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骑士(小说)
(2017-03-09 20:0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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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骑士(小说) -
(哈萨克族)艾克拜尔•米吉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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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士兵把枪一横,指着他厉声问道:哪里去?! 他端坐在马背上沉静地回首望了望被包围的农庄,又望了望农庄外的旷野,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雪爬犁,那上面从覆盖的黑毡底下露出几条沾满血渍的人脚。他偏了一下头说,诺,埋死人去。 那位士兵看了一眼这个块头矮小的人,把枪头朝着农庄外一晃,有点厌恶地说了句,去! 一股喜悦的暗流霎时从他心底漾起,但是他不敢让它流露到脸上来,他轻轻地用脚后跟磕了一下马肋,坐骑便轻快起步,身后留下一道雪爬犁划过雪面清脆的吱嘎声,在他听来,雪原似乎暗暗为他祈福:好样的谢克,干得漂亮谢克! 农庄外不远处就是一道横亘的小山梁,越过那道小山梁,别说是农庄口哨兵的视线,就连他的枪子儿也无法追及。 不过,此刻他不敢让马提速,只能耐住性子匀速前行,稍有节奏变化,他敢肯定那个士兵会拉开枪栓从背后给他补上一颗枪子。 当他终于翻越那道小山梁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事实上,他用肺将冰凉的空气温润后,再长长地吐了出来。他甚至翘起下唇将一缕白气吹向鼻子底下的胡须,他感觉得到那一撇胡子像秋风中的枯草一样乱颤起来,他心里却很是惬意。 好了,他现在可以借着小山梁的掩护改变走向。他知道,只要朝着东方走去,那边就是中国国境线。 只是他对身后的雪爬犁说了一句,穿上靴子吧,别冻着了。 他那个娇小的女人就像只狸猫,机灵地掀开毡子,用雪三下两下把脚上的血渍擦净,用裹脚布包好了脚,将抱在怀里的长统靴利利索索地穿在脚上,重新躺回毡子底下。在她的身旁,躺着两个失去体温,肢体渐趋僵硬的亲人。她却没有一点恐惧感。 2
昨天夜里,一队士兵突然袭击了农庄。 这是1932年初冬,政府摊派下来的上交肉类任务奇重,很多农庄庄员上交不起。但是,寒冬降临,莫斯科和列宁格勒需要大量肉类食品供应。于是,军队下来强征。很多哈萨克人面临着一场饥馑,他们自知熬不过这个寒冬,靠近国境地带的人便整个农庄向东迁徙,试图越过中国边界,到那边去寻生路。这下更惹恼了当局,军队得到命令,可以向试图逃离国境的任何人群开枪镇压。一队队士兵便挨庄梳理,而青壮年成了首先袭击的目标。昨天晚上,士兵突袭农庄时,他听到枪声逼近,便和小房一起躲进了地窖。当一夜的枪声过后,黎明时分农庄平静下来,他才从地窖钻了出来。他看到两个弟弟在院子里已经躺在血泊之中,脚上的靴子也被剥走了。 他不敢出声,悄悄将两个弟弟抱上铺着草垫的雪爬犁,从家里拽出一块黑毡覆盖在两个弟弟的尸体上。他对长房妻子作了交代,你是个老娘们儿,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两个弟弟就这样走了,我必须掩埋了他们,带着小房逃到中国去,剩下的粮食也好够孩子们和你果腹过冬。不然弄不好哪天我也得死在这里。我们平安相见吧,家里的事全交给你了,一切托付于主。 趁着天还没有放亮,他把地窖里的小房叫了出来,让她脱掉靴子,赤脚躺在两具尸体之间,他顺手将两个弟弟身上的血渍涂抹在三双脚上,用毡子把他们的头部和身体盖严实了,只露出染着血渍的脚,驾上雪爬犁向农庄外走去。 临行前,他将一把短柄圆锹和一把月牙斧藏在草垫里,怀揣一把短刀出门的。现在,他掩埋了两个兄弟的尸体,沿着一条山沟向着南面的阿拉套山赶去。他决定要躲避到冬季无人的山前林地,昼伏夜出,沿着山脚一路东行,平安越过中国边境。 他们是从纳林河越过中国国境的。