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蔷薇》之六——生命力的发端：想象

 

    想象力是激发创作思维的媒质，是诗歌和散文的黄金国。

    想象是艺术生命力的发端，是艺术永恒的太阳和上帝。但是，想象这颗光耀夺目的太阳，只有在触及大地之后，才会燃烧。在太虚之中，它是无法燃烧的。它在其中只会熄掉。

    什么是想象？

    想象是人的一种本能。想象是人运用他对生活的观察和思想感情的积累，创造出与现实并存的虚构的生活、虚构的人物和虚构的事件的一种本能。

    已经有了真的生活，干吗还要想出假的呢？

    真实的生活是浩瀚无边的，是错综复杂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了解其整体和所有千差万别的局部。何况有许多事物，人是无从看到，也无从经历的。可是人却想知道、看到和听到一切，想经历世上各种各样的事情。于是想象就给予他现实所未及给予或者不可能给予他的一切。想象能弥补人生的空白。   

    想象力创造了万有引力定律、原子裂变、相对论、无线电、哈姆雷特王子和电影《小鹿班比》。

    人的思想如果缺乏想象力，一如想象脱离了现实，是不会结出果实来的。

    伟大的思想出之于心灵，出之于人的整个存在。心灵、想象和理性，乃是产生文化的媒质。

 

    有一桩事情，连我们强大的想象力也是无法想象的。这便是想象力的消失，这也就意味着它所孕育出来的一切事物的消失。如果想象力消失了，人就不再成为其人了。

    想象力乃是大自然的伟大赐予，它蕴藏于人的天性之中。

 

    想象力又经常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生活的流程，影响我们的事业和思想，影响我们对人们的态度。

    假若一个人不能在想象中描绘出未来的明晰的、纤毫毕见的图景，假若一个人没有幻想的能力，那么就没有什么来促使他为这个未来而行动，没有什么来促使他为它而不懈地斗争，甚至献出生命。

    【难道我是因为缺乏想象力？】

    我偶然在一把小刀上，

    发现了异国的一粒微尘，

    世界顿时又变得奇异万状，

    缭绕着五彩缤纷的氤氲。

 

    每一汪水洼里，都有海洋的气息，

    每一粒石子上，都有沙漠的痕迹。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一粒米中藏天下，半边锅里煮乾坤。对这两句话，没有从想象力的角度考虑过。】

    

    中世纪一个年老的西班牙小贵族的故事：

    小贵族是个孤老头子，家里只有一个老迈的保姆。他终日坐在尖拱形窗户下的一张破沙发椅上看书。只有书脊中干透了的糨糊的哔剥生，打破屋里的寂静。偶尔，他抬起头望望窗外。他已不能忍受履行中的可能遇到的各种烦恼。再说，在偌大的西班牙王国内，他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可探望，又干吗要去旅行呢！

    有一天，有人拜访小贵族。那人讲给他听，多亏圣母保佑，他总算从去西方的那次危险的航行中平安回来了。他们花了好几个礼拜横渡大洋，曾听到过海女的声音。海上布满了水草，草中开着一朵朵硕大的蓝花。于是他们举行了弥撒，开始作环海航行。就这样不知航行了多少天，突然水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新的大陆，神秘而又美好的大陆。风送来了海岸上森林温柔的喧声和花草醉人的芳香。船长登上舰桥，拔出佩剑，举向天空，剑尖迸发出金色的火焰。这表明他们终于发现了黄金国，在这个国度里，满山遍野都是宝石和金银。

    那人临走时，从皮囊里拿出一只由黄金国带回来的玫瑰红的海贝壳，赠送给年老的小贵族。

 

    那天夜里，他醒来时，看到被天火的闪光照亮的贝壳。在贝壳深处时明时灭地出现由玫瑰红的光泽、浪花和云霞构成的那个奇异之国的幻景。

    闪电熄灭了。小贵族等到下一次闪电迸发时，又在贝壳中看到了那个国度，比第一次看到的还要清楚。无数大瀑布，水珠飞溅，浮光耀金，从突兀峻拔的海岸上倾泻到大海之中。这是什么？想必是一条条河流。他甚至感觉到了河上清凉的空气。连水花都溅到了他脸上。

    他认为这是自己在做梦，便下了床，把沙发椅挪到桌子跟前，面对贝壳做了下来，然后伛下身子，竭力想看清贝壳内那个国度的全部奇景，他的心不知为什么怦怦地跳着。但闪电越来越稀疏，转眼就停了。小贵族不敢点燃蜡烛，生怕莽撞的烛光会使他确信这一切不过是错觉，贝壳根本没有什么国家。

