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滩
(2023-07-19 18:3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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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百福司船滩 |
分类: 小说故事 |
1、出航
“出航了,下洞庭,哟嗬嗬嗬!”一声高呼,伴随着“嗵!嗵!嗵!”连续三声铳响,在早晨的百福司码头上空往复回荡。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稍歇的锣鼓再次掀天响起,随即是三艘批着鲜艳红绸的崭新木船,从河岸船坞的停泊处缓缓驶出。船工兼水手们在船上不停忙碌,或是操着长浆在划水,或是在解缆递缆。8月已过,秋风初起,喧闹了一个夏天的河谷虽然稍显平静,但水量仍十分充沛。这是酉水干流和怯道河支流的交汇之处,河面骤然变宽一倍有多约有200余米,两河流水在鱼贯而出的船体两侧激起喧腾浪花,弥散的水雾经早晨的阳光斜射,竟然可见到彩虹样的绚丽光圈。船首高扬,前后三艘,直向两河交汇后再冲出来的梅子坳峡谷而去,仿佛是三艘披挂远行的战舰一样。两岸高山,峭崖斧劈,左侧高崖上可见一处不大的残旧建筑,那是已近完全坍塌的观音古阁,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亦曾是福佑左右各地以及往下近千里河道平安吉祥的香火隆盛之地,据云十分灵验。阁虽已残破,只余断墙残垣和萋萋蒿草,但仍不失其在当地人们心中的神圣地位,尤其是对于即将远行的船主和船工们而言。
岸上的锣鼓仍在持续敲响,鞭炮炸裂声中,头船已穿出岸边薄雾和鞭炮硝烟,从船坞的静水区驶入两河交汇后的激流,眼见得就要进入梅子坳峡谷入口。船头甲板上,一脸沧桑的老船工向幺发刚好收回缆绳,随即双手擎起三支短香,开始郑重其事地向峡口左侧上方的观音古阁遥拜,口中则喃喃自语道:“此去洞庭两千里,观音大士保平安!”向幺发年逾五旬,身材短小,精神矍铄,两只光脚十趾撑开地站稳船头,脸上的神情却是十分庄重,这情形让刚满十六岁的小船工熊十也不禁肃然起敬。熊十这是第二次出航,首次出航还是去年的事,但那是作为实习船工,随航熟悉下游水道以及船上的各种事物操作。那一次的领班不是向幺发,所以对向幺发祭拜观音古阁的这般庄重神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熊十并不是真名,只是因为姓熊并排行第十,也就这样叫了开来。
“十伢崽,来,你也拜一下!”船头此时已经开始进入梅子坳峡口,向幺发侧过身来对着后面的熊十说道:“拜拜观音,保佑平安!十六岁了,成真水手了!”熊十闻言急步过去接过短香,不成想船体恰好一震,不由得踉跄了一下。“慢点!慢点!伢崽慢点!”向幺发疾手扶住熊十,一边就说:“在船头上可不能这样张皇。看啦,”他马步跨腿,两只光脚丫十趾紧扣地抓紧甲板,“要这样站才稳。水路还长着呢,莫急莫急!来来来,拜拜观音!拜拜观音!”说着继续扶着熊十,让熊十完成了对崖上观音的祭拜。
头船此时已完全进入了梅子坳峡谷。峭崖壁立,青山高耸,水面却是平静了很多。刚才船体的那一震是因为从峡口激流处进入峡内相对平静水面,木船从浪花高处向下跌落原因。熊十侧身向后面望去,发现后面两艘木船也在开始进入峡谷,但是船头却没有祭拜观音的仪式。他知道金普厂长是在第二艘船上。厂长是国家干部,不能搞封建迷信,祭拜观音这样的事自是不可能发生。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那个时候还是很在意这种事的。别说是观音阁,就连县城北面仙佛寺的东晋摩崖造像都已经被砸。不过,金普厂长其实早已看见田幺发在前面船头上搞的小动作,但他却并没有制止。金普并不喜欢政治上做派,但他是党员,还是不能直接做这些事情。他本来该是在第一艘船,但他知道田幺发会有这么一手,所以才临时调到了第二艘船上。
熊十的小同乡黄毛也在第二艘船,这个熊十知道。黄毛比熊十小近半年,今天也是第一次作为正式船工兼水手出航。两年前,熊十和黄毛一起作为学徒工被招收到这家国营船厂,其实就是童工,招收他俩的就是船厂那时的新任厂长金普,这也还是因为一种特别关系关照的原因。要不是金普,熊十和黄毛都不可能这么小就成为国家正式工人,所以熊十在心底里相当感谢金普厂长。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工人会有多容易,哪怕一开始仅只是学徒!
船是大船,都是100吨以上可以在沅江和洞庭湖上长距离航行的木船,但却是非机动船,靠浆手和船帆来作动力。船形首尖体长,吃水较深,梁拱小,具有较好的适航性能和较大续航能力,并且每一块用于榫接的木料,都是工匠用斧、凿、墨斗、手工钻等传统造船工具及拉锯、锤子等辅助材料,在一根根原始圆木上破解而出。底仓两层,用来装运或储藏货物,驾驶室、船员生活区等都布置在尾部。尾部三层,最上一层为驾驶室。主桅在船艏正中,是船体的主要动力来源,同时也悬挂锚灯和前桅灯等。次桅在驾驶室顶层的罗经甲板,上面主要是国旗、各种信号灯饰、广播、天线和风力风速仪等。木船主要用于货运,但略加改造也可用于多种用途,所以这种木船在沅江流域和洞庭湖区很受欢迎,也是船厂的主要产品。
