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敬的“姥爷”和“二姑”——读尤凤伟两部抗战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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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敬的“姥爷”和“二姑”
——读尤凤伟两部抗战短篇小说
吕铭康
(刊于:青岛早报2015-9-23——T16版)
近日,我有幸读到著名作家尤凤伟在《文学世界》最新发表的两部抗战题材的短篇小说《姥爷是个好鞋匠》和《远去的二姑》,塑造了“姥爷”和“二姑”两位可敬的小人物,颇具艺术特色,其中有两点很令我感触良深。
首先是小人物、真英雄,是这两部抗战短篇最为突出的特点。《姥爷是个好鞋匠》中“我”的“姥爷”是个罗锅、瘸子,也是个手艺高超的鞋匠。包办婚姻的妻子和后来的子女,以及街坊邻居都对他十分冷淡、轻慢。当日本鬼子进村后,便逼着为他们掌鞋。而“姥爷”则故意在每双鞋里都钉上凸起的鞋钉,以至于这些鬼子被刺伤双脚,举步维艰。于是,鬼子们恼羞成怒要杀死“姥爷”。后来人们发现他已在院子的杏树上吊自尽,身上满是鬼子射杀的抢眼。另一部《远去的二姑》,深感这是乡村版的《色·戒》。不同的是王佳芝在关键时刻违背初衷放跑了汉奸易先生,致使自己与其他抗日志士尽遭残杀。而“我”的“二姑”则是大义灭亲,在骗出了未婚夫——汉奸伪县长,并眼看着被抗日战士处决后,她自己则消失得踪影全无,给人们留下无限的遐想。这正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姥爷”和“二姑”这两位真正的英雄,确实可歌可泣。
众所周知,我们的文学作品最主要是写人,写人的命运、人的性格、人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思想感情。尤凤伟不愧是坚持“人学”、入木三分刻画人物的高手。他笔下的“姥爷”和“二姑”都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的小人物,为了抗击日本侵略者,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姥爷是个好鞋匠》在写到“姥爷”上吊身亡后,结尾是不同凡响:“老姨说,真没想到你姥爷死后和从前竟完全变了样了,像两个人一般。从前身子骨都缩在了一起,像一个大包袱,可死了就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爷们了。……你姥娘都不舍得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她想让全村人都来看看你姥爷真本实料是啥样一副好身板。”这一来,本遭人鄙视的“姥爷”,陡然突兀高大了起来,令人景仰备至。而关于那位“二姑”结局,小说最后一句是:“不过,二姑也真算得个聪明女子,死竟能死得不留痕迹,如同远去,一去不返。”耐人寻味,寓意深长。艺术是靠想象而存在的,作为非常优秀的小说作家尤凤伟,在这方面自然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了。
其次是短小精悍、语言平实且生动形象。《姥爷是个好鞋匠》仅有3800字,而《远去的二姑》也不过7500字。而短篇小说的特点就是篇幅短小、情节简洁、人物集中、结构精巧。它往往选取和描绘富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断,着力刻画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反映生活的某一侧面,使读者能够窥斑知豹。尤凤伟正是这样以小见大,使我们能够很好了解日寇的残酷和中国底层农民抗战杀敌的英勇。并且在语言文字的运用上,既朴实无华又别出新裁。在“姥娘”在洞房花烛夜一见“姥爷”相貌丑陋,于是就“连着哭了三天三夜,谁劝也不听。泪把炕上的被褥都快漂起来了,后来就昏过去了。”再就是在写到“二姑”为了让抗日救国军刺杀她的汉奸未婚夫宋吾健,当晚被领到他的屋。“第二天天亮,二姑从宋吾健屋里出来回到客房,她对一切都缄口不言。……可都能看出二姑心里很烦乱,像掉了魂儿似的。”此乃“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因为顺利引出汉奸,就是崇高的战斗任务。
尤凤伟40多年来创作了大量的优秀小说作品,而今仍在笔耕不辍创作长篇之余,还忙里偷闲写出这么优秀的短篇,确实为之拍案叫绝。
2015-9-12青岛“夹缝斋”
附件(尤凤伟两部抗战短篇小说)
姥爷是个好鞋匠
尤凤伟
姥爷是个罗锅、瘸子,也是个手艺高超的鞋匠。
姥爷已经过世五十多年了,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姥爷在我的记忆中是个空白。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仅七岁,因此这个空白也没有机会由母亲来填补。
关于姥爷林林总总的情况是老姨最近对我讲起的。
你姥爷是个苦人。老姨说,等把你姥娘娶进门后他就成了个苦根儿,连带着我妈你姥娘、我哥你舅、我姐你妈全家人一块跟他吃苦。那日子想想眼前就发黑啊!