    当天小贵族恳请国王恩准他自费寻找那个神秘的国度。等小贵族走后，国王对他的近臣说：“这家伙显然是个疯子！就靠这么一艘可怜巴巴的轻快帆船，他能有什么作为？不过话要说回来，甚至疯人，上帝也不惜为他们指路。”

 

    小贵族朝西航行了好几个月。一路上他只喝水，东西吃得很少。焦灼不安的心情使他憔悴了。他竭力不去想那个奇异的国度，担心永远也到不了那里。或者，即使到达了那里，所看到的却是一篇枯寂的荒原，荆棘丛生，狂风肆虐，灰蒙蒙的尘土遮蔽了所有的地方。小贵族祈求圣母，保佑他不致落到这种失望的境地。

    有天傍晚，水手们从海里捞起了一根断枝。这说明陆地就在附近了。断枝上长满了像鸵鸟羽毛似的大树叶。树叶发出一种甜滋滋的沁人心脾的香味。这一夜，船上谁也没有睡觉。

    终于，在朝霞的光华中，有个横断大海的国度展现在航海者的面前。只见岸上重峦叠嶂，祥云腾腾。群山呈现出绮丽多姿的色彩。无数条清澈的河流，由这些山上直泻到海洋之中。在郁郁苍苍的森林上空，飞翔着一群群欢乐的鸟。枝叶是那么繁茂，鸟无法飞入林中，所以都在树林上空翱翔。

    从岸上吹来的一阵阵花果馥郁的香气，使人觉得只消吸一口到胸中，就可长生不老。太阳升起来了，这个被瀑布的水汽笼罩的国度，顿时七彩纷呈，就如阳光照在棱状的水晶器皿上一般。这个国度好似天和光的妙龄女神遗忘在海角的一条钻石腰带，光华熠熠，璀璨夺目。

 

    小贵族跪了下来，把索索发抖的双手伸向这片神秘的土地，说道：

    “感谢你，上帝！是你在我暮年，激发了我追求新事物的意念，是你使我的心灵备受幸福之邦的幻景的煎熬。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出来寻找它，我的双目就会由于天天看着台地枯燥单调的景象而干枯失明。我愿用我爱女的名字佛罗伦西亚来命名这片幸福之地。”

    小贵族扑倒在温暖的、湿漉漉的甲板上，不再作声。他疲惫的心脏经不起这一天所赐予他的空前巨大的欢乐。他死了。

 

    渊源于生活的想象，有时也会反过来主宰生活。想象控制了年迈的小贵族，他才在贝壳深处看到了一个奇异的国度。

 

    想象的一个非凡的特点，就在于人相信它。如果人不相信它，他就会沦为空泛的智力游戏，儿童玩的无聊的万花筒。

    这种对想象的信任是一种力量，可以促使人到生活中去寻找他所想象的东西，为其实现而斗争不息，促使人不顾一切地响应想象的召唤，就像那个年老的小贵族所做的那样，最后在现实生活中创造出他所想象的东西来。

 

    联想的丰富说明作家内心世界的丰富。如果具有丰富的联想，那么任何思想，任何题材，转眼之间就可具有生动的轮廓。

    有一种含有极其丰富的矿物质的泉眼，只消随便把一根什么树枝或者一枚钉子放到这种泉眼里，用不了多久就会有许多雪白的晶体附着在树枝或钉子上，使之变成真正的艺术品。人的思想如果沉浸在我们的记忆之泉中，沉浸在丰富的联想的媒质中，也会发生大致相同的情况，变成艺术作品。

    每一个人的联想在旁人看来，都可能是意想不到的。同一个字在不同的人身上会引起不同的联想。作家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联想告诉读者，或者如常言所说的，传达给读者，使之产生类似的联想。

 

    给作品取名，是一种特殊的才能。

    高尔基可以把一个故事讲上许多遍，等到把它写出来时，又和讲的完全不一样，新鲜极了。高尔基的口才是了不起的。一桩真人真事，他可以在片刻之间就加进去许多活灵活现的细节。而且每讲一遍，细节都有所增加，有所变更，故事变得更加有声有色。其实他讲的故事本身就是不折不扣的创作。所以，高尔基最怕跟那些缺乏才气的、刻板的、怀疑他讲的故事的真实性的人待在一起。只要坐在这些人中间，他就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

