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丈量了大地的人（随笔）

                 （哈萨克族）艾克拜尔·米吉提

   那天，我正坐在银川机场候机，手机响了。传来妻子的声音。她平静地告诉我一个消息。她说，父亲走了，是在昨夜走的。大理州委、州政府很重视，直接操办，已经火化。我说，我立即飞过来。她说，不用，他是一个兵，一个军人随时都有可能倒下的。这事越简单越好，你好好在那里待着，带好那几个孩子。我再一次说，我飞过来吧。她说，听我的，不用过来，真的，孩子们也不要过来。于是，我给我母亲打了个电话告知这一丧讯，又给小儿子打了个电话。孩子也在电话那边沉默着。

   当飞机升入高空平稳飞行，我启动电脑，泪水忽然涌了出来。他老人家病重期间，我一直想过去，却为了工作奔波着没能过去，只有妻子过去和她弟弟妹妹陪伴在老人身旁。妻子其间回来一次，她说父亲前些日子还能行走，后来走不动了，可是能在病床上坐起来，这几日却坐不起来了，人躺在床上，瘦瘦小小，原来一米八几的个儿，现在萎缩成一点点，依靠吸氧维持着呼吸，已经不能进食，全靠输液维系。我还是没能过去。现在，老人走了，就像天边逝去的一片白云，我不知去到哪里能看望他。生命竞是如此虚弱和飘渺，当他灿烂地存在时竞不知珍惜其价值和意义，只有失去时方会感到无比珍贵。

   他是一个用脚丈量过大地的人。作为解放大军的一员，他从中国大地的北方，一路走到南方，把国民党军队从北部湾赶进北海远泊的船上，遁往台湾。于是，调转兵锋，挺进大西南，从此便扎根在了云南，娶了一个滇西七纵的白族女人为妻，一辈子再没有回过家乡运城。多少次赶着牦牛驮队翻越梅里雪山，学会了吃糌粑喝酥油茶，与藏族牧人成为朋友。在解放开封的战争中，他率领工兵连去炸开一条血路，全连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解放军工兵史上对他记有特殊的一笔。他的耳朵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被震聋的，所以他后来说话声一直很大，他生怕别人和他一样听不清楚。在很久很久以后，到了60年代，还从他背上取出过一颗当年的子弹。他身上愈合着多处枪伤。应该说，我们今天能过上幸福的日子，与他们这一代人洒过的鲜血有关。

   我曾经在一个杜鹃花开放的冬季来看望老人.我惊奇地看到，他身着我曾穿过的一件深褐色羽绒服，头戴孙子们的一顶毛线帽，在家里忙来忙去。得知我要来，老人家专门到清真寺买来牛头炖上，他告诉我，这是绝对的清真，是阿訇宰的，亲自为我盛上一碗。清晨，他将我的小儿子——他外孙，骑在他脖子上，到对面军分区的操场上，在那里对他进行操练。就那么一个早上，我的儿子便学会了立正、稍息、向前看齐、向右转、起步走等军人的动作，还会很有风度地来一个挺胸立正、端端正正地敬一个军礼！我看着未来的这个男子汉，在一个早晨就有了雄性勃发的气势，打心底里感激眼前已入迟暮之年的岳父。哈萨克男人都是骑士，骑士就应该有一点骑士的风度，我从孩子身上看到了这种气度。

   老人一向是和善的。经历过枪林弹雨的人，心境豁达开朗，对于世间的一切都能理解。他一再地说，战友们都牺牲了，比起他们来说，我还活着，这已经足够了。但是，就是这样一个达观的老人，在晚年时也发过两次大火。一次是与门卫老人不知为何发生了争执，他竟怒不可遏地说，你这个老地主，放在当年，老子拉出去就把你毙了！门卫老人在门口见到我妻子就诉苦，他说，你那个老爸是个“老军阀”，要枪毙我嘞……满腹委屈，甚至可以看到眼圈里有隐隐的委屈的泪水呼之欲出。妻子安慰了那位老人，回来还对岳父说，爸，您以后不要冲那些老人发火了。没想到老人脖子一梗，说，那种人算球！放在当年我真毙了他！家里人立即引开了话题，让老人从怒气中走出来。还有一次是内弟的一句话,引发了老人的大火。老人家买了一辆三轮自行车，后面带个小拖斗。每天他骑着三轮自行车，拖斗里放上一个小板凳，让岳母坐上去，之后他便悠悠地骑着到菜市场去。有一次内弟开车过来看到了这一景倒吸了一口凉气，岳父的耳朵早已失聪，万一过马路时被汽车撞着了那还了得。内弟便超过去停在前面，下了车扶住老人埋怨，爸，这多危险，以后不要骑这个破车了！不想，老人勃然大怒，他说，天下是老子打下的，你们坐着小车到处跑可以，我骑一个自己买的小三轮车怎么就不可以了？滚开给我！说着蹬上车骑了回来。这事之后，子女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和平的岁月就像无限伸延的河流。河水平静毫无起伏。老人就像在这平静的水面上驾着一叶轻舟，惬意地驶去。他一度喜欢大清早到苍山脚下去打两塑料桶泉水回来，让一家人煮上他打回的泉水泡茶喝。其实，现在看来，那是他在施展一种生命的活力。生命的规律是无情的，渐渐的，老人不能到山下汲取泉水了。后来，病魔一度击倒了他。但是，他的顽强意志力支撑着他的生命，在中风之后重新站起来时，哪怕柱着拐杖他也不需要子女们帮扶。时间，渐渐地耗去了他生命中的那点活力，最终倒卧病榻。一个用双脚丈量过大地的人，就这样静静地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老人姓景，名银山，山西运城人，中共党员，享年88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