船体虽大,但此去却是顺水,只需略借风力并调节好船行方向即可,必要时也可让浆手划桨,所以每船只是配备了主、副两名舵手和几名船工兼水手。舵手通常由购船者直派,因为这些船多是船厂造好后卖给下游,或者根本就是由下家直接订做。船在上游建造,完工后顺水下行到常德交货。舵手直派的好处是可提前熟悉船只,有点类似于购车者直接到车厂提货一样。再说从船厂到常德将近1500里水道,船厂也不太可能常年配备众多富有经验的舵手。不过船运的行规一般是,只有新船正式交货后船主才算是真正易位,所以舵手虽由购船者派来,但是船主暂时还是船厂。田幺发和熊十这样的船工兼水手都是船厂职工,平时主要是在船厂造船,出航并兼做水手只是在船卖出后有舵手来接船时,每年也就是那么一到两次。当然,船厂有时也会自己组船载货下行,在下游常德等地将货物卖掉后再顺便把船也卖掉。出航的时间一般是开春以后河谷水满之时。因为酉水虽是大河,但季节性水量变化还是比较明显,百吨船只要想顺利通行,需要在河谷水流饱满充沛之时才比较顺当,尤其是百福司船厂又还是建在酉水上游。
三艘大船都装满货物,这是交船之行的顺便之事。首船装的是桐油,第二艘船是生姜,第三艘船上则是松香、五倍子等山货,这些都是船厂当地有名特产,到常德后不愁销路,或者是早已谈好买家眼下只是去交货。桐油装在一个个的大木桶里,生姜装在一排又一排的竹筐里面。松香、五倍子等则是用麻袋装着。货物都装在底舱,相应也可使木船重心降低,在浪上的行驶就会平稳一些。随船还有押货人员,所以三只船加起来共四十多号人。这四十多号人要从船队下水的百福司船厂码头开始,在先是酉水后是沅江的水道上航行近1500公里,并最后完成交船和交货的任务。
“十伢崽,进舱来歇一下!”眼见前后三船都已进入梅子坳峡谷,向幺发便招呼熊十进船舱内歇歇。熊十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峡谷两岸的高崖以及船队前面的平缓水面,然后才转身回到舱内。
往下是峡谷的出口鸡笼滩。
2、鸡笼滩/金普、黄毛
梅子坳峡谷长约20公里,是酉水在凤城县境内的最后一段。实际上,梅子坳峡谷是由楠木坪、梅子坳和鸡公岭三道峡谷组成的“Z”字形峡谷,出口处的鸡笼滩长约里许,滩陡水急,是酉水上游的著名险滩之一。因此滩处鄂、湘、渝三省(市)交界地附近,是以又有“一滩接三省”之说。酉水上游又叫北河,这是针对酉水二源之一的南源秀山河而言。北河自酉源洞发源,约80余公里后进入凤城县境内,在境内流长近百公里,然后才在鸡笼滩处进入重庆境内。
一河秋水,两岸青山。结束出航仪式并进入梅子坳峡谷后,略微有些疲累的金普歇坐在船舱,开始有点闲暇的望着前方水面和两岸苍山出神。一旁的黄毛见厂长坐了下来,便掏出一支香烟递了过去,说:“厂长你抽支烟吧!”金普见是黄毛也不格外,便伸手接在手中,黄毛立即掏出打火机来给金普点烟。但因船行有风,连着好几次都打不着火,金普于是便接过打火机,嘴叼香烟然后用双手拱成防风状将香烟点着。一口青烟徐徐吐出后,感觉到了浑身一阵轻松。金普有比较严重的肺病,并不适合于再抽下去,但这么多年来他就是戒不掉,最后也只好是听之任之。在把打火机递回黄毛时他说:“快十六岁了吧?怎么,也学会抽烟了?抽烟不好的!”黄毛尴尬地笑了一下,说:“过两个月就满16岁了。厂长,烟我是抽着玩的!在厂子里有时闷,见人家抽也就学着抽抽,如果是经常出航就不会无聊,烟也就不用抽了!”“呵呵,”金普笑了一下,接着又吸了一口烟,说:“这下去近1500里水路,中间还有那么多险滩,够你受的,你当我们是来旅游的啊?”“那是,那是,知道的,知道的!”黄毛应了一声,退回舱内。
“水路,险滩!”厂长金普随意的一句话,又引出了他心底里埋藏已久的忧虑,他望着前面开始接近的峡谷出口和鸡笼滩,不禁陷入沉思。
金普是湖北荆州地区人,近50岁,与造船工业和内河航运原本没有什么关系。实际上,早前他一直是一名持枪的公安战士,并在县公安局刑侦股担任过副股长。在成为公安战士之前,金普是省军区独立二师的一名解放军战士,随着二野大军从巴东南进恩施和整个鄂西南地区,随后又在卯洞和百福司一带参加过多次剿匪战斗。因作战勇敢立有战功而荣升为连长,然后转业到地方公安。先是在百福司镇派出所工作,“文革”前才被调往县公安局任刑侦股副股长,可说是一直戎马生涯好十几年。所以,金普此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后来竟又会脱下警服重回百福司镇而操弄起工业,并且是造船工业!
改变这一切的原因,是那场始于1966年的全国性政治大运动。公安系统先是被“砸烂”,然后是部队进入并实行“军管”,最后是正式易名为“军事机关管理小组”,简称“军管组”。这时就来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也可以说是“史无前例”的第二个阶段。因为运动而早已全部靠边站的公安人员,按照“军管组”的统一安排,部分回原岗位工作,部分清退,部分则根据情况另用,金普就属于“另用”的那一部分。此时,恰好县属百福司国营船厂厂长一职空缺,而这家船厂在与当地公社船厂的竞争中一直处于劣势。县革委会研究之后,觉得百福司镇一脚踏三省,民风剽悍,地形复杂;基于金普的工作经历以及运动以来的个人表现,适于重回百福司镇并担任这家国营船厂厂长,于是便做了决定。其意,当然也是想通过金普对当地情况的更多了解,来提振一下国营船厂的经营状况。
“组织指派,由不得人啊!”一个仅只是初中毕业水平,并且也从未与造船工业以及内河航运打过交道的公安战士,竟然会被委派去担任造船厂厂长,就连金普自己都觉得是有点夸张。这不就是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或者是外行冒充内行么?即便是到了已经任职近三年后的此刻,金普仍是作如此想。但是,领导既然做了决定,个人就得执行,这是要求也是原则。金普尽管十分不情愿离开已经奋战了十几年的公安战线,但他还是只能打点行装重回百福司镇。行前只是向县领导请示,希望能从县里带两名学徒工过去,以充实船厂的后备力量。县领导见金普愿回百福司,对金普的这点要求自是慷慨允诺,黄毛也就是金普带过来的这两名学徒工之一。
