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离骚》之“女媭”
(2017-12-01 16:4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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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屈原、楚辞 |
简论《离骚》之“女媭”
《离骚》中的女媭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说文解字》:「“𡡓”,女字也。《楚词》曰:“女媭之婵媛。”贾侍中(30-101年)说:“楚人谓姊为𡡓。”[1]」
王逸说:“女媭,屈原姊也。”
洪兴祖《楚辞补注》曰:“观女嬃之意,盖欲原为寗武子之愚,不欲为史鱼之直耳,非责其不能为上官、椒兰也。而王逸谓女嬃骂原以不与众合、不承君意误矣。……申申,和舒之貌。女嬃詈原,有親親之意焉。[2]”(朱熹《楚辞集注》同。)
汪瑗《楚辞集解》说:“媭者,贱妾之称,以比党人也。……婵媛,妖娆貌,邪淫之贱态也。……申申詈予,谓党人詈己者纷然不已也。[3]”其论似乎与文本不符。
“侍女、贱妾”社会地位低下。若说“我的贱妾(侍女)一再责备我……”在屈原时代显然不可能。说“媭者,以比党人……”显然与“女嬃詈原,有親親之意”不符。
女嬃“申申詈予”,表面看来,是女媭责备屈原之言。然而这并不是简单的指责,而是女媭主动地“从旁婉曲的告诫”,“有親親之意”,是关怀屈原、为他的命运担忧。决非党人所为。假如确有女嬃其人的话,那只会是其親属中的长者。
马茂元引《韵会》解释“詈”意为“从旁的婉曲的告诫”,并对“詈”进行辨析:“骂是正面斥责,与詈意义各别。”
姜亮夫先生说:“女媭把自身也化入了屈原的中心,予他以同情。”
《离骚》是文学作品,其艺术手法是象征。《离骚》中“女媭”不一定确有其人,更可能是屈原假借女媭的话,表达他的切肤之痛和对楚国现实的拷问。“女媭,其名以‘女’放在前面很可能只是表示性别。”
女媭为巫论
一
罗漫的《女媭为巫三论[4]》
1 “‘女媭’非战国时代人名”
罗文曰:“屈原笔下的女媭只是沿用远古良巫的公名而已。”
假如“女媭是远古良巫的公名”,为什么罗漫先生举不出一个“先秦之巫名‘女媭’”的例子?
假如女媭不是屈原亲人中的长者,而是一位“女巫”、一个非亲的外人,她会主动地跑去,告诫屈原、为屈原的命运担忧吗?罗漫先生能在古籍中找到,哪一位“巫者”有此类似事件的记载吗?说“女媭是远古良巫公名”缺乏说服力。
2 “从《离骚》的艺术结构看女媭为巫”
◇罗曰:“《离骚》中的女媭、灵氛、巫咸,他们都以自己名字的特殊构成方式向读者出示了身分证—巫系统中的三位成员。”(页53)
文学研究不能离开文本,看看《离骚》中的“女嬃”和“灵氛、巫咸”吧!
《离骚》中: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
这里女嬃主动“申申其詈予……”,是一个“家庭妇女”对亲人的关怀、担忧。
《离骚》中:“索琼茅以筳篿兮,命灵氛为余占之。”
这里是屈原主动“命灵氛为余占之”,而“占卜”是灵、巫的本职工作。
《离骚》中:“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巫咸将(请神)降下界,有“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
《离骚》中所记载的“灵氛、巫咸”与“女媭”根本联系不到一起。
◇罗曰:“屈子通过女媭向舜(重华)陈词—其实就是面对女媭陈词,然后展开想象,进行四方‘求女’的活动……。”(页53)
看看《离骚》是怎么写的:
“依前圣以节中兮,喟凭心而历兹。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
在女媭的告诫之后,屈原分明是“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敶词。”非要说“屈子就是面对女媭陈词”,如此强迫屈原改变行综,似乎难以奏效。
◇罗曰:“假如是屈原向之求占问卜的女巫,事情就不一样了。她完全可以用神的名义教训人。考察她责骂屈原的方式和内容,竟然跟巫咸劝屈原的方式和内容没有本质的差别。”(页54)
《离骚》中根本没有“屈原向女媭求占问卜”之事,如此脱离文本的臆想,难以成立。
“女媭之詈”与“巫咸之告”原文如下:
「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
「巫咸……告余以吉故。曰:“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汤、禹俨而求合兮,挚、咎繇而能调。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说操筑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吕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举。宁戚之讴歌兮,齐桓闻以该辅。」
“女媭之詈”与“巫咸之告”在方式上并不相同,一个是“家庭妇女”的衷告,一个是“请神大巫”的巫辞,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女媭之詈”与“巫咸之告”内容有类同之处,因为这些本来就是屈原的表白。用潘啸龙先生的话说:“厯數前世成敗之道”,“是诗人内心两个‘自我’冲突的展开。[5]”
