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明,已经是你和贝贝离开我的第三个月零二十天.

这些日子仿佛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衰弱无助又无望.我不能出门散心,因为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有我和贝贝的记忆.我也不愿串门,听我的同龄人用怜悯的语气劝我安慰我,明知他们是为我好,要强了一辈子的我也不愿接受.

我老了,婉明.从你们走后,一下子我就感觉我变老了.我开始做事丢三拉四,白天坐在电视机前打盹,夜里睡不成觉.我开始把钥匙拴在腰带上,以免自己把自己锁在家门外.我开始变得爱流眼泪,忍不住地怀念过去.我从来没这样感觉到岁数的压力,这样渴望身边有个亲近的人.我渴望你们在我身边!

而你们,我的女儿和外孙,你们都在地球那边,和我隔了千山万水.

三个月二十天的时间,你打回过电话,三次.第一次电话通知我你们顺利到达,第二次电话主要是贝贝说话.他想姥姥了.第三次也是.

贝贝跟我说话时你应该在一旁吧?孩子的话多暖人心:姥姥我想你,好想好想.哪儿想?头里想.妈妈答应我下星期回姥姥家了.我们坐星期六的飞机.星期六那天你可千万在家,别我回去找不到你.美国的冰激淋真好吃,可乐土豆片也好吃,回家时我给你带.美国的幼儿园可不怎么好,没人会跟我说话,真不愿去....

想姥姥和去了美国很快回来的话,其实他没去美国时也跟我说过.那天我带他去那座四年来我和贝贝几乎每周都要去一次的公园,触景生情,我忍不住鼻子发酸,眼泪往外流.贝贝奔跑的身体像团晃动的雾影.后来他停在我面前,扒开我遮挡脸庞的手,看着我的脸.我想他还不懂大人也会哭.对我的眼泪,他小脸上什么反应也没有,连奇怪也没有.所以我听任眼泪往下流.当著孩子的面我不用掩饰自己.可是他说了,认认真真地说的:``姥姥,贝贝去美国玩玩儿就回来的.姥姥你在家等著贝贝啊.''

哦孩子,孩子的纯真的爱,是我如今孤独心灵的最大安慰.我多渴望回到和贝贝一起生活的日子,回到你在贝贝这个年龄的日子.好像一转眼似的,你就长大了,做母亲了, ... ,我和贝贝四年相依为命般的日子就过去了.当初你跟我时才两岁出头,贝贝更早,几乎从一出生我就在他身边.第一次听你叫我妈,第一次听贝贝叫我姥姥时的感觉此刻返回心头,带给我空空旷旷,失重似的微微心疼.

坦率说,我同贝贝,比我同你当初的感情要深.也许是你小时我还年轻,心里装满事业,也许是人们所说的隔辈亲,反正,我对贝贝花费的心血更多.他让我彻底下了决心退出工作,谢绝院内院外的一切聘用.他打破了我从来不吃别人剩饭的习惯,把我这个被人称之为铁女人的人,变得前所未闻地耐心温柔.炎热的夏天,怕孩子哭出痱子,我常常要抱著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两个钟头,等他睡熟了再放到小床上.怕孩子吃的不是母乳缺营养,我托人从乡下买当年的小米给他细细熬成粥,舍近求远到郊区奶牛场订更鲜纯的牛奶.我变著样给他做果汁儿,用小勺一点点地刮苹果泥喂他,挤西瓜水,葡萄汁给他喝.只要看见贝贝长得好,玩得快乐,我就心满意足.我抚养他,他是我的欢乐和力量.可是,你三个月前突然回来了,你说声这回要把孩子接美国去,就把他带走了.

我不是一个不理性的人,从带贝贝的第一天我就明白,孩子有一天会离开我回到你身边.可我从没料到交还对我会这样艰难.

知道那天我去机场送你们的心情吗?出了多半辈子差,跑遍全国,穿越过半个地球的我,那天好像第一次体会到生离的心情.最后一次你们折回关口向外张望时,我知道你们是在寻找我,而我就在关口斜前方距你们十来步远的地方,在不知谁停放在那里的两辆行李车之间.我躲在那本来是想把忍了一路的泪流干净,等你们办完登机手续好平静地跟你们道别.可你们出来找我时,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身影再次离去,消失. 不舍和悲伤定住了我的脚,堵住了我的嗓.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家的.但我知道,家里再没有欢呼跳跃著为我前来开门的贝贝,四年来每次我独自出门,返回时都是乖乖灵灵的贝贝听着我的脚步声来给我开门的,进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孩子那天真快活的笑脸.而现在,进进出出,三室一厅的房子里只剩我孑孓的身影.

虽然我极不情愿你把贝贝接走,却无法改变丝毫的现实,甚至不能改变你出发的日期,让你们在家多呆一天.我很想跟你说话,说什么没想过,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坐在阳台沐著星光,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清凉的晚风里散著步,随意地说;守著甜睡的贝贝,轻轻地说;并头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中梦想著说;哗哗的洗著菜,嘭嘭地爆著锅,大呼小叫地说;可你那些日子整天往外跑,买东西,玩,为你再次返美的日子做又一轮准备,给你在家乡的生活划下一个句号.你说你在那边已经得到绿卡,要定居下去了.你兴奋又忙碌,你似乎一点也没看见我的情

绪.是啊,就像我年轻时,你前面有长远的前途,眼下有繁多的事务,顾不上缠绵感情世界里的阴晴圆缺.可对此刻空虚孤独的我,从前的记忆如今的家常却是我精神感觉中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