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母亲是披着黎明的星光走的,母亲是踏着黎明的露珠走的,母亲是顶着黎明的寒风走的。母亲走向了山野,母亲走向了场院,母亲走向了塘边……。母亲又到山上收谷子去了,母亲又到场院扒玉米去了,母亲又到塘边洗衣服去了。黎明的曙光映照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
农历2010年腊月14日的黎明,母亲静静地走了。我一遍遍地擦去眼泪,来到院子里仰头望天,月亮被屋顶遮住了,星光璀璨,北斗星、牛郎织女星、心麦、泉巴星……。就要过年了,我们还要忙年呢,母亲,你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呢?
黎明是属于母亲的。母亲和父亲一样,没念过一天书,真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大概从幼年母亲就开始在田野上劳作了,拣麦穗、拔草、给大人送饭。她娘家有几亩地,一般都是自己耕种,其劳动量可想而知。大概十几岁吧,母亲就学会了摊煎饼,从那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停止过。在我们老家,摊煎饼是妇女的基本功,女孩不会摊煎饼连婆家都找不上。摊煎饼一般是黎明即起,一勺一勺,一张一张,需要摊几个小时,太阳上了西墙才能结束。以前煎饼是我们那里的主食,一天到晚吃煎饼,所以也就要一天到晚为有煎饼吃而忙活。母亲自然是摊了一手好煎饼,而我家人口多,一般至少隔一天就要摊一次。摊煎饼是煎饼制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之前还要推碾,将玉米压碎;推磨,将玉米面用水浸泡后磨成糊。那时没有机械加工,全靠人力去推那自然的石碾石磨。而这些活,也是要母亲打头阵来干的。那时我们那里家家都有磨,但碾却是大家伙的,一般几十户人家才有一盘。所以推碾得排号,一家一户挨着来,石碾也就一天到晚吱吱呀呀不停地转动着。只有到了晚上十点以后到第二天的黎明前,石碾才会空着,没有人再推了。而这时,正是母亲推碾的最好时机,不用排号,夜里还清净。所以我家推碾一般是在凌晨和黎明进行,天亮时刚好结束。记得我和四哥一块干这个活干得最多。黎明时分,往往是母亲早计划好了,便悄悄地独自一人起来,带上粮食和工具到街口石碾那里。这时天还早,母亲不愿叫醒我们,想让我们多睡一会儿。她便自己先推一会儿。推碾是一个力气活,一般需要两人推,母亲看上去身小力薄,却能一个人推动那沉重的石碾,需要多大的韧性和力气啊。母亲干一会儿,就去叫熟睡中的我和四哥,那时我们有十几岁吧,黎明正是睡好觉的时候,我们当然不愿起。母亲叫我们几次,还不起,她也不恼,又回去自己推一会儿。看看天色不早,母亲再来叫我们。这一次不起当然不行了,我和四哥只有揉着眼睛怏怏而起,迷迷登登来到石碾旁,抱着碾棍开始推起来。这时母亲就一边帮着推,一边扫碾。鸡鸣的声浪一遍遍响起,我们看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单调地转着。母亲这时候往往就会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然后再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们讲,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母亲讲完后往往会长长地叹息一声,也许她深深地同情着那善良的织女吧。
每年进了腊月,是我们推碾推磨最忙的时候。因为春节前要置办下好多吃的,这是沿用至今的习俗。我们的主要任务当然就是置办煎饼,叫“推年煎饼”。其数量要够吃过正月十五以后。家家户户都在忙年,石磨石碾是最忙的,排不上号。母亲这时当然就起得更早。冬天的后半夜,北风作响,寒气逼人。母亲会增加一次喊我们的次数。我和四哥钻出暖烘烘的被窝,在寒风中推起沉重的石磨。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些寒冷的冬夜,满天星光,星星们似乎特别亮、特别大,天也似乎特别冷。母亲告诉我们:心麦撵泉巴,撵上就年下。心麦是特别明显的几个星星,泉巴是排成一线的几个星,这两个星座挨到一块的时候,春节就到来了。母亲还说:勺星(北斗星)的把子指向东南的时候,天就暖和了。我们于是会仰头望天,从满天的星星中辨认出心麦、泉巴,再去找那北斗的勺柄……。我们盼望着,春节快点到来吧,春天快点到来吧。