历史上百福司的开埠甚至比凤城都还要早,这一点金普是知道的,镇上现在的桂林书院和万寿宫都是清朝初年或中叶时所建,比县城所有的建筑都要古老。早前这里属百户长官司,隶属卯洞长官司,再往上则是散毛土司。因为初设时此地人有百户所以叫“百户司”,迄后却是因“户”“福”之谐音而讹为“百福”,并沿用至今。散毛土司疆域大致相当于现凤城县全境,地处武陵山区的腹地中心。因周边都是高山大岭,与外界几乎完全断绝,仅靠百福司往下的酉水河常年可通行十吨以下木船,夏秋旺水之时甚至百吨以上木船都可通行,于是就成了整个散毛土司地区沟通外界和进出货物的隆兴之地,其热闹程度远盛散毛土司自己的土王府所在地猴栗堡。水运需要船舶,恰好百福司和卯洞地区一带盛产上好楠木、青冈和柚木等,又还盛产桐油,直是就地取材造船航运的绝佳之地,于是船舶工业也就借势而起,一时间内便颇显兴旺。
散毛土司和百户长官司等都在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为后来的凤城县,但百福司的水运活跃和商业兴旺都没有受此影响。因为从清朝初年起,百福司码头就是湘、鄂、川边地区土特产品的集散之地,是山内通往沅陵、常德的起点港口。商人用小木船载桐油、五倍子等顺酉水河而下,回程装棉花、布匹、海带等逆流而上。每船下行可装载五六吨,回程则装一至二吨,遇上浅滩得由人工拉纤,往返一次常德约需二十几天。如果回程没有货物运输,则就地把船卖掉,如此也就更刺激了造船业的发展。据说在在清末及民国初年,百福司一地仅造船厂就有14家,可造10吨的白木船,不仅供本地需用,还远销湖南洞庭湖一带。直到抗战后期县城通州府的首条公路通车后,水运和造船业才开始有所衰退,但在金普接任国营造船厂厂长一职时,百福司集镇仍有数十家船舶加工单位,其中最大的两家就是金普所在的县国营船厂,以及属于集体所有制的卯洞公社造船厂。不过这时,船舶则主要是造好之后销往下游洞庭湖地区,并以百吨左右的大木船为主。
参加革命工作之前,金普也曾在荆江上做过一阵子船工,对船上事务和水上作业不算是完全陌生。金普想,组织上或也是看中了这段经历,才把他派到船厂来的吧。应该说,金普到百福司船厂上任后,确也曾致力于厂子的经营状况改善,比如给有经验有技术的老船工提高地位或改善待遇,派人到下游地区加大推广宣传,对部分木工和手工作业实行计件报酬,根据下游湖区的实际需求改变船体设计和增大造船吨位,等等;不用说,这些努力都曾起到比较好作用。但是,金普知道,就像以前在剿匪斗争和刑侦工作中常有的那样,天生具有一定敏感嗅觉的金普清楚,无论自己怎样努力,都可能已无法挽回酉水河上游地区造船工业的日渐没落之势。也许,眼下的这三艘大船,就是船厂造出来的最后一批木船,尽管这种木船在下江和湖区如今仍然受到欢迎。真希望不要是这样啊!他想。那么,用这三艘船去闯一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还是值得......
流水喧响,水势开始变急,鸡笼险滩已经就在眼前。行在前面的头船正在冲滩,金普挥去沉思站起身来,看见头船甲板上的向幺发和熊十等船工水手们,正神情严肃地操弄着竹篙和船桨等配合舵手,将木船驶入激流长滩之中。水势如箭,激起层叠波浪和雪白浪花,托着百吨大船就像是一段大木一样直往滩下冲去,其状甚为惊险。好在舵手及一干船工水手们操弄有方,木船几经颠簸跌宕之后,终于顺利冲出长滩并进入下游平静水面。而此时,金普所在的木船也已来到了长滩起处。
“鸡笼滩还算是好的,但是,凤滩呢?”想到凤滩,金普心中不禁升起层层阴云。
3、酉酬/熊十
约莫中午时分,船队来到酉阳县境的酉酬镇旁,金普让信号员向头船舵楼的龙舵手打招呼,说是船队在酉酬镇河边停靠一下,等用完午餐后再出发。龙舵手在头船艉楼顶层见到指挥船发来信号,于是便鸣笛向岸边靠拢,选了一个避风的静水区将头船停下并下锚,后续两船随后也各自停了下来。龙舵手是常德桃源县人,40来岁,在沅江和洞庭湖上行船多年,见惯了沅江和洞庭湖上的大风大浪,航行经验十分丰富,对于仅只是沅江支流的酉水河自是没放在眼中。此次龙舵手代表航运公司来领队接船,也是公司的特意安排。出发前公司领导曾反复对他说,一定要赶在国庆前将全部船只接到常德,以赶上公司向国庆献礼的新船出航庆典活动。眼见得已是9月下旬,龙舵手心中自是有些焦急。不过好在船队今日已启航,一周之内应能赶到常德,时间上还来得及。今日的计划是停泊里耶,眼下已到酉酬,此刻缓缓倒是没事,于是也就对金普发来的暂泊信号没有表示异议。
酉酬也是一个大镇,规模与出航前的百福司镇差不多,都是酉水河边临水落座的镇子。不过酉酬镇是在酉水河西大约一公里的山谷里面,不像百福司镇那样紧邻河边。山谷内的酉酬镇四面环山,地形为典型的低山峡谷。酉酬河的三条支流在镇子的西东两侧汇合,然后再东行约一公里注入酉水,河口的北面是酉酬村,一个背山面水、水秀山青的秀美小村。酉水在流经酉酬村时已是初具大河模样,而从酉酬村前流过并汇入酉水的酉酬河,则是清浅蜿蜒的一河淙淙流水,两相比较正好形成鲜明对照,仿佛是一位身材初长的土家少年和一位温柔羞涩的苗家妹子一样。两河交汇处的波浪声响,就是他们初次相拥时的绵绵私语。如果是站在两河交汇处位置望出去,东边远处是横断天际的八面山,西面不远则是山谷内的酉酬镇;酉水北来,水势滔滔,接纳酉酬河的流水之后再继续南下。一旁的酉酬村,则是这远山、近谷、大河和小溪之间的一方点睛绿野。
熊十对酉酬村是十分熟悉的,或者说是自从见了之后就一直是记在心里的。那一年,哦,不!也就仅只是去年5月,熊十作为实习船工兼水手首次随船队出航。当船队穿出酉酬村背面的低山峡谷来到村旁之时,熊十的眼前突然一亮,因为他看见了一幅让他内心深处猛然一震的绝美画面:一条小河,从村前西面的峡谷里淙淙流出,哗啦啦的流水声响像是在唱着欢快的歌曲;5月的正午之前,河面上轻纱般漂浮的薄雾还没有完全散尽;春日和煦,微风拂面,村前的小河边有人正在捣洗衣服。眼见得棒槌落下,少许之后才有“砰嘭”的声音传来。船队自大河上游而下,捣衣者看见船队,便纷纷停槌观望。最靠近酉水边上的是一位年约14—15岁的女孩,竟然还站起身来冲着船队粲然一笑。这样的一笑灿然,让站在船头的熊十正好看在眼中。那一瞬间里,他觉得他的心脏都像是停止了跳动!