老姨说这话时神色黯然。
老姨说,我姥爷八岁以前是个健全人,全身没一处残疾,活蹦乱跳,可后来霉气鬼就缠上了他,那年他去山上割驴草,滚了坡,摔断了腿。
要是放在今日里,断腿断胳膊都能接好,可那时候不行,断了也就断
了,就成了废人。老姨感叹不已地说。
时代捉弄了姥爷,不料却从另方面成全了姥爷,这是指姥爷后来与我
姥娘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那时候男女结合的唯一途径。洞房花烛夜是新人的头一次见面,我姥爷我姥娘也不例外。头盖布一掀,姥爷一下子就晓得自己赚了大便宜,而姥娘也在那同一刻晓得自己毁了,一辈子都毁了。
你姥娘连着哭了三天三夜,谁劝也不听。泪把炕上的被褥都快漂起来了,后来就昏过去了。老姨叹息说:“你姥娘真可怜啊,齐整的大闺女嫁给个废人,那时候又不兴离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也没有办法。你姥爷可是沾了旧社会的光。”
老姨说姥爷沾了旧社会的光应该说是符合事实的,像他这样一个残疾人能顺顺利利娶亲生子确是那时代赐予他的造化。但后来姥爷生活得并不如意,姥娘自觉心里屈,从来也不给他个笑脸。再后来有了子女,子女觉得有这么个爹脸上无光,也不愿和他亲近。至于街坊邻居,本家本当都对他十分冷淡、轻慢,甚至不把他当人看。总之,姥爷生活于深深的自卑与孤寂之中,他是个多余的人。尽管谁也没把这话挑明,但他心里是清楚的。
但姥爷的一生中也有过辉煌,唯一的辉煌,那就是他的死。而造就这种辉煌的不是他的亲朋家人,而是狗日的日本鬼子。
老姨说:日本鬼子进咱枣园夼那年我十三岁,你妈十五岁,你舅十八岁。是秋天,刨地瓜的空当。村里的人都在村外地里忙活,就看见一队鬼子兵从山口子那边开过来了。队伍里还有二狗子,二狗子用中国话朝地里的庄稼人喊,叫所有人都回村,给皇军办饭,还有别的公差。还说谁也不准跑,谁跑打死谁。这是鬼子兵头一遭从这里过兵,都吓得不行,没人敢跑。怕鬼子糟蹋女人,就趁鬼子还没走近时将自家的女人用刚割下来的地瓜蔓盖起来。你姥爷腿瘸没下地刨地瓜,你舅舅就把你姥娘、你妈和我盖起来。这一盖就是大半天,等鬼子走了你舅舅把地瓜蔓从俺们身上拖开,那时天就傍黑了。鬼子进村后的情况是听你舅舅和别人给讲的。
鬼子和二狗子把人赶回村里天就晌了,先叫各户百姓做饭给他们吃,
怕百姓糊弄不做好吃的,就分头去各户察看,见了猪鸡鸭活物就用刺刀捅死吃肉。一时间村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姥爷家也进去好几个鬼子兵,那时姥爷正坐在院里的马扎子上晒日头,见舅舅领来了鬼子吓得浑身发抖。一个会讲中国话的瘦脸鬼子(老姨说,到底是会讲中国话的鬼子还是模样像鬼子的二狗子,现在已弄不清楚)问姥爷为什么见了皇军竟胆大妄为地怠慢,连起身都不起身?不等姥爷辩白那家伙便飞起一脚将姥爷从马扎子上踢倒在地。姥爷想从地上爬起,可怎么也爬不起来。这时鬼子才发现姥爷是个残疾人,一齐开心地怪笑起来,并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后来还是那个瘦脸鬼子开言,说你知道皇军在议论什么吗?姥爷在地上摇摇头。瘦脸鬼子说:皇军说的是像你这么一个废物还活着干什么,干脆把你弄死得了。姥爷瞪眼无语。这时我舅赶紧替姥爷求饶。瘦脸鬼子一拳朝我舅脸上打去,将我舅打了个趔趄,恶狠狠地说:“滚开,少装模作样,其实你们全家都希望这老废物早死,死了你们就利索了,皇军替你们除害,你不感谢皇军倒说些废话!”