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祭奠香儿和她的父亲
文 /
中夫 编/绿色心情
一帘凄凄的冷月,融着如织的清愁。簌簌的秋风,泊着我落叶似的梦境,迷茫怅惘在烟笼雾绕的寒林中。
许多年来,我的心常因缅怀思念而扩散成风中的飞絮,每片飞絮都飘向那个牵魂的方向,每片飞絮闪烁着她的音容笑貌。她如一道被淋湿了的风景,伫立在我生命的风景线上。
香儿(名韩香)是我孩童时同院里的小伙伴,她很小就没有了母亲,其父是某中学很有名气的美术老师,因整天痴迷艺术无暇照顾香儿。
香儿灵秀文静,习文好画,懂事自立,很受我父母的喜爱,并把她认作甘女儿,经常吃住在我们家里。
我比她大几个月,她总叫我牵牛哥(我的小名)。母亲喜欢种花种草,香儿是母亲最得力的助手。一次母女俩伺候花后小憩时,母亲曾搂着香儿在花丛中吟诗道:
我为花痴你也癫,混浊人世唯花鲜;
兰情融在芳菲里,侬与香儿同娇艳。
不料香儿经脱口吟诗道:
你我本是前世缘,阿母春晖香儿灿;
但愿人间无泪滴,处处百花都争妍。
母亲将香儿紧紧的搂在怀里,幸福的泪挂满脸颊。
我和香儿更是两小无猜,形影相随。我们经常一起打秋千,扑蝴蝶,斗蟋蟀,藏猫猫,过家家,背诗词,唱小曲。
香儿的喊声,笑声,歌声,吟咏声。浪漫鲜艳了小院的风景。母亲说:香儿是我们院子里的小精灵,是我们心中一朵水灵灵盛开的小花。
我和香儿八岁一起走入学堂。风风雨雨一起拉着手上学下学,朝朝暮暮一起同桌写字画画。我因香儿和同学打架,我为香儿承受许多委屈。我是香儿的大树大山,香儿如小鸟依依呢喃在我的身边。
我与香儿一起六年小学毕业,我俩都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学。
正当我们发奋读书的时候,57年夏,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文章。一场惊心动魄的反右斗争开始了。
香儿的父亲韩彻,因一组名叫《黑色的浪漫》的风景画及一篇《艺术与自我》的文章,加上他与当时美术界五大右派中的丁聪有过来往,被打成了右派分子。
不久被下放到辽西的朝阳农村劳动改造。小荷才露尖尖角似的香儿,也在这疾风暴雨的袭击下,凋残了渴望绽放的妖娆。
香儿不忍患病的父亲孤苦伶仃,毅然辍学随父去了辽西。
那是一个秋雨淅淅的早晨,我送香儿去车站,一路上我们相望无语,但我们眼中浸满了漫天的秋雨。离别时,香儿递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一片冷雪有多重?
可以压断树枝;
一段感情有多深?
足以痛彻心扉。
一缕恩情有多浓;
足可温暖我一生。
这夜我失眠了,望着窗外
冷色的高墙下,一株被凄风冷雨凋零的芬芳,窸窣的枯叶声音,仿佛是你的戚戚低吟。
你离去回眸的眼神里,一缕缕寒彻婉约的惆怅,痛碎了我心中为你多年蓄满荡漾的一池湖水。
离愁盈盈满满的浸透心房,没有一点点缝隙。
为什么这若大的天地竟容不下一朵恬淡的小花?
天空异常的寂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突然前边不远传来一声声大雁的鸣啼声,望着日夜兼程,远飞的大雁.
