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下午

陈岗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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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1997年春天的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在钟敬文先生堆满书籍的书房，钟老坐在他那张不知坐了多少年的长靠椅上，微微闭着双眼，时而用手指在扶手上打着拍子，听我给他念博士论文的初稿。下午柔和的阳光洒在钟老的肩膀上，到处摞满书籍而变得拥挤和有些昏暗的房间，因为特殊的人文景观而显得明亮起来。

    当时，有一段时间钟老的眼睛不太好，钟老就让我把博士论文念给他听。钟老边听边在扶手上打着拍子，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就叫我停下来，让我重新念一遍，然后指出存在的问题，提出修改意见，甚至要求一些部分的内容要重写。每次我都惊奇地发现，钟老的思维依然非常敏捷，虽然闭着眼睛却能够听出问题来，而且一丝不苟。在那些即将要毕业的日子里，因为忙于论文的修改，迫于压力，每天下午和钟老的谈话多伴有紧张，当时没有来得及欣赏其中的诗意。现在回想起来，那一个个宁静而祥和的下午，因为和一位世纪老人的心灵的对话而变得格外灿烂。

    我入钟老门下读博士研究生以后，很快选定蒙古英雄史诗作我的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这也是钟老所希望的。有一次钟老问我:“蒙古族有多少部英雄史诗?”我回答他，国内外的蒙古英雄史诗包括各种变体大概有600多部。钟老就说:“这么多史诗应该好好研究，而且最好是蒙古族本民族的学者自己来研究。你们在语言上的优势是其他民族的学者很难做到的。藏族的《格萨尔》也应该由藏族本民族的学者去研究。当然，蒙古族中也有《格斯尔》。因此，蒙古族和藏族两个民族的学者联合起来共同研究《格萨（斯）尔》是最好的。同样，新疆少数民族也有很多英雄史诗，他们也应该培养自己民族的学者去研究这些史诗。”当时我考虑到《格斯尔》和《江格尔》等大型史诗都己经有很多学者研究过，而且争论的问题也很多，于是我就考虑选择还没有人研究过的东蒙古英雄史诗作为我的题目。我把想法说给钟老听，钟老建议我一方面阅读国内外英雄史诗理论和具体研究著作，一方面要亲自下去做田野调查。

    大约是1995年的冬天，有一天钟老拿给我一本法国藏学家石泰安写的《格萨尔史诗和说唱艺人的研究》中译本，那本厚厚的著作是有人送给钟老的。钟老说，石泰安这本书是花了十几年的工夫写出来的博士论文，这样的博士论文是有分量的。当时国内有一些学者对石泰安的观点和结论持有不同意见。钟老说：“不论反对还是赞同，首先要认真阅读人家写的著作，进行分析以后才可以做出评论。石泰安的著作在研究方法上是多样的，他的视野是很开阔的，值得学门的东西很多。我们不能连书都不看就否定了人家，这样做是不科学的。”钟老吩咐我从西藏人民出版社邮购了八本石泰安的书，让在读的博士研究生和访问学者去读。在和钟老交谈之后我认真地反复读了十多遍《格萨尔史诗和说唱艺人的研究》，写了一篇书评，经钟老同意，发表在1996年第2期的《中国藏学》杂志上，后来这篇书评被收入《格萨尔学集成》第五卷。当时，巴赫金的狂欢化诗学理论正盛行，我在书评中谈到，其实早在1959年石泰安就已经提出《格萨尔》史诗中的狂欢和颠覆主题的问题，钟老看了之后说：“有很多现在流行起来的新理论，其实很早就有人提出相同或相关的问题，只不过当时没有引起普遍的注意罢了，只要我们认真挖掘就能够发现他们的学术继承关系。”后来，石泰安的书一直伴随在我的案头，也是我研究史诗的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每次我翻开这本被我反复读过的书，总是想起钟老的那些话。

    经过民俗学田野调查和一段时间的思考与摸索之后，我的论文限定于东蒙古英雄史诗几个重要问题的探讨。在写法上，我的论文没有面面俱到地讨论东蒙古英雄史诗的所有内容。钟老说，做博士论文和写概论书不一样，不要求面面俱到，而是要抓住重点，深入挖掘。当时我一方面面临毕业后的找工作的问题，另一方面又感到时间不足，我就选择几个认为重点的问题展开了研究。在每一个问题的独立研究上做出的成绩后来也受到了答辩委员会的认可，但是论文的整体结构上感到欠缺，在答辩会上钟老说我这篇论文的写法特殊，同时也指出了存在的问题。毕业之后，我没有马上出版博士论文，而是一直不断地逐章修改和补充，其中的第三章后来扩写成470页的专著《蒙古英雄史诗锡林嘎拉珠巴图尔——比较研究与文本汇编》，2001年由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我送给钟老后钟老很高兴，并鼓励我一定要把博士论文的全部章节修改到像这本书这样自己能够满意的程度后再出版。现在我获得北京大学光彩出版基金，论文也修改得比较满意了。但是，钟老却走了。这是我一生中无法挽回的遗憾，默默地责备自己未能在钟老生前出版自己的博士论文，让钟老看一眼。我的这篇论文中不知凝聚着钟老的多少心血，因为这篇博士论文，那些阳光灿烂的下午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2002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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