但是,越过边界也不一定意味着平安,他本能的意识到,要离边界越远越好,不然很可能遇到追袭和不测。 于是,一路东行,趁着伊犁河上游特克斯河封冻,他们从冰面上越过特克斯河,一直赶到了巩乃斯河谷的源头。他确信,就算是当局的手再长,也够不到这里,才安顿下来。 一路上他都想起那首歌《萨玛利套山》(Samal Tao),有时甚至在那天山谷地放开歌喉一唱。 萨玛利套山我的家乡,我的湖泊我不知被强征去当兵的日子会怎样过我反反复复想起浣洗衣服 留下脐带的家乡我们没有骑马 徒步前行步履蹒跚 走了十五天快要接近奥伦堡年轻的生命 面临深渊命运驱使我走向陌生的远方萨玛利套山留在了身后我们没有骑马 徒步前行步履蹒跚 走了十五天快要接近奥伦堡我家有父母 已经年迈让我唱起这首歌是十六岁的忧伤啊只不过是这位十六岁的兵丁被强征后,一路向西而去,留下的是他十六岁的忧伤;而他自己,留下故土长房妻小,掩埋亲人,一路向东而来,心中的忧伤却是一样的。 3
终于迎来春暖花开。 巩乃斯河谷尽头的春天分外灿烂,雪线逐渐向山脊退去,两山的针叶林冬日的铁色焕然一新,已经静悄悄地换为墨绿,随风送来阵阵松香沁人心脾。大地已然复苏,绿草开始丛生,一片片的山花把远近尽染,放眼望去让人心生惬意。 谢克已经开始喜欢上这块土地。这里的哈萨克人古道热肠,他们按照古老的哈萨克草原习俗,给他们送来接济品(Jilulekh,意为温暖)——这家一块毡,那家一块毯,还有几床被子,几个枕头,锅碗瓢盆,一应俱全。为此,部落头领还召集了阿吾勒(以部落为单位的牧村)里的全体成员,具体认领各家拿出什么。富裕人家出一两头牛马大畜,贫寒点人家出几只山羊绵羊小畜。就这样,似乎在一天之内他的新家业就重新支楞起来了。 夏天里的一个晌午,有一位健硕的蒙古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他家门前经过,见到这家人,想讨一口奶茶喝。 那妇人会讲哈萨克语,只是略略带有一点尾音。她说是从居鲁杜兹——巴音布鲁克草原过来,她说她的丈夫和家人都在几天之内病死了,只有她和孩子活着逃出来的。 他突生恻隐之心,都是为寻一条活路奔命的人。 于是,冲着正在倒奶茶的小房挤了挤眼,便问那位蒙古女人,你愿意留在我这里么。 让我留下做什么?蒙古女人问。 当然是居家过日子,做我的偏房。 我还带着一个孩子。那女人说。 没事的,孩子也可以成为我的孩子。他说。 那女人什么也没说,一口喝完碗里的奶茶,冲孩子用蒙古语说了句什么,那孩子点了点头。那女人便走出家门,拿起放在门前柴堆旁的月牙斧,嘁哩喀喳不一会儿就劈了一大堆木柴。 末了,她复进屋,坐下来向他的小房要了一碗奶茶(他看到小房倒茶时那一百个不情愿的表情),呷了一口奶茶,便说,我什么都能干,脏活儿苦活儿累活儿我都不怕,大哥你要是留下我们母子俩,我愿意真心实意做你的人,伺候你。 这一天,他家所有屋里屋外的粗活儿,都被这蒙古女人抢着干了,他心里漾起一股暖意,对她的勤快很是满意。 夜里,他想与小房温存一下,没想他那个娇小女人第一次给了他一个大背。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去,找你的蒙古女人去。 他悻悻然作罢,嘴里还在说,你这不是从小房成正房了么。只听他的娇小女人哼了一声,表示一腔的不满。 于是,他家里的日子比平常就又多了些内容。 4
日子就像门前流淌的巩乃斯河,永无休止。谢克已经把从那边腥风血雨中学会的生存智慧,用来和这边部落阿吾勒里的人交往,从部落头领到普通人都已不知不觉接纳了他。 那个部落头领有一次还专门邀请他去喝马奶子。那是上乘的马奶子,盛捣马奶的皮囊是用小牛皮精心制作的,熟得十分柔软,轧了羊角暗花,不带一点异味。那马奶里放进了马钱子(Kux ala,一种植物,会让马奶子发力),很有劲道,喝上几碗便会微醺。 几碗马奶子下去,部落头领双颊泛红,十分优雅地捋了捋齐胸长髯,不无得意地告诉他,前两天他被县长召到县里,给了他一个叫“忙旁”的公差,今后,他发得话不仅是部落头领的号令,也是政府“忙旁”的指令了。 他着实听不太懂这边的汉语官称,在那边他对俄语官称可谓是了如指掌,但面对汉语汉字,他简直就是活聋子、睁眼瞎。所以,对于“忙旁”一职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真的不懂。 他只能在醉意微醺之时,脸上堆满笑容,感谢这位“忙旁”部落头领对他的恩典。那是他的真情,如果不是这位部落头领为他做主接济,他的日子会过得如何可想而知。