那时的熊十还没满15岁,但是身体里已经开始有似乎是什么潜藏着的东西在隐隐活动,就像是无数小蛇,总是要尽量往外面钻一样。不仅说话的声音突然间变粗,矮小的个子在快速长高,就连夜里睡着后也常会有一些缤纷色彩的东西闯入梦境。某一天熊十忽然在这种缤纷色彩的梦境中被惊醒,竟然发现内裤里面的一大片冰凉粘湿。他没有敢告诉同事和师傅,就连和他一起进厂的黄毛都没有说。次日起床后他独自悄悄把内裤洗了,从那以后他就只敢穿着宽大的裤衩睡觉。随后,缤纷色彩的梦境虽然仍时有烦扰,但弄湿短裤或床铺的事却再少发生。有一次回城他私下问了一位儿时伙伴,伙伴告诉他这是在“发体”,是在告别童年而进入青少年时期,并说他自己去年就已经这样了。“发体”?“童年”?熊十在哪一刻里才恍然明白了一点什么。
熊十是两年多前上完小学后来到这家造船厂的。家里的成分虽说是城市贫民,但是父亲解放前却是国民党员,还是街道甲长。这些也都罢了,“文革”之中竟被查出来原来还是所谓的潜伏国民党特务站站长,这就不只是普通的国民党员和伪保、甲长那么简单的事了!后来虽说是不了了之,但是“特嫌”黑名自是一时无法洗脱。父亲有罪,儿女遭殃,刚刚小学毕业的熊十自是不可能升入中学。“黑七类”的孩子凭什么能升学?道理就是这么简单!还只是未满14岁的孩子,不升学又能做什么?好在通过关系找到即将调任国营船厂厂长的金普,好在金普也十分同情熊十的年少失学,于是就答应了托请。却又担心有人会说闲话,便在请示县领导之后,以“招收学徒工”名义,将街道一名寡妇的同龄小孩黄毛也收了,并一起带到了百福司镇上。
百福司镇离县城100多里,刚到船厂时的熊十怎么都不习惯。14岁不到,完全还是个孩子啊!远离父母,孤独凄凉,而且船厂的工作虽然只是做学徒,但造船毕竟是在和木料和铁器等打交道,劳动强度远非一个14岁不到孩子就能轻松承受。又还因为有很高的技术性,所以文化学习也是必不可少。有好多次熊十都想私自逃回县城算了。但是,逃回去又能做什么?眼下这个工作是好不容易才托人靠朋友面子给找到,逃回去岂不是连被托人的面子都给丢了?坚持吧,咬着牙坚持下去吧!难得的是金普厂长以及厂里的一干老工人,比如向幺发这样的老船工等,都对他和黄毛这种近乎儿童学徒相当不错,他于是也就与黄毛相约着坚持了下来,并在对龙骨、旁龙骨、肋骨、龙筋、舭龙骨、横梁、大斤、船首柱和船尾柱等等名词的学习过程中,了解了木船船体的基本结构和组成,同时也慢慢知道了横向弯曲力、纵向弯曲力、水压力、波浪冲击力以及前桅、主桅、艏楼甲板、罗经甲板等这些东西所代表的意思。随后是学习水运知识,熟悉和掌握水文观察、航道辨识、降帆升帆、起锚抛锚、撑篙划桨、解缆拴缆等等各种水上事务和船上操作。可以说,当熊十作为实习生随船队首次出航时,已经具备了一定的造船知识和水上航行知识。
上一次的船队并没有靠岸,而是擦过酉酬村口继续南下。熊十在船舷边侧着身子,一直望向村口的那群捣衣者。因为航道原因,船离捣衣者所在村口其实很近,他看见那位璨笑后的女孩在向船队招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显出可爱的明耀光芒。“停下来哦,停下来哦......”他听见女孩对着船队在喊,初熟的身体扭动着诱人曲线,身后的一群洗衣者则配合着女孩对船队再次呼喊。但是船队却没有停,不一会儿就完全掠过村口。他侧着身,发现女孩已经带点失望的蹲下身来,低垂着头继续捣洗衣服。他很想她能再抬一次头,但却没有。船队继续往南,他干脆转过身来仍是痴痴地看向村口,直到那个女孩变成了一个远远的黑影并最终淡去。从那以后,他觉得有好多次,那位璨笑女孩都会在半夜里走入他的梦乡......
眼下是又到酉酬村口了!他想。但是村口此次却没有洗衣或捣衣的人,就更不用说那位只是遥遥见过一眼的小女孩了。他感到很是惆怅,但也因此而有了一种释然。他知道,他和她,就连最普通的“萍水相逢”这个辞都用不上。但他其实还并不清楚,正是那位女孩一年多前的那粲然一笑,将他还是懵懂的青春期的窗户纸一下子给挑破;而又是这位女孩一年多后的没有出现,使他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相思”煎熬之后,开始进入了真正的成熟。
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候后,用完中餐的船队起锚,继续向下游的里耶镇航去。
4、里耶/向幺发、熊十、黄毛
北风轻起,船队继续南下,约在下午4时许到达石堤镇西的峡谷入口。酉水在这里结束南流,转呈90度角度从此拐向东行。船队穿过石堤镇西的峡谷后,自南面梵净山北麓而来的秀山河就到了眼前。这是酉水二源之一的南源,但在流程上却是比北源短了百余公里。所以北源虽也有叫“北河”,但却是酉水正源,一般也就以“酉水”统称,并不认为只是到了南北二源汇合之后的石堤才叫酉水。秀山河内进不远西面就是石堤镇,也是一座有些历史的大镇。船过石堤后,继续往东并偏北一点方向而航。南北二源相汇后的酉水已是一条真正意义上大河,水势浩荡,河面宽阔,船队在下午6时前就到了里耶码头。此时夕阳西沉,霞光万道,将满河流水映得一片金黄。河风吹拂,水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是搅动了一河的碎玉黄金。从船头往水流前方望过去,里耶镇鳞次栉比的房舍楼阁沿着西北河岸排了长长一列,镇子后面的西边不远,就是远近闻名且雄浑高峻的八面山。
船泊里耶,因为酉水是一条没有航标灯的河流,不能夜航。
相比从百福司镇一路过来的好几个镇子,里耶才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镇和古镇,于远近周边都相当出名。酉水在这里已成一条汤汤大河,而这里又是湘西、川东的交界之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很早之时就形成了码头商埠,并成为沟通湘、鄂、川、黔四省边地区的边境贸易中心。商业的繁荣和水运的兴旺奠定了镇子基础,也使镇子的地位在周边地区显得相当突出。而镇子的历史,据说也已有两千多年。
抛完锚,卸落完桅杆风帆并收拾好船上的一切行当后,天色已开始向黑。向幺发便邀熊十往镇子里去吃晚饭,说是夜里不要自己在船上做了。熊十欣然应允,并叫上了第二艘船上的黄毛。于是,老少三人踩着正徐徐降落的夜色,踏上了通往里耶镇内的河街。在镇子唯一的那家国营小饭铺前,向幺发说就是这里了!三人于是进店围着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一个素菜,三个荤菜,外加一斤包谷老烧,店家上完酒菜后,三人便开始动箸。此时天已黑尽,但是店家将两盏汽灯悬在店内梁上,照得整个店堂倒是明晃晃的。食客不少,店内几无空桌,其中好几桌还是熊十他们的船队人员。里耶是著名商埠码头,全镇又只有这么一家饭铺,恰是饭点时间,食客自然是很多。
熊十那时还没有学会喝酒,但是向幺发说船上的人喝点酒对身体有好处,可以祛风湿等什么的,今天就学着喝一点。熊十对向幺发一向敬重,见向幺发这么说也就没有拒绝。他先是将向幺发的酒杯斟满,又看向黄毛,黄毛说“倒!倒!倒!”,于是也就给黄毛斟了,然后才往自己的酒杯倒酒。黄毛其实平时也不喝酒,他是见熊十要喝所以也才决定喝。黄毛身材瘦小,仿佛还没有发育似的,一头稀疏的头发颜色偏黄,所以被人叫做“黄毛”,时间一长他也习惯,就连自己的真名都差点忘了。三杯斟完后,熊十端起自己的酒杯向老船工向幺发说,向叔,到船厂这两年多来多蒙你关照,我真是感谢不尽,今天这杯酒就算是敬你,我先干了!说完将杯中的酒一仰而尽,黄毛见状也跟着学了,向幺发于是就连饮两杯。下来熊十和黄毛就多只是吃菜,酒便主要是向幺发在喝。黄毛掏出香烟,向幺发摆了摆手拍拍自己的旱烟袋,然后又只顾端起酒杯,熊十于是就一边吃菜一边负责斟酒,时也就着杯子小饮一口,黄毛于是也有样学样。向幺发倒是爽落,没怎么在意他俩的这些小动作。连着好几杯下去,只见向幺发满脸沧桑的脸上开始飞起红晕,神情也不似平时常见的那般落拓。他拍了一下熊十端着酒壶的手,说:“十伢崽,知道中午到酉酬时你在船头的那副傻样子么?”