 

   要是你自己不会撒谎，连最蹩脚的谎也不会撒，而且根本就不知道撒谎是怎么回事，那你凭什么判断我撒谎了还是没有撒谎呢？只有在撒谎这种事上经验丰富的人，才敢于这样大胆地下你这样的断言。可你没有，也不可能有如此丰富的经验。你在这个领域内是不学无术的，是个无知之徒。

 

    紊乱、混沌的状态，是某种真实的、崇高的、诗意的创作的前奏。只待天才的光芒冲破这片黑暗，迄今还是敌对的、互相抗衡的微尘便会在友爱与和谐中再生，凝集成最强有力的整体，严密地粘合在一起，牢固地聚合成闪光的晶体，升起为高山，泛滥为大海，于是生气勃勃的力量便在新世界的额上写满它那巨大的象形文字。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人。旁边是宽达数百海里的大海，而沙丘后边是大片大片的沼泽和矮小的树林，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但是只要把灯点亮，坐到书桌前，拿起笔来随便写点什么，孤独感立刻就消失了。我并非孤单一人。在这间斗室里，我可以同千万人，同全世界谈话。我可以向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使得他们欢笑和悲痛，激起他们的遐想、愤怒、爱情和怜悯，像个引路人那样牵着他们的手在生活在行走。它，这生活，是在这里，在这四堵墙壁间创造出来的，但是却能冲向整个世界。

    我牵着他们的手去迎接朝霞。朝霞是一定会来的。它已在东方微微地揭起黑沉沉的夜幕，用眼下还非常邈远的、勉强才能看得到的一抹鱼肚白照亮了天陲。

    眼下我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存在于我头脑中的思想好似波浪一样起伏翻腾，我热望同旁人分享此刻充满了我的理智、心灵、我整个躯体的那一切。思想在我的头脑中活跃，但是它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将用什么方式表达出来，我自己目前还不清楚。不过我知道我将要为谁写作。我将要同全世界谈话。然而要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全世界的样子是困难的，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总是想起某一个人，为他写作。譬如说吧，为那个小姑娘而写作，她有一双明亮得叫人目眩的眼睛。

    或许为那个女人写作。多少年来，她把自己的生命同我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与我分担艰难和困苦，共享欢乐和柔情，以致现在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俩担忧的了。

    或许为朋友们写作。只是在我这样的年纪，朋友一年比一年少了。

    不过归根结蒂，我是为所有愿意看我作品的人写作。

    我还不知道将要写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想写的东西太多了，所以一时还未能从中拣出那个像磁石一般的思想，以便把其余的思想吸引拢来，使他们乖乖地进入叙述的范围之内，各就各位。 

 

    他看到坚冰上有一束冻僵了的野花，上面积着一层雪。是谁把这束花丢失在这冰天雪地中的呢？显然是一艘什么船在海水刚刚上冻，冰还很薄的时，破冰而行，落下了这束花。

    于是形象出现了。这个形象以一种不可理解的力量开始引出一则眼下在我脑子里还模模糊糊的童话。

    人们自然想揭开这束冻僵了的花的秘密。所有的人都作了猜测。每个看到这束花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虽说我并没看到这束花。我想，这会不会就是那个跑来迎接我的小姑娘在牧场上采的花呢？想必就是这些花。但是它们怎么会撂倒芬兰湾的冰上去的呢？只有在童话中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童话是不知道什么时空限制的。

    这时，我又想到了女性对花的那种特殊的、跟我们男人截然不同的态度。对我们男人来说，花是装饰品。对女人来说，花却是生灵，是从我们这些忙于公务的成年男子偶尔才以一种俯就的态度、淡漠地匆匆瞥上一眼的那个天地中来的嘉宾。

    可惜朝霞这么快就燃烧了起来。白昼的光亮会驱走这些想法，使它们在一本正经的人眼里，显得滑稽可笑。

    在阳光下，许多童话都会蜷缩起身子，像蜗牛那样躲进自己的硬壳。

    写童话，困难的程度不下于要用文字表达青草微微的气味。写童话时，你几乎连其都不敢喘，唯恐把落满在童话上的纤妍的花粉吹落。而且你写得很快，因为光、影和一幅幅的图景，都轻若游丝似的在你面前迅捷地一闪而过。不能拖拖拉拉，不能落后于奔驰而去的想象。

    童话写好了。我真想怀着感激之情再看一下那双明亮的眼睛，童话就是常驻在那双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