我默默祈祷:
雁儿呀,千万不要在寒风里冻坏了脚趾,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雁儿呀,莫惧那高天滚滚寒流疾,煽动你抗争的翅膀飞跃漫长的冬天,前面就是复活蓬勃的美好春天。
她们被下发到喀左一个四面环山满眼尽是石头的小山沟。
那里石头多、耕地少、人口多,干活的少、风沙多、雨水少,是一个靠吃救济粮度日的贫困村。
她和父亲起初和老乡一起上山干农活。父女俩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无争无扰亲善和蔼,渐渐赢得了村民的信任与爱戴。
又因父亲多病香儿体弱,村民们把同情给了这一老一少,经村委会商定让韩彻到小学校教画画写字,让香儿教唱歌跳舞。
从此,小山村的墙上绘出了他们家乡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村子大院里有了朗朗欢欢的又歌又舞。
村民们突然发现他们长年居住的小山庄竟如此的美丽,他们终于知道了
歌舞可以丰富苍白无聊的生活。
文化艺术潜移默化的改变着愚昧贫穷人们的精神面貌。
艺术家的童心不老,父亲又背起画箱趔趄的走进峥嵘的大山里。
不久一组《伟岸的大山》在县市里展出。
望着父亲画的一张张铮铮伟岸的石头与山崖,望着父亲桀骜不驯的背影,香儿写出了:
你被谁割去了血肉 ,剩下一副不屈的傲骨。
你和谁执着相约 ,海枯石烂痴情远瞩。
我愿是你怀中一株小草,浸透你每一滴苦涩的泪珠。
我愿是你脚下一颗荆棘,风雨中聆听你悲壮的陈述
一万年不离不弃 ,一万年坚守如初。
你淋漓着火焰般滴血的斑纹,你纵横着爱与恨的凹凸
你善良俯首那怕愚昧的百般凌辱,你忠贞不阿何惧风雨中体无完肤。
你铮铮挺拔的魂魄,支撑着生命的倾覆。
我相信所有的石头,必将绽开鲜花簇簇。
我相信所有的石头,都将涌出清泉汩汩。
你是饱经沧桑的老者,你是大地真正不弯的脊骨。
不久,文革发生了。
县里派来工作组及红卫兵,他们专程前来点名批斗大右派分子韩彻。
红卫兵冲进昏暗的草房,将所有的画撕碎,并把她们父女带上高帽,挂上死不改悔右派分子及孝子贤孙的牌子,并把因包庇重用右派分子的村长、校长等十几个人一起批斗游村示众.
当那些无情的鞭子抽向可怜的父亲时,香儿都会用她孱弱的身躯,为父亲抵挡那些不知因何缘故的疯狂。在连续游街批斗五天后的一个晚上,香儿的父亲望着那些被撕碎的视为生命的画,和瘫软睡在土炕上遍体鳞伤瘦骨嶙峋的香儿,为了不再连累无辜的女儿和村长、校长等。
为他心中纯洁的艺术被愚昧野蛮无情的践踏摧毁,他在精神地狱的蹂躏中向往着天堂的圣洁博爱和自由。
于是他用鲜血在香儿的衣裳上写了一个殷红的“爱”字后,选择了善良而自尊的死亡。
红卫兵和工作组打着红彤彤的大旗,高唱着造反有理的战歌,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村民们和香儿在风萧萧兮中,把韩彻的骨灰和那些淋着血迹被撕碎了的画,埋在了他深爱的大山上,并用红色的岩石堆起个小坟头,老村长令人在一片岩石上刻了“丹丘”两个字。
我们把久经磨难患病的香儿接回了家。经医院检查,香儿患了肾衰。为了给香儿治病我们变卖了两间房屋,但三个月后一个风雨凄凄的晚上,香儿用颤抖的手为我写下一首《醉花荫》:
凄凄惨惨愁永驻,人生为何求?
侬为君而来,薄命多舛,冷雨魂湿透。
泪眼人哀泪眼流,痛碎一江愁。
真情有重生,待到春回日,君前再温柔。
一支水灵灵正当开花的小荷,那光艳却在骤起的风雨中折断了。我们遵照香儿的遗嘱,把她的骨灰交还了丹丘冢。
每到年节和清明,那丹丘冢边经常有人献上一束束白花,一片片春意;一碗碗清酒,一泓泓碧海。祭奠泊着亡者凄凉的断魂,昭示凝在生者跋涉的泥泞里。
是命运在黎明的清晨把你的微笑送到我的面前,也是命运又在黑暗里把你的血泪沁透我的魂魄。
那些有你的日子真的很肥沃,这些失去你的日子真的很消瘦。
一段黑暗梦魇般的日子过去了,一个百花争艳的日子来临了。
当我再一次站在四周开满鲜花的丹丘冢前,我仿佛看到香儿在花丛中窈窕起舞,盈盈软语吟唱着缠绵的金缕曲。
我仿佛置身在韩彻所画的伟岸的大山中,浓浓的色彩张扬着生命的绚丽。
生命在荆棘中燃烧,人生在爱恨中成熟。
疼痛,是内心最亮的灯,照亮了黑黢黢的夜晚,也照亮了伤痕累累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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