熊十闻言一惊,手中的酒壶都差点掉了。
“哈哈哈,”向幺发颜面绯红,突然间显得兴趣逸然。“是想妹娃儿了吧?那个河口是常有妹娃儿在那洗衣服的。瞧你中午看向河口的那对眼睛,只怕是一直都在等着心中的哪个妹娃儿出来吧?”他一字一句,直是把熊十在酉酬河口的全部心思都说了出来,让熊十一时间内只觉得羞意难当。
“其实,呵呵,”向幺发兴致依旧,“这样的事对于少年船工来讲哪个没有过?不是讲你!”他转向黄毛,“你根本都还没发体呢,晓得个么?要说啊,”他又转回熊十,“老叔给你们讲个故事,你们听完后就不会觉得有哪门好害羞的了。”
向幺发说,酉水这六百多里水道,从来就是一条风流水道。他从16岁起在这条水道上跑船,算是听惯和见惯了这条水道上的各种风流故事。最普通的是码头河街妓女,那是金钱皮肉间关系不值得提哪门,但也有痴情的和长时间相好的,算是熟客了或者说是日久生情了吧?“日”,他带着重音多少强调了一下这个字,却见熊十和黄毛基本都还是小孩,便略显尴尬的放低了点声音。下来就是,老船工接着说,船工水手们常年在这条水道上跑,没有几把力气哪里拿得起铁锚撑得起船篙?身体强壮生活却又苦闷,见到码头镇上或者河边村寨的姑娘妹娃儿还有寡妇少妇等等哪有会不动心的?来去的次数多了,说不得就有相熟的或者是想认识的。如果只是与某位寡妇、少妇的一夜风流或露水夫妻就还罢了,顶多是费些钱或者是添多点遗憾而已。但若是与河岸村寨的哪位姑娘、妹娃儿熟了,那么接下来的麻烦也就来了。唉!说到这里向幺发由不得叹了一口气,便停了下来。
熊十将向幺发空着的酒杯再次斟满,老船工看着杯里的酒,抖起精神,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就说了他自己少年时期的一个故事。
这其实也就只是一个老掉牙的行船水手和河岸村女的少年恋情故事。巧的是,那个村女也是因为常在河边洗衣才与船上的少年向幺发相识。然后就是少年向幺发和洗衣妹子的岸上相会,然后就是两个人的私定终生和相约私奔......说到这里时老船工又停了下来。
“最后呢?”熊十和黄毛忍不住同时问道。
“最后,”老船工又要了一杯酒,端在手上却是没喝,“没有最后!”他说,“最后就是那位女娃儿被家里强行嫁到了山内,根本就找不到人了。听说,还是扁担亲哦,真是可怜了那位妹娃儿,唉......”老船工禁不住又是长叹一声,将杯中的酒再次一饮而尽,然后缄口不言,神情重归落寞。
该回船上了!熊十见店内的人已在明显减少,便上前扶住向幺发说,向叔我们回船上去吧?向幺发站起身点点头,黄毛也跟着站了起来,然后三人顺着河街向码头走去。到得码头岸边时,向幺发看着河湾处的一溜木船和河道里的一河流水忽然停下脚步。他看向熊十和黄毛,像是有点自言自语似的说,此次出航,只怕是会有点不太平啊!
怎么了?熊十和黄毛闻言都是心头一震。
凤滩啊,唉,你们不知道的!老船工的语音低沉。他看着熊十和黄毛,酒后布满沧桑的脸上竟然浮出一层悲悯之色。
5、王村/熊十
次日船队一早起锚,往东偏北方向行得50-60里水道后,开始转向正东稍偏南一点方向。此时恰有西北风吹来,金普便让船队全部满帆。三船顺风顺水,在河道上行得飞快,让头船艉楼顶层的龙舵手感到相当开心。他觉得按眼下这个速度,今天只怕是就可以赶到沅陵。“到沅陵后就好办了!”他想。但是他很快就把这个想法给按了下去,因为他知道,到沅陵之前还必须得先经过凤滩,而凤滩......想到凤滩,这位从没把酉水风浪放在眼中的船队领航舵手,也禁不住变得心情有些沉重。
船队继续前行,擦过保靖城垣后,地势开始变得稍微平坦起来,周围群山以低山矮丘为主,并不是早前那样的高大险峻。原来酉水保靖以下这一大段航程,是在武陵山区外缘主脉进来之后的腹地。虽说酉水仍一直是在往东横切,但腹地内部毕竟只是一些低矮的山脉分支或孤立山丘,鲜有高大山岭和幽深峡谷阻路。船行顺风,河谷宽阔,沿途亦甚少急滩,船上的船工兼水手们于是也就暂时闲了下来。就比如眼下的熊十,也正是无所事事地立在船头,一边则望着前方水面和两岸的山丘发呆。一会儿后他转过身来,看见老船工向幺发独自在一边抽着旱烟,便想起了昨晚向幺发在里耶码头河岸,说到凤滩之时的诧异神色。熊十当晚回到船舱后,曾对老船工的诧异神色想了整晚都没有想明白。此刻见向幺发独在一边,便想过去问个究竟。但向幺发只是闷着头抽烟,连张脸都不往这边搁,熊十见状就只好是先作罢。此时河风正好,船队倒是行得非常平顺,眼见得又是一个小村被甩在船队后面。
凤滩?熊十想,凤滩没什么啊?去年春上作为首次实习船工兼水手时,他曾随船队到过那里。比较普通的一处滩流,只不过好像是多了一个工地而已。河面是宽阔好多,水势也大,但凶险程度甚至连鸡笼滩都还不如,这样的滩流在这条河上多了去了。跑了大半辈子酉水和沅江的老船工向幺发,说到凤滩之时为什么会是那般神色?老糊涂了?还是喝多了?