推罢了碾再推磨。这个活一般是我和四哥下午放了学来干。而摊煎饼也还是要从黎明开始,而这也是母亲一个人的活。最长的时候,母亲从凌晨一直摊到上午十点。母亲累得腰也直不起来,手也抬不起来。我清楚地记得有很多年母亲害肩膀疼,现在想想应该是肩周炎,常年的劳累,不疼才怪哩。母亲向人求来一个偏方,将麦麸子用醋炒了糊到肩上,大概糊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效。倒是不摊煎饼了以后,肩也慢慢不疼了。
黎明是忙碌的,晚上母亲还要做针线活,一家人穿的棉的单的,都要母亲来缝连。母亲没有女儿,没有人能帮上她的忙。春节前腊月二十八、九,我们才能穿上母亲拆洗过的棉衣,叫新衣服,其实是旧的。而白天母亲就更忙碌了,做饭洗衣服,料理家务。母亲几乎没有一刻闲暇,一闲下来她会立即找些事做。农忙的时候,母亲有空会到场院里去扒玉米,或“闯麦桔”。那样可以挣工分。父亲知道母亲劳累,不让她去干,可是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去挣几分工。最让人难以忘记的,母亲居然还养过几头肥猪。应该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吧,全国人民都“大养其猪”。的确养猪有很好的经济效益,不但可以攒猪肥,而且一年下来一头猪可以卖到百十块钱,这在那个年代里是个很大的数字。但是养猪又谈何容易,一天到晚要喂三顿,吃不好照样给你难看。母亲不怕吃苦受累,非要养一头。那些年,母亲往往是照顾我们吃完了饭再去喂猪,从早忙到黑。一年下来,那猪居然也不甘落后,长到一百多斤,全家人自然高兴。庄户人家当然少不了养几只鸡,也是要喂的。记忆中的母亲似乎整天累得腰酸腿疼,但始终没有倒下过,她似乎没有生过什么病。她没有时间生病,她也不能生病,疾病似乎远远地躲着她。母亲第一次享受到挂吊瓶,已经是70多岁了。
母亲的勤劳是有名的,村里人都说她是一个“拿着黑夜当白天”的人。而母亲的勇敢和无畏,也是我们难以忘怀的,她对亲人的热爱和对生活的执着,加上沉重的生活重担,使她不可能有丝毫的娇气。大概在我六、七岁的时候吧,母亲到村外的池塘(我们那叫湾)洗衣服,我跟着去玩耍。刚刚开春,天气还比较冷,一湾绿波荡漾,阳光也很好。母亲在洗衣服,我光着脚在湾边的浅水里捞蝌蚪。据母亲后来回忆说,她一阵看不到我了,发现我已经倒在水里正在往深处乱扑腾呢。母亲着了急,想去救我又不会水,就求人帮忙。正好有一个小伙也在帮着家人洗衣服,大家叫他赶快去救我。那小伙子慢慢腾腾,还要脱鞋什么的,不是很想下水。母亲眼看着我正往更深处漂去,她便奋不顾身地趟了进去。冰冷的水一直漫到了齐腰深,母亲伸手把我拉了出来。那时还穿着棉衣,母亲为我披上她的棉袄。再看那小伙,鞋还没脱下来呢。我倒没大事,喝了几口水,命大,没呛死。那次还是受到了一些惊吓,我记得父亲让我喝了不少镇静散之类。母亲的无畏和勇敢给了我第二次生命,“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啊。还有一个镜头令我终生难忘:那时家里老鼠很多,而且到了十分猖獗的地步。养了猫有时也脱岗。穷日子是最恨老鼠的。政府也号召除“四害”,老鼠被列为“四害”之首,家家户户除“四害”。大概是有一天下午,一对大老鼠谈情说爱忘乎所以,公然从屋里追到外边,又从外边闹到屋里,旁若无人。母亲十分生气,又逮不住它们。恰巧,母亲推门往外迈步时,一只脚踏在了两个老鼠的屁股上,母亲的脚再也没挪动,死死地踩住了它们。正好我们几个弟兄都在家,母亲喊我们快来,是三哥用石头将两个大硕鼠处死了。事后,我们都为母亲惊人的镇静而折服。邻居们听说后问母亲,你不害怕吗?母亲说,怕啥,早就想逮住它们呢。
其实,母亲是极善良极和善的,她的为人也历来为乡亲们所称道。她可以说是旧时妇女“贤妻良母”的典型。她乐善好施,街坊邻居有难处了,她只要能帮忙的,都会不遗余力地帮助。而且她从不占人便宜。母亲晚年更加信佛了,信佛的目的就是积德行善。有一段时间母亲给人代卖香,就是烧香用的香。来我家买的人很多。母亲卖的价格是人家送来的原价,不挣一分钱,卖的钱全部给了“香贩子”。邻居们说让加上几分钱,也挣个跑腿钱吗。可母亲说这是给大家服务,不能挣钱。其虔诚可见一斑。母亲不会和人吵架,也不会骂人。几十年间街坊邻居她从未跟人“红过脸”。遇到矛盾,她总是以忍让和宽容的心肠对待。她常说:好汉怕躲。意思是说见了厉害的人、有能耐的人咱不和人家争,咱躲得远一点。
