妈妈忙着一日三餐，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又到了老年。我的收获是拿笔的厚茧和老同志的虚荣；妈妈收获的是皲裂的手和脸上的荣光。有几回我在家里习惯性地说：“我们老同志……”妈妈总是有点不解或者说有点异样地看看我，我呢赶忙刹车改口……怎么能在妈妈面前称老呢！嗨！！！

三四十年来，我们一家人，人口慢慢地增加，我娶了妻子，妻子生了孩子，孩子有了妹妹，妻子的身份变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年龄慢慢地增长，孩子由婴儿变成了小学生，孩子们的爷爷也从不服老的壮年汉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我的角色似乎从来没变：一个忙忙碌碌，形同客人，又有点绅士风度的妈妈的孩子、社会上的小干部；妈妈的形象也从来没变：一个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扫地的“老妇人”——其实妈妈是变了，变成“老奶奶”了，只是我没怎么注意到，我总是亲热地叫妈妈，没有像在外面看到这么老态龙钟的老人那样叫“老奶奶”！我想，要是妈妈见到我在调查研究、访贫问苦时握着和她年龄相仿形貌相仿手上的皲裂相仿的老人称呼“老奶奶”的样子，肯定不至于说我“把人家喊老了呢！”

也许是勤劳的原因，也许是天赐福佑，妈妈的身体一向还好。偶感风寒，妈妈也总是坚持亲自下厨房，还戏说自己是“轻伤不下火线”！我经常说“妈在哪，家在哪！”其实更形象的说法应该是“妈在哪，厨房在哪！”有那么一两次妈妈实在坚持不住了，住进了医院。妈妈都提前准备了好几天的蔬菜瓜果，有的菜还切好打成小包，她会告诉我们“一餐一包”，油盐放在哪儿，辣椒粉放在哪儿，香菇木耳在哪儿……妈妈是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做什么都有计划，连生病住院也有计划：小病熬着，拖到抵不住了就储备好七八天的蔬菜饮食，方便我这个不孝之子不至于吃生米！生米是每吃过，妈妈不能弄饭吃的时候我吃过方便面，吃过煲仔饭，吃过蛋糕水果。有一次，刚把妈妈从医院接回家，在妈妈口头指导下我做过一餐晚饭，炒了鱼、肉，结果全家没一个人吃饱，满屋子的鱼腥气，肉呢咬不动还少了盐，四五年过去了，我家宝贝还拿她三岁多我下过厨房弄得全家没吃饭饿了一夜这件事嘲笑我。

民以食为天，说到吃饭这样的头等大事，想到我最近一件重重的心事来。

全党全国正在打一场扶贫攻坚战，精准扶贫今后三年的目标是要全面脱贫，实现全国人民全面小康。作为在乡镇县市工作过多年的老基层，我深知脱贫之不易更深知扶贫之大义，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参与扶贫跃跃欲试。单位的同事、领导们也认为我适合去做扶贫工作，最近组织部门正在动员年轻干部去扶贫。好多年轻干部也和的心情一样跃跃欲试。报名还是不报名？我反复斟酌。按照一贯的作风我无需和妻子父母商量就要报名去扶贫，因为妻子、父母一贯支持我的工作，尊重我的抉择，从来没有在工作上拖过我的后腿。如果跟妻子通报情况，她一定会说：“你总是积极得很！”参加工作28年，我有20年是在乡镇、县里度过的，曾经搞过建整扶贫、支教、库区移民办等难事、杂事、大事，都是在湘西山区，典型的老少边穷地区，也都稳健从容地过来了。我真乐意为组织分忧，愿意到农村基层去再有奉献，有建树，再去度过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领导找我谈心，我把自己的想法跟领导交流过，领导很关心，很体贴，很人性，很讲求家庭和谐美好。让我：“一定要和家属通气、商量！”周末，敲打键盘之余，我跟妻子、父母提出来“我想去扶贫”。做了十几年村干部的老父亲没做声，我当成是默认。妈妈说父亲最近两三年来耳朵背了，毕竟七十有三了，不一定听清楚了，这时候父亲才说话：“我听到了，我老了，说话不一定有人听！”；妈妈呢，说：“这么多年在乡下工作，什么工作队也都做过了，孩子还小，小小宝还整天要抱着，走路都还不会，牙齿还没长，吃米粉还得喂。如果有别的年青干部去，最好还是把名额让给年青人吧。我也七十岁了，实在抱不动你的仔仔了！只能做做饭菜。”妻子则表示情愿多吃苦，任劳任怨支持我的工作。我以为就这么定了，到我五十岁的时候打完扶贫攻坚战，那就得安下心来，好好尽尽孝心了！