老船工没有老糊涂,老船工也并没有喝多。当然,熊十那时也是不可能知道,因为那时的通讯条件和消息来源就是那样落后。而且,更让熊十不知道的是,一年多后的凤滩,已经不是他初次见过的那个凤滩!
中午就在船上开伙,船队也未作停留,是以下午3点刚过就到了王村码头。而只是到了王村以后,熊十心中的那个谜团才开始慢慢解开。
船停王村,三船同时下锚,船上所有人员被要求不要离船。正在诧异为何不乘天色尚早当日多赶些路时,却见一条摩托快艇从岸边不远处快速驶来,原来是王村的水上公安。金普见快艇驶来便在中间船上招手,快艇于是在金普船旁停下。只见金普从船上绳梯下到快艇后,快艇又继续往前驶到头船下面。“龙舵手,向幺发,下来,下来!”是金普对着船上在喊。龙舵手闻声从驾驶舱走到船舷的绳梯旁时,向幺发还在磨蹭着像是不太怎么情愿动身一样。熊十看过去,无意间发现绳梯旁还有一张小鱼网,他记起是上午航行时向幺发用来网鱼打发无聊的。“下来,老向!”是快艇上的金普继续在喊,向幺发不好再磨蹭,便也从绳梯下到快艇。随后,只听得突突突的一阵轰响,快艇尾部卷起一大团水花,然后便直向前方水面快速驶去,很快就只剩下了一个远远的黑点。
变故有些突然,三条船上的人多数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船舱里和甲板上开始有人聚集,大家都在猜测,但谁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就将焦点集中到了下游,因为金普和向幺发等这么急地赶过去,那么下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下游?下游什么地方?溪州铜柱所在的会溪坪河滩?还是“凤滩、茨滩不为凶,上面还有绕鸡笼”的绕鸡笼?会溪坪算不了什么,绕鸡笼是有些麻烦,尤其是对下行船只而言,但近年这段河道已有较好整治,也就不是早前那么凶险。那么到底是哪里并又是发生了什么事呢?众人议论纷纷,但却莫衷一是。
只有熊十猜到了,下游的事情极大可能性是发生在凤滩!
金普一行三人虽然走得匆忙,但从向幺发行前磨蹭的这个动作来看,老船工知道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但他却不愿去,这就很有些反常!很自然的,熊十从向幺发的这种反常行为上,联想到了老船工昨晚说过的凤滩!
凤滩?凤滩怎么了?熊十开始怀着心绪在船头的甲板上踱步,但一时间内还是解不开心中的疑团。他转过身来,开始望向左侧河岸高处的王村古镇。古镇依山而建,房舍众多,显得古朴宁静。镇子的东边有一道宽40米、高近60米的瀑布,分两级自高处跌落,显得颇有些气势,这就是有名的王村瀑布。他的目光巡睃着,慢慢停在了那挂瀑布上面......突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底猛击了一下,他的脑子里竟然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瀑布!难道,下游的凤滩会是......
6、凤滩/金普、向幺发、龙舵手等
一切都是金普的安排。
出航之前,在放下连通县革委会的电话后,他知道只能前行而不可能退缩了。“打仗都还会死人呢,难道因为可能会死人就不打仗了吗?这个革命江山是怎么打下来的?你个老兵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懂?抓革命、促生产,你不是打算把你那几艘船都劈了做柴火烧吧?不是?不是的话那么再险的滩也是要冲一下的!这条航道如果不打通,我看你们厂就只能是关门了!当然了,安全是要注意的,并且是一定要特别注意!但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安全问题而畏缩不前,这个你知道的!”行伍出生的县革委会领导把话说成了这样,最多也就只是做过一个小连长的金普又还能说什么?
金普接下来只能是又多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接通王村水上公安,找他昔日的一位战友说是大致在什么时间安排一条水上公安快艇。第二件事则是再次接通凤滩当地,让他们协助做一件事情。水上公安的战友说快艇没有问题,随到随有;凤滩当地则是劝金普最好是不要出航,至于希望协助做的事情,他们正准备做,但是不能绝对保证安全,所以最好还是别来。
不来?来不来还要你们说?金普对凤滩当地的回复很不满意,但是对方既然答应协助并说是正在做,金普也还是稍稍放了一点心。于是,又磨蹭了一个多星期并最终落实了凤滩那边的事情之后,船队才在金普的反复犹豫和龙舵手的反复催促之下,于昨日驶出了百福司船厂码头。不过,金普终究还是心有担忧,所以才又让船队先歇航王村,他自己则带上龙舵手和向幺发,乘着早就提前安排好的水上公安快艇直往凤滩而去。
有必要再多说一点地理上的事情:所谓的武陵山地,是指湘鄂川(渝)黔四省(市)交界地区的一系列平行山岭而言。主峰自贵州铜仁地区的梵净山发源后,大致呈四道以上主要山脉沿这四省(市)边交界之地向北偏东方向发散,其中最外缘的一道自松桃至凤凰、吉首、古丈等地并一直延伸到洞庭湖平原边缘的慈利和石门。酉水在秀山的石堤镇西面结束南流并转往东行后,一直就是在横切武陵山地外侧地区的两道山脉,以及山脉之间的盆地区域。王村以东不远,是武陵山最外侧的那道山脉,酉水横切约90里水道后有一个峡谷出口,这个出口就是凤滩。河谷在这里呈“U”形状,通常宽约150余米,并形成了一道不算是太险的急滩。至少,比前面经过的鸡笼滩已是有不及。
凤滩本来算不上是险滩。但是,1972年9月的凤滩已经不是以前的凤滩,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工地——凤滩水库大坝工地!