◇罗曰:“在《离骚》的结构中,女媭只能是女巫,其它的任何一种身分都不可能把屈子从痛苦的现实世界引导到痛苦的幻想世界。”(页54)
在《离骚》的文本中,找不到“女媭是女巫”的丝毫信息,此论乃缺乏内外依据的“空中楼阁”没有说服力。
3 “女须、吕须与女巫”
◇罗曰:「《汉书·武五子传》中的这条材料:广陵王刘胥“迎女巫李女须,使下神祝诅”。……仅此一例,不仅足证“女须”在汉初已成女巫之杰出者即“良巫”的专称」
广陵王刘胥(前117?―54年)时有女巫女须,无法“足证‘女须’在汉初已成女巫之杰出者即‘良巫’的专称”,因为“(李)女须”为巫“仅此一例”,何来“‘良巫’的专称”?她与《离骚》中的“女须”也联系不上。
罗漫先生“将《汉书》该节抄录于后:”
“始,昭帝时,胥见上年少无子,有觊欲心。而楚地巫鬼。胥迎女须,使下神祝诅。女须泣曰:“孝武帝下我!”左右皆伏。言:“吾必令胥为天子。”胥多赐女须钱,使祷巫山。会昭帝崩,胥曰:“女须,良巫也!”杀牛塞祷。及昌邑王征,复使巫祝诅之。后王废,胥浸信女须等,数赐予钱物。宣帝即位,胥曰:“太子孙何以反得立?”复令女须祝诅如前。”
其实《汉书.武五子传》其后还有:「居数月,祝诅事发觉,有司按验,胥惶恐,药杀巫及宫人二十余人以绝口。公卿请诛胥,天子遣廷尉、大鸿胪即讯,胥谢曰:“罪死有余,诚皆有之。事久远,请归思念具对。”胥既见使者还,置酒显阳殿,召太子霸及子女董訾、胡生等夜饮,使所幸八子郭昭君、家人子赵左君等鼓瑟歌舞。王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8)。蒿里召兮郭门阅(9),死不得取代庸(10),身自逝。”左右悉更涕泣奏酒(11),至鸡鸣时罢。胥谓太子霸曰:“上遇我厚,今负之甚。我死,骸骨当暴。幸而得葬,薄之,无厚也(12)。”即以绶自绞死(13)。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杀。天子加恩,赦王诸子皆为庶人,赐谥曰厉王。立六十四年而诛,国除。」
“巫”有真、假,有善、恶。真巫相信鬼神……;假巫借鬼神骗人,谋取私利。《汉书》中的“女须”就是典型的“假巫、恶巫”。最后害了自己,还害了刘胥一家。
她利用刘胥“有觊欲之心”,假装:“孝武皇帝附身我体!”接着模仿汉武帝的口气宣称:“吾必令胥为天子”,骗刘胥,使得“胥多赐女须钱”。刘胥就“使巫祝诅之”(诅咒皇上)。后来“祝诅事发觉,有司按验,胥惶恐,药杀巫及宫人二十余人以绝口。”刘胥也因此“以绶自绞死。及八子郭昭君等二人皆自杀。”
把这样一个以巫为名,行招摇撞骗之实的“假巫、恶巫”,标榜为“良巫”,美其名为“‘良巫’的专称”,实在有违史实。
◇罗曰:「《汉书·高后纪》载吕后妹樊哙妻名“吕媭”……最后一个问题“汉吕后妹樊哙妻何以名吕须?”」;「游国恩、金开诚二先生在《离骚纂义》的按语中说:“盖巫者名须,名须者固不必皆为巫也。吕后之妹亦名媭,岂亦巫者乎?”我们说吕后之妹当然不必是巫,但她的名字却必定跟当时皇家尊崇女巫的时代风气有关。」(页53)
既然“吕媭不必是巫”,“吕媭”之名就与巫无关,说“吕媭的名字必定跟当时皇家尊崇女巫的时代风气有关。”却没有任何例证,就只能是缺乏依据的空话。
二《女媭为巫新考》[6]
没有料到,三十年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高华平先生等,又发表了一篇与罗漫先生类似的“新考”(读者不妨对比两文,只不过还说不上是“抄袭”吧。)。
高先生论文中有罗漫先生论文中没有的“《离骚》和《惜诵》的‘比对’”:
高先生说:「让我们先来分析《离骚》中说词和《惜诵》中厉神占词。通过互相比对,我们发现二者在形式上都喜将屈原的处事方式与世俗大众的行为方式相对照,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女媭)(普通花草盈满室,人人争相去佩戴,而你却不管不顾远避开)和“众骇遽以离心兮,又何以为此伴”(《惜诵》)(众人惊骇逞遽离心异志,你又为何这样倔强);举例上也都好用屈氏祖先鲧的事迹警醒屈原,如“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女媭)(鲧太刚直不顾性命,结果殉命于羽山荒野)和“行婞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惜诵》)(鲧行为耿直不宽和,终使治水不成功);语气上亦完全一副以神的名义训诫人的态势,如“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女媭) (世人都喜欢结党成群,你却茕茕独立不听我的劝告?)和“惩于羹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惜诵》)(被热汤烫过的人遇到冷菜也会吹上一吹,你为什么不吸取教训改变你的志向?)根据以上分析,女媭说词和厉神占词无论在形式、用典、语气上都有相似之处。如若这只是一种巧合的话,我们再来看看灵氛和巫咸的繇词(下面则是与罗漫论述雷同的文字)……[7]」
《惜诵》其内容与结构类似于《离骚》,往往被人们认为是《离骚》的草稿或者前奏。把屈原《惜诵》之文词,定为“厉神占词”缺乏依据。更不能作为女媭是“巫”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