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兴
文/慕云
都说咱们中国人热情好客,只看国人的饭局,似乎倒也不假。无论是逢年过节,还是亲朋聚会,“逢事必饭局,逢局必有酒”几乎已经成了国人特有的共识,仿佛缺了酒的助兴,国人们吃饭便会寡然无味似的。然而中国的酒文化又是极其与众不同的,因为国人们饮酒的精髓,全不在于品,而只在乎敬。我国早有所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的俗语,你看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谁都拼命地劝对方喝酒,仿佛喝与不喝、喝多喝少已经成了衡量交情深浅的唯一标准。确实,喝酒能使人兴奋,特别是喝到酒酣耳热之际,彼此之间拍着胸脯说着些肝胆相照、豪气冲天的壮语,那一刻真是尽显惺惺相惜的英雄气概。可惜在现实生活当中,我们从来都没见过温酒斩华雄、醉取瓦口隘、举杯邀明月、三碗不过岗、拳打镇关西之类善饮的英雄侠客,在强逼硬劝豪饮滥喝之后我们多见的是酗酒闹事、醉酒飙车、因公醉死等一幕接着一幕不断上演的丑剧或悲剧……
史载魏晋名士亦是普遍好酒。可是如我等凡俗之辈又有几人能明白,他们之所以任情恣性以致于放浪形骸,正是强调精神的自由?真名士者,内心旷达,性真情纯,俊逸脱俗的率性之举,正构成了那一时代所特有的风景。据说,王子猷曾经在山阴居住,某夜万籁俱寂,大雪纷飞。午夜梦回,却正是雪停的时候,王子猷信步穿廊而出,独自一人立于雪地眺望四方,苍穹之下,月色清朗,一片银装素裹。王子猷顿觉心荡神怡,就着雪景,自斟自饮起来,几杯落肚之后,越发觉得是意兴飞扬,不觉间左思的《招隐诗》便脱口而出。未及朗声诵吟完毕,隐逸于剡县的戴逵的身影突然之间便浮上了心头。王子猷二话不说,连夜乘小船前往拜访。小船行了一整夜才抵达戴逵家门口,可王子猷却没有进去掉头就回家了。有人听说了此事,就问王子猷原因,王子猷出人意料地回答道:“我原本就是乘着一时的兴致前去的,兴致尽了就回来了,为什么非要见戴逵不可呢?”
是真名士自风流。王子猷自然是率真洒脱的,而由曹魏巨匠曹操、曹植以下,到建安才俊孔融、王粲,到正始名士何晏、王弼,再到竹林贤俊嵇康、阮籍,然后到中朝隽秀王衍、乐广,直至江左领袖王导、谢安等名流其清峻通脱、风流自赏的气度更是几追仙姿!大概也正是因为只有魏晋名士才具有这种超然物外的自由精神,所以,魏晋的作品大抵内在都富有生气和感染力,而外在则流露出情真、自然的特点,其慷慨悲凉者,有如清风傲骨,其空灵矫健者,恍若出水芙蓉。
与魏晋超然洒脱的名士截然相反的是晚唐的苦吟诗人。贾岛、姚合等辈殚精竭虑以苦吟的态度作着“清新奇僻”的诗,在他们的诗里有着科考碰壁的失意和怨愤,有着贫穷窘困生活的哀叹,有着对于清寂之境和佛禅境界的感受,但却很少有反映社会现实的问题。因为内容不足却有一味苦吟,他们的文字不免琢伤元气,减损诗美,露出小家习气。所以,贾岛虽然也吟出了“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这等佳句,但历史的定论依然是:诗境狭窄,有句无篇。“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试想,“苦吟”到了这样的地步,为文究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刘克庄在《程垣诗序》中指出:“姚、贾缚律,俱窘篇幅。”难道号称“诗囚”的贾岛竟无法理解萧纲在《诫当阳公大心书》中的名句:“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其实萧纲所谓的“放荡”即自由,是要摆脱束缚的意思。在萧纲看来,文学纯属于个人感情的、审美的范畴,所以,对于诗文当从“性情”或“性灵”的角度来着眼,从而一穷心中之快意。
萧纲的观点,即便放在今日,依然不觉过时。“授业”者们画地为牢,对于应试作文的硬性要求之一便是:字数不得少于八百。而主编们选稿的标准当然得更上一层楼,连千字文都入不得他们的法眼,就更遑论区区八百字了。至于挥笔之人是否画蛇添足,那似乎都已是次要的问题了。其实,为文不外乎言志、抒情、沉思、写意、叙事、状物而已,文中多余的笔墨越多,便越是显得拖沓空洞,一如醉酒。试问当你喝到头重脚轻、目眩脑胀、反胃呕吐的时候,你的心里究竟还有什么快意可言?
我仰慕李白的放荡浪漫,欣赏朱自清先生的真切自然,正如东坡居士在《答谢民师书》中所说:“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所以,我孤陋而固执地认为:做文也好,喝酒也好,尽兴就好。
二零一一年八月七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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