凤滩水库大坝是1970年10月开始动工的,基本上是从酉水的最下游将整条酉水河直接隔断。1971年11月大坝才开始截流,所以熊十在年前5月经过凤滩之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截流围堰修成后,酉水改由大坝一侧的导流明渠绕流而下,于是眼下的河道也就不是原来的凤滩河道。这个导流明渠能不能通行金普他们驶过来的船队?建设者不能保证,金普心中没有把握,于是便只能是再来实地仔细斟酌。金普携龙舵手和向幺发两人一到王村便急急赶来,就是为了现场落实这件事情。而事情的重要性,更是关乎到这条航道到底是不是还可以继续通行!
90里水路公安快艇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赶到,工地建设的一位指挥者已在一处可泊船的地方等候。下得快艇,从河边走向高处,只见前面一道围堰将河流生生隔断,并将河道水面也抬高了好多。满河流水前行受阻,只能改向上游一侧的一道豁口往下倾泄。再看围堰后面,水库大坝已建得有近20米高。其时正是“文革”时期,主题主要是“人定胜天”的人海战术,但也还是有不少的吊车、机械、空中索道以及缆车等。细看分流明渠,其实就只是围堰上方河岸一侧的一道豁口,宽约50余米,并形成一道落差十余米、长约500米的急流长滩。这样的急流长滩,别说是龙舵手,即便是像向幺发这样跑了大半辈子酉水和沅江的老船工,也都是不敢上的!好在,一架新建的绞滩车在导流明渠起点处已经完工,这就是金普在出航之前最后与工地落实的事情。看到这里,金普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这绞车,百吨船只承受得住么?”金普问。
“刚建起来没测试过。就只说这钢索吧,别说百吨,就是500吨都没问题,因为这绞滩车本来就是按500吨船舶过滩来设计的。”工地建设指挥者回复道金普。但他接着又说,“不过这些都是按常规河道水流来测算的,至于这导流明渠嘛......”他不由得摇了一下头,“在导流明渠里就不太好说了。所以我觉得你们最好还是原路回去,或者是在上游就把船和货物处理掉,不要冒险。至于这个绞车倒是没什么,因为工地用得着。我们本来就准备建,你的电话只是正好赶上了工地计划。”
回去?金普能回去么?如果能够回去他还用得着走到这里来?
也就只能是走走看看再转转想想了。工地建设的热火朝天与金普三人的沉默无语形成鲜明对照。龙舵手无须说,一付小事一桩、闯滩必成、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向幺发则一直沉默着不出一声。又转了一会儿后,金普见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便带着龙舵手和向幺发回到摩托艇上,然后原路回转。
下午6点来钟,水上公安快艇载着金普三人回到王村。金普从快艇上下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开会!
7、闯滩
次日一早船队继续出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不过细心一点还是可以发现,三艘木船的主桅也就是前桅都已被放平。这是百福司船厂的特有保留技术,一般船厂也造不出这样的主桅。在市场上拼杀多年,尤其是在面对相邻卯洞船厂的激烈竞争之时,手上没有一点特别之处,也是在市场上难以立脚。当然,这是题外之话。
昨日下午6时多后的会议是在金普的指挥船上开的,人员大多到会。会议并没有讨论是否需要继续前行,因为这个已不再讨论范围。金普只是将所有情况向到会者如实通报,然后才开始做明日如何才能更安全闯滩的准备。主桅肯定是得先放下来,次桅在罗经甲板上面,无法放下也没有必要放下。新船谈不上维修,但各主要部分还是要再检查一下。像搬滩那样下卸货物已不可能,时间上以及王村码头的装卸条件和运输条件等都不具备,况且船上载货还有利于降低船体重心。人员肯定都是要随船走的,即使闯滩时部分人员可以先下来,但是船上不可能没有舵手、船工兼水手等必需人员。而且除了几位货物押运员外,船队在出航时本就没带什么无关人员。最后就是,金普知道无论怎样都还是有凤险,所以决定明天由他在前面先闯,早先的头船则排到最后。为了安全,不是太紧要的人员尽量安排在后面两只船上,黄毛于是也就和熊十同在一艘船了。金普决定明天自己先闯,除了先身涉险之外,也是考虑到他所在的船载货较重,可以用来先试一下。就像小时候面对竖直栅栏,如果头部能过那么身子也就能过了一个道理。
当然,世间的事往往是经不起事后推敲,就比如金普的重新分派人员以及黄毛来到熊十所在的船上。所以很多时候就只能说,这或许就是命运。也或者说,命运本来就是这样在安排!多年以后,当熊十回忆起他在凤滩闯滩时的那次生死经历,仍禁不住有些唏嘘。
天仍是好天,航行也算是顺风,但是船队却比以前显得沉默,似是有一种东西在压抑着大家。容易理解,对接下来就要经过的这个凤滩众人都变得没有把握,多数人内心就不免惴惴,心情又怎么能好起来?当然也有例外,就比如龙舵手此刻就不一样。昨天下午他在看了导流明渠的绞滩车后,觉得平安通过凤滩已经不是问题。那么,今天到沅陵,往下是沅江,国庆之前抵达常德就很有保证了。想到这里时,他的内心自是只有开心。
老船工向幺发就不一样了,一张布满沧桑的脸上愁容尽现。他表情痛苦,心情压抑,像是十分烦躁样的在船头的甲板上走来走去,一反作为长年老船工水手应有的气定神闲。昨天会议时他没有说反对话,那是因为会场上人多,也是因为会议一开始就说了不讨论前不前行这个问题。但是会后下来他的心中一直都是不安,像是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这样太危险了!”他先是有点不明所以,但是到后来就明白了,这是大半生在酉水和沅江上跑船的直觉在告诉他,必须终止这次航行!
是的,必须终止!想到这里老船工坚定了神色,他走到位于艉楼顶层的驾驶舱,要龙舵手向已在最前面的指挥船发去信号。没过多久,只见金普所在的指挥船稍稍放慢了一点速度,而向幺发则划着一只小划子去到了指挥船上。
“老向,说吧。”金普对突然间自作主张而来的向幺发仍是十分尊重,他其实也知道向幺发这时过来想说什么。尽管他知道自己已无从改变主意,但他还是愿意听听,这位自己一直尊重的老船工这个时候会说些什么。
“不得行啊,厂长!”老船工说,“我想来想去弄个下去都还是有危险,所以我觉得船队应该立刻返航!”
“返航?”金普反问了一句。他想起临行前县革委会领导说过的话:打仗都还会死人呢,难道因为可能会死人就不打仗了吗?他在心头苦笑了一下,然后才对向幺发说,“老向,如果你是在我的这个位置上,你会返航吗?再说,不是已经有了绞滩车么?”
