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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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我周旋
刘刚
魏晋人尚清谈,行为则流于风雅。
清谈随风掠过,人文为之一变,变出魏晋人特有的玄格。文人逸趣,雅士风流,拉起了一道老庄式的玄学风景线,确立了中国名士文化的美学典范,随着北方世家大族的南迁,风靡江南。
那是个什么时代?相对于我们熟悉的百家争鸣而言,这是个世说新语时代,时代中心,从中原转向江南,人文精神,从中原政治伦理化转向江南诗化山川,江南诸子的自我,竞与山川相映发。
东晋时,桓温雄才大略,问殷浩:你怎么能和我比?殷浩回答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先秦诸子由争鸣而趋于争正统,追求“定于一”,而江南诸子追求的是“宁作我”。所谓“世说新语”时代,新就新在“宁作我”!
那时代,一元破碎,多元复兴,美属于个体,而非王朝。那时的王朝,太丑陋,但美的理念却觉醒了,
南朝宋、齐、梁、陈之首朝刘宋一代,王朝宗室也被玄风熏出了一位名士,一位“宁作我”的王侯,他就是临川王刘义庆。《宋书》本传说他:“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学。有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诸公,人问其兴趣,则必曰“爱好文学”,说法相同,但范围不一样,刘氏爱好的“文学”是广义的,泛指学术,不局限于后来所谓的“文艺作品”一类。
刘义庆大概厌倦了朝廷上杀来杀去,官场上磕头作揖,在他忧郁的眼神里,发现了去山水中放歌的自由去处。于是,他挥一挥手,申请外调,自我“流放”到荆州。挂了刺史头衔,蓄聚文人学士,招揽名流,收集东汉后期至魏、晋以及南朝晋、宋间的哲人思辨、名士轶事、清谈风趣、优雅炫智的人生小品,在《世说》中为名士立此存照。后来,为了与汉代刘向所著《世说》区别开来,就改称《世说新语》了。
流风余韵至南朝梁代,刘孝标又为这部风雅之书作注。出了一个个“宁作我”的鲜活人物。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称道《世说新语》是“一部名士底教科书”,“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
在竹林七贤和陶渊明之间,有一位如天鹅般的高士,高蹈于世说新语时代,吟之,舞之,俯仰自得,他就是王羲之。
羲之来自琅琊王氏,他十四岁那年,琅琊王氏家族助晋南渡,建立东晋王朝,王导是他伯父。羲之少从伯父,官至右军将军,人称王右军。王家护主功高,与陈郡谢家同为东晋望族。“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逝者如斯,王谢两家当年的煊赫,晚唐时已沉沦为桥边的几株野草花,清风摇曳,迷离在巷口的夕阳下。这是唐人的诗意,叹时间带给世事的无常。
遥想当年王羲之父子,在世说新语时代,留下一抹精彩的笔墨风流。王羲之说:“从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山水是透明的,人以山水为镜,照见自我,我与山水镜中的我周旋;内心没有阴云,人格也是透明的,映照山水,感发山水,山水因之而有灵性,这就是人与山川相映发了。儿子王献之,更是一往情深: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着秋冬之际,尤难为怀!
四季更换,美在色彩变幻中流转,正看满目苍翠,转眼便斑斓耀一片了。人生短暂,你应接不暇;怀抱太小,又怎能拥抱月映万川?还是老酒醇厚,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告诉儿子:“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短暂与永恒,有限与无限,个体与万物,这些都参差不齐,可关键在于“我”,“我”要在这些对立中确立主体性,便是“适我”,可“适我”有一个根本前提,那就是“宁作我”。
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势。人在其中,“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游心”山川,他将自我放任到自然中去,很美;而山川“适我”,王羲之则要给自然一个主体性灵的审美选择。“寓目理自陈”,他不想争鸣,只是审美清谈而已。争鸣必带有霸气,而审美则包容,争鸣要“定于一”,审美则多元。
“定于一”就不能“适我”,必须“无我”。清谈则不然,人皆炫智、逞辩,各有其话语权,各自有观点,都要“适我无非新”,都在“宁作我”中相映发,玄味一出,便相视而笑了。所以,有人这样说“欲知东晋一代诗风,当自《兰亭诗集》中体味”。
不仅诗意沉浸在玄味儿中,王羲之在书法商也展现了玄味美。
传说白鹅是王羲之的宠物,鹅池是兰亭的心曲,会稽兰渚山下,王羲之父子在兰亭举行了一次著名的雅集。
公园353年暮春之际,王羲之邀谢安、孙绰等四十多位东晋名士,相聚兰亭。依循俗例,三月三,在水滨举行“修禊”盛事,祓除不祥。兰亭外,崇山峻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兰园内,“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群贤毕至,列坐于流杯亭,戏饮“流觞曲水”,一觞一咏,感慨人生无常,成诗三十七首。然而,诗无序不成集,王羲之美酒养性,诗性墨趣大发,正欲挥笔书毫,临文又嗟叹:人生俯仰一世,荣辱已然陈迹。会稽山下有一兰亭,“暂得于己,快然自足”矣。于是,笔自空降,《兰亭集序》一挥而就,其文至妙,其墨更妙,文与字相映,一派“宁作我”的江南诸子风采。其时,清风出袖,明月入怀,字走龙蛇,墨韵五彩,《兰亭集序》横空出世,遂成千古绝唱。
此情此景,在先秦诸子那里,似乎就不曾出现过。
据说,唐太宗李世民酷爱书法,朝思暮想《兰亭集序》。齐鲁名士肖翼,文采飘逸,书道淳厚,犹善行草,太宗爱其书法,揣摩间心生一计,命肖翼临摹《兰亭集序》,走访民间,诱真迹出世。
李世民答应肖翼,等《兰亭集序》找到了,立刻颁布他的状元名第,并许诺要封他为河东御史。肖翼果然不辱使命,布衣遍访华夏,历时五年,终于在九华山一寺院里,寻到了王羲之手迹。
和尚辩才,是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的徒弟,智永临逝前,将《兰亭集序》托付辩才好生收藏。辩才虽书道高手,却不识肖翼骗术,引为同道知己,毫无戒备之心,丢失了《兰亭集序》,气急而死。李世民得之,爱不释手,临死,要带进昭陵墓里。从此,再也没有一人,曾一睹《兰亭集序》真迹。唐代多有摹本,此卷原题《唐摹兰亭》,上有唐中宗神龙年号小印,故称“神龙本”,摹写精妙,非他本所及。王羲之有七个儿子,皆擅书法,唯小儿王献之的书法“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而自成一家。
羲之之后,陶渊明问世,以“不如归去”而“适我”,将“俯仰自得”的玄味化为诗意,化到了极致,化在桑麻中,化入田园里,就变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南山”即“我”,而“采菊”就是“宁作我”,一个人看到了自我,他该多么快活?
《中国经营报》2011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