现在可好,部落头领又得了政府“忙旁”一职,想必对他今后的日子更有实质意义。 其实,几天之前,县长把各位赞格(乡长)、阿哈拉合齐(保长)召到县里,同时也把各大小部落阿吾勒首领一起找去,给他们训话,并指派一些新的赞格(乡长)和阿哈拉合齐(保长)。当时,没有他的什么事,他就觉得蹊跷,便斗胆问了一句县长,那我做什么呢?县长笑了笑,用下巴颏儿点了点管他们的赞格(乡长)说,你帮忙嘛。他便记住了。 但是,回来过了一夜,他把头天背了一路的“帮忙”二字整颠倒了,记成“忙旁”了。于是,在这片草原平地间就多了一个官称:“忙旁”。当然,这一官称只在阿吾勒民间茶余饭后流传,官家压根就没有理会过这档子事。 谢克回到家已是下午时分。他那个娇小的女人用幽怨的眼神瞧着他。你把我从故土藏在死人堆里带逃出来,到这异国他乡,就是为了拿这个牛高马大的蒙古女人欺负我是不?女人的话触到了他的痛处,他想起了亲手掩埋的两个弟弟,一股电流从脚跟通到了脑门。长房现今如何?那几个孩子也该长大了些,他想。 他无心理会女人幽怨的眼神,驱马赶到河套那边,看看他的马群是否安然。 5
他已经学会这边草原骑士的风格。每天清早起来,数一数大小畜群,喝过早茶,便会骑上他的枣红马,一路纵马迈着花走步,到草原牧人家里品用马奶子,并和那里的牧人聊一聊天下大事。比如抗日战争,比如莫斯科保卫战等等。那些牧人的耳朵可真长,天下的事几乎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还有一次,他遇到过阿肯唐加里克游吟到此。那是早些年的事了。唐加里克的那些歌曲让他十分迷恋。尤其《库斯婕戈》(Khos Jengge 双嫂)这首歌,他听得如痴如醉。这是唐加里克从狱中出来后唱响草原的一首甜美的歌。 那一天,谢克照例喝了牧人家里添加了马钱子的马奶子,醉意微醺地回到家,还没下马,他那个娇小的女人哭哭啼啼对他申冤,说她受那个蒙古女人的挤兑,没法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嘤嘤的哭声让他很烦,他举起马鞭便朝那个正在门前干活的牛高马大的蒙古女人的背落下一鞭。 那个蒙古女人先是愣怔了一下,短暂的停顿之后,只见她从容地朝他走了过来,一把把他从马背上薅起,撸下马背,搁在地上,夺过他手中的马鞭,往右膝盖上一顶,鞭杆便折为两截,幸亏还有装饰的皮纫,鞭杆被吊拉在两边。颇应了那句老话:断了骨头连着筋。 那个蒙古女人一声没吭,拽起他儿子的手就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谢肯从地上爬起来,用那断为两截的鞭杆悻悻地掸去身上的草屑,目送着远去的那个蒙古女人高大的背影。 6
多年以后,传来斯大林逝世的消息。于是,1954年谢肯随第一次苏侨回返,携着他那个娇小的女人回到了他的故土家园。他从这边带去的是真正华丽饱满的哈萨克骑士马鞍和一套马具。他到了农庄,先挑了一匹高头大马,备上从这边带去的马鞍,配上马笼头、马辔、马鞧、马后鞧,紧扣戴有华丽饰头的马肚带,再备上黑条绒马褥,手持用兔儿条做柄,镶了铜的八棱马鞭,从农庄风一样呼啸而出,隐向远山(其实,他是去看当年冬天被他亲手掩埋的那两个兄弟的墓去了),又风一样席卷回来。农庄里的人都有点敬畏他。不久,他就有了一个新的雅号:Khtay Ata(中国老爸)。他的长房已经老了,他那些孩子也都大了。奇怪的是,他和小房——他那个娇小的女人居然没有子嗣。 又有一次,谢肯照例八面威风地纵马驰出农庄而去时,他的长子望着他背影有点怯怯地摇了摇头说,Khtay Ata(中国老爸)真了不起。 这时,他那个娇小的女人在一旁微微一笑,说道,你可没见到他那犯怂样儿。 啊?长子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那个娇小的女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长子,说,曾经在那边有过一个蒙古女人,把你这位Khtay Ata(中国老爸)像鹰拿兔子一样,从马背上攫起,放在了地上…… 此时,谢肯骑着高头大马,风一样卷回农庄,停在自家拴马桩前,正在下马。 (载《中国作家·文学》版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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