“这个......”向幺发毕竟只是一位资格老一些的技术工人,要让他站在厂长这个位置来说话,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停了一下,但还是把他心中的不安说了出来。他说厂长你看,这个酉水在凤滩这个地方原来河道差不多200米宽,现在缩成了50来米,那么水流肯定是快了两倍以上。然后再看看这河道落差,早前最多也就是一千米下来4到5米,但是眼下呢?眼下只怕是5个4到5米都有了,这样一算那个水流速度和冲击力就是加倍再加倍了。至于那个绞滩车讲的是500吨没得问题,但要是换成这样的水速和落差,我看只怕是也有点难。所以,不能冒险啊!他表情严肃,满面忧容,一字一句地说得很是沉重。
“老向啊!”金普的面容也变得严肃并痛苦起来。他说“你说的这些问题我何尝没有想过?但是凡事也都是要闯一下才知道结果。而且这条航道不打通,我们厂就只能是关门,所以真正放在后面的,也不仅仅就只是我们这次的几条船啊!再说,100吨的船,500吨以上设计,也可以算是有些保险系数了。至于停航或者是返航,如果是能,我们还用不着跑到这里来么?不是么?老向!”
向幺发见金普这样说,又见金普面容骤变,知道决定已是无法改变。“那么这样吧,”他说,“就让我随头船先行吧!”
“老向,这......好吧,你就留下来吧!”金普做出了决定。
再远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何况还只是90来里的酉水航道。差不多中午时分,船队已经来到绞滩车前,早有工地的绞滩车操作工候在这里。
第一艘木船的过滩倒是出奇的顺利。船尾挂上缆绳后,开始从河面驶向导流明渠豁口。甫入渠内,但觉河面陡然下降,水流喷溅如泻,势如奔马,推动木船直向下方奔去。但是缆绳随即伸直,牵动木船抗击着水流冲击的万钧之力,并开始沿斜下方向将木船缓缓下送。此时金普在舵室内掌控全场,舵手随时调节舵向,向幺发和一干船工兼水手们则在船体四周,用手中长篙防范着船体与河道的周围相撞。水势滔滔,激流飞泻,但是木船因有缆绳牵送,下行得还算是比较顺当。也就约莫一个来小时,首船居然比较顺当地下到了滩下,连向幺发都感到有些吃惊。木船又用了十几分钟在滩下的静水区解开缆索,然后才停在下方稍远处等着上面的船继续下来。
第二艘船的下来仍是没出太多麻烦,尽管缆绳在木船下行的过程中被绷直得吱吱直响,但还是安然无事地把木船送到了滩下。到得这时,金普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也开始变得轻松了一些。他看了下时间觉得还比较充裕,于是便发信号让绞车先休息一下,过半个小时后再牵送第三艘也就是最后一艘木船下行。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有些玄怪,因为就在第三艘船准备下行之时,金普和向幺发却又忽然来到了绞滩车旁。原来金普是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也在最后一艘船上,向幺发则是知晓最后一艘船上已没有熟练船工,所以两人又才从滩下赶了上来。对于金普和向幺发的到来船上人等自是相当高兴,尤其是对于熊十和黄毛来说,因为他俩虽见前面两船均已顺利过滩,但因为身边没有金普和向幺发,终还是觉得有点空空落落。至于最后一艘木船是否也能顺利过滩,他俩那时倒还没有太多担心,因为前面的两艘已经顺利通过。
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但是,就在第三艘木船挂上缆绳下行到近100米时,不知道是机械原因还是电力原因,绞滩车却突然停止了运转!这一下变故俄顷,竟是连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此时缆绳上的木船悬在半途上下皆不可能,直像是一头被钓绳猛然钓住的巨鲸,被身下汹涌奔泻的万钧激流冲击得颠跳倾侧;又像是一只悬在半空中的巨大纸鸢,被飞沙的狂风撕扯得骨架欲裂。钢缆紧绷,巨流和木船将其拉扯得格格怪响,停在下泻激流上面并被奔腾洪流向下猛推的木船,此刻的向下拉力又岂止是百吨?只怕是千吨以上都有!绞滩车房的操作工人已经吓傻了眼,但是急切之间却是找不到故障原因,只能是干瞪眼看着牵引中的大船任由洪涛巨浪蹂躏。
事发突然,驾驶舱内的龙舵手和金普等已经无法掌控,只能是死命扳着舵柄防止木船横侧,但是这样一来木船就更像是一支由长长绳子牵挂着的巨大钟摆,由激浪冲击着开始向两边摆动。向幺发和熊十等一干船工水手见状,于是便用手中长篙,使出洪荒之力死命撑抵着河底和河岸,以抗击着木船的摆动和下坠之势。嗖的一声,只见一名矮小船工脚下一滑,竟被极度弯折的竹篙弹了出去,远远落在船旁的激流之中转瞬不见。惊愕未定,却又见船身被一个巨浪猛然弹起几近丈高,随后就是吱吱和喀啦之声连响,缆绳竟然被越拉越长......然后,缆绳咔嚓一声终于从中断裂。木船猛然下坠,断缆的一端向后疾扫,将船上舵楼打得粉碎,顺着也将正在舵楼下方手拿长篙拼死撑着河底的黄毛扫入水中。此时断缆之船直如断线风筝一般,在水面上侧身横斜着直往下游冲去,遮天浪花从头顶哗啦啦直降而下。忽听得又是喀喇喇一声巨响,原来是船底已经撞上一座礁石。木船船底大开,眼见得舱内装运的桐油木桶咕噜噜地直往上冒。河水汹涌而来,瞬间就淹到小腿。到得这时,就连向幺发也知道是回天无术了。间不容发之际,只见他抄起早前还是闲放在船舷绳梯旁的那张渔网向水面上猛然一撒,然后迅疾套住好几只正在上浮的桐油木桶。“十伢崽,接住!”他将渔网牵绳快速递到熊十手中,熊十才刚刚接绳在手,一个大浪就将两人无情分开,然后就是一阵阵的碎裂之声,木船竟是断裂成数段,船上所有的人、物全被抛入水中......
所有的变故都只是发生在很短的几分钟之内,当滩下和工地的人群大声惊呼意欲相救之时,河面上已只剩下了满河的桐油木桶漂浮在众多的破碎船板和几截断船之间。此时恰是夕阳西坠,将一河流水和水上的破碎染得血红。
闯滩最后以惨败告终,金普、向幺发、黄毛、龙舵手、舵副还有另外两名船工葬身水中。熊十幸得老船工向幺发递到手中的渔网尾绳,依靠几个桐油桶以及身上的救生衣浮力而逃得一命,并在漂至下游数十里地时获救。当获知金普、向幺发和黄毛等不幸遇难之时,熊十禁不住满满忧伤,嚎啕大哭。
残阳如血,江山如画,一切却又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几十年以后编撰出版的县志,还是就这件事情留下了一笔:1972年9月23日,卯洞国营船厂外运木船,行到沅陵凤滩翻沉,死7人,伤11人,损失财产.......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