母亲当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母亲却十分聪慧。操持着一大家子人家,穿单披棉,吃稠喝稀,该需要操多大的心啊。我想起了作家何士光的一句话:生活需要人既聪明又坚强。母亲正是这样的人。父亲从年轻就干煤矿,家里的事基本不管,他发了工资就交给母亲,让母亲来安排开支。母亲总是精打细算,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吃饭的时候,能有点油水;冬天来了,能够穿上棉衣。也还是有不如意的时候。记得是四哥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开运动会,要求入场的时候上身要穿白衬衣。可四哥还就是没有一件像样的白衬衣。那时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母亲手工做的,没有那种机制的衬衣。到邻居家去借吧,也不好借(那时借衣服穿出门做客是常事)。母亲说不用借了,就穿着平时的衣服去吧,四哥也没有办法。谁知,老师一看四哥没穿白衬衣,竟将四哥给逐回家。四哥回来哭得那个伤心啊。母亲知道委屈了孩子,也落了泪。
父亲晚年患了严重的脑萎缩和骨质增生,生活不能自理,平时都是母亲照顾他。父亲又有两年多卧床,母亲为照顾他可以说是用尽了精力,最后竟然累倒了。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为人妇为人母,母亲可以说尽了她的妇道。每次父亲上班,都是母亲来给他掌握着时间,几十年如一日。上中班的时候一般都是夜间11点左右回家,母亲总是要做好饭等父亲回来;上早班的时候要凌晨四点多起床,母亲总是一遍一遍地看表,算计着时间,尽量晚一点叫醒父亲,为的是让他多睡一会儿。而她却不知付出了多少睡眠的时间。母亲睡觉很少,她却活了九十岁,这在我们的家族里面是最大的。我由此想到睡眠与寿命的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观察了农村的一些老太太,她们年轻时大都生活负担重,睡觉很少,但活的年龄却挺大。可见绝不是睡得越多越长寿。应该是适度睡眠或科学睡眠为好。而对母亲来说,早睡早起应该是一个长寿的重要的原因。
经年的辛劳,艰苦的环境,不但没有把母亲压垮,反而铸就了性格中的韧性。母亲除了能忍之外,她的韧性是常人无法比拟的。母亲81岁的那年摔断了腿,这是老年人常见的一种情状。在医院做了手术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恢复。股骨折断,其疼痛是可想而知的。刚开始的几天,母亲偶尔会喊一声“相疼嗹”。过了一段时间就很少听到了。我曾经和女儿说,只要你奶奶说疼,这个疼就肯定不是一般地。母亲很快就恢复了独立行走,而且又顽强地生活了十年。母亲到了最后的几年基本上什么都记不清了,惟有劳动的天性不曾泯灭。每到下午,母亲就会催促着“添锅做饭”,还会一趟一趟地到厨房去看。其实她是想帮我们干点什么。每逢包饺子,母亲就会嚷着要参与包。我们也会让母亲来包,凑凑热闹。母亲直道最后都是自己穿衣、扎腰、穿袜子等等。只要她能做的,从不麻烦别人。母亲也很少支使别人,她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和血。鲁迅的这句话,也可以用来概括母亲的一生。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我仰望满天星斗,我深深地想念母亲。我想,如果有天堂的话,母亲一定是在天堂里。她就是那一颗勤劳、勇敢、聪慧、善良的织女星,她仍然在时时刻刻照耀着我们,母亲在那里会得到永生。今天,虽然那些石碾石磨没有了,可我们会毅然每天迎着黎明的曙光,去追寻母亲的脚步,去迎接每一天新的日出……
2011.5.初稿,2012.1.7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