第二天，我家不到一岁的小小宝感冒咳嗽得厉害起来，爱人在网上挂号，去省妇幼院诊疗。我们不算贫困户也不是VIP，只能排队看医生。这队一排就是三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医生，医生电脑上开了我们看不到的处方，付费是微信，化验得跑到另一座高楼，检验结果要等半小时治几天时间才出来，到时候到自助机上打印。我不得不想一个问题：如果是我的老爸老妈需要看医生，他们会看吗？不会用智能手机的老人们找得到省城的医院吗？会不会找公交线路？会不会网上挂号、付款？找不找得到用字母标注的这个那个检验科室……原来人们说“现在不会用智能手机的人就是新文盲！”文盲，就是睁眼瞎呀！天，我不多想罢！傍晚，带孩子看过医生回家，妈妈已经做好的香喷喷的饭菜。家温暖啊！父亲问我家小宝贝看医生的情况，我爱人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老人生病了，你又不在家，我怎么安排呢？两个老人一起去看医生，肯定连门都摸不到；我陪着去看病，一个老人管两个孩子的吃喝啦撒、读书培训，怎么管得了？”我想起去年5月份，我出差了，母亲突然发病（后来得知是肾结石发作），妻子扶老携幼去医院，医院规定必须有亲人陪护才能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打点滴。结果，母亲剧烈地疼痛着熬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我中午从外地赶回才住进了医院。老父亲也是知道有了这么一次经历才肯舍弃自由从乡下进城来陪着妈妈，帮着带孩子。

英国有句俗话“培养一名绅士要三代人的努力！”我一直以为是个时间概念，理解成为要通过几代人一代一代的文化积累、经济积累、道德积累才能培育一名绅士来。最近，我想去扶贫，想再追求追求理想，想去乡村一线再建功立业，遇到这么些很现实的问题，我对“培养一名绅士要三代人的努力”有了新的认识：这是一个形成合力的概念！需要一家三代人共同努力、共同付出，还需要三代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能聚合力量，一家老乡向前冲，否则你还想成就什么事业，做个什么绅士！回顾二三十年来自己风风火火的人生道路，家人、家庭；父母、妻子就是自己最坚强的后盾，最有力的支持者，这些年工作所以能取得一些成绩可以这么概括吧：“组织搭建了平台，家庭赋予了勇毅，自己奉献了技能，同事集纳了智慧”。如果没有家庭赋予的勇气、毅力，自己连登台的机会都不会有！这次去扶贫，我没有底气了，我想到一句老话：“自古忠孝难两全”，在尽忠与尽孝之间，这次我选择尽孝。“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年青的时候，自己乳臭未干，还需要父母的翼护；父母壮年的时候，自己当然可以义无反顾地闯荡，去建功立业；父母老了，需要照顾了，就应该有所反哺，不可以意气用事，应该待在父母身边“不远游”！实在需要“出游”也要讲究方法，说明方向，不让父母操心，不让自己处于“不能尽孝之境地”！我是这么理解的，这么理解就这么做吧，我本俗人，何必求雅？一家老小鼓励着我、支持着我、期盼着我，为我积德，让我无牵无挂地走南闯北二三十年了，现在就是一个小小的心愿“陪陪我们”，我真不该冲动远游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很向往年青的岁月，向往那些父母还年轻还能全力以赴地支持我工作的岁月。真心希望或者说私心希望吧——希望父母亲永远年轻、健康。可是，岁月不饶人，父母老了，我自己也不再年轻。人是自然之子，当然要知天命，畏天命，顺天命，所谓“天命不可违”，人不能不服老，我已经不再年轻！不能去扶贫了，把机会给更年轻更有心更能有所奉献能有所作为的同志吧。早该孝顺父母，陪陪父母了，早该多陪陪孩子，教教孩子了。古语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天佑福人，是我父我母积了德吧，我算是得天厚爱，在知天命的年纪到来之前而能“知天命”，一定要顺从天意好好地孝敬孝敬如今虽已年迈但还算健康的父母。感谢上苍，感谢组织，感谢这个伟大的新时代！

前段时间，长沙下雪，很冷，很干燥，冰冷冰冷的水又把妈妈的手撕咬得满是皲裂，白发苍苍的老妈妈又让我买回几大盒马油膏……我要接过妈妈手中的锅碗瓢盆，要把马油膏涂到我自己的手上来，让妈妈今后走到街头的时候再有年青靓丽的少妇人找她老人家讨要“护肤的秘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