这时舅舅看见姥爷的两眼直直地瞪着他,像不认识他似的,舅舅觉得姥爷的眼光像针样的尖锐,便赶紧把眼光避开了。鬼子还在起哄,鳖吵湾似的说话。瘦脸鬼子又对姥爷说:今日你死定了,皇军正商量怎么把你弄死,你自己挑也行,是枪是刀还是棍子石头?姥爷依然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喘气,佝偻的身子蜷缩在地上一动一动的。瘦脸鬼子又说:你不说话皇军就自作主张了,像你这么个废人,用枪打费枪子,用刀砍还得擦刀,干脆找个东西把你砸死得了,干净利索。他说这话时别的鬼子已开始在院里寻找处死姥爷的硬器了。一个鬼子发现墙角有一副掌鞋的家什,像发现宝物似的欢欣鼓舞。瘦脸鬼子想了想,问姥爷:你是个鞋匠?姥爷说是。瘦脸鬼子又问:手艺怎么样?不待姥爷回答我舅忙说:俺爹掌鞋的手艺没比,啥样的鞋都能收拾。这时瘦脸鬼子和别的鬼子不知说了些啥,转而对姥爷说:先让你活着,给皇军掌鞋,是死是活等掌完鞋再说。瘦脸鬼子说完首先脱下自己的皮鞋扔给了姥爷。别的鬼子也争先恐后地从脚上往下脱鞋。
姥爷就坐在马扎子上给鬼子兵掌鞋,我舅给他打下手,砰砰叭叭的声响向四处传开,竟又引来了别处的鬼子,也纷纷让姥爷给他们掌鞋。姥爷的生意从未如此红火过。
鬼子吃过午饭后,又对村子进行了最后一次洗劫,能带走的值钱有用
物品都装在驴驮子上,又挑出几头毛驴和几个赶驴的青壮,就带着一起离开了村子。姥爷幸免于难,这可能因为瘦脸鬼子那拨人掌完鞋就去别家吃饭,匆匆忙忙就将姥爷忽略了,反正给“皇军”掌了好多双鞋的姥爷死里逃生。
老姨说:我和你姥娘你妈回到家发现你姥爷像变了一个人,黑着个脸不说话,谁问他什么也不答。问多了他就吼:我死了才好呢,我死了才好呢!后来大家就不理他。你姥娘对俺们说他一准是叫鬼子吓出病来了。
第二天,被鬼子掳去赶驴的青年人回村了,回来就跑到姥爷家,个个惊慌失措,他们要姥爷赶紧躲起来,躲得愈远愈好,说鬼子咬牙切齿地发誓说回来时一定要杀了他。姥爷还是一声不吭,姥娘忙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赶驴的青年人说事情出在姥爷替鬼子掌的鞋上。
赶驴的青年人讲的鬼子离村后的遭遇后来全村人都知道了:大约走出三四里路光景,鬼子的队形乱了,鬼子兵走路一颠一颠的,脚疼得龇牙咧嘴。开始谁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直到一个鬼子兵实在走不动了,坐在地上从脚上把鞋脱下来,才发现脚被钉子扎出了血,用手一摸鞋底,果然有一个钉尖露在外面,立时气得嗷嗷直骂。这时别的鬼子见状也似乎明白过来,一齐脱鞋查看,全没两样,俱是血淋淋的脚板,以及若隐若现的钉子尖。鬼子们气坏了,咆哮如雷,本想立即回村报复,但碍于既定军务又不能耽搁,只得作罢,但报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老姨说:谁也没想到你姥爷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能干出这样的事来,真的没想到,自家人没想到,全村人也都没想到。从那天往后,全村人都惶惶不安的,不知啥时候鬼子会回来报复,都担心不仅会报复你姥爷,还要报复别的什么人。你姥娘更是害怕得不行,一会儿想在屋后山坡上挖一个洞好让全家人藏身,一会儿又想让全家一块到外村亲戚家躲躲。但这并非易事,做起来都有许多困难,最后只能指望这拨鬼子不再回来这一条了。
那么后来鬼子到底回来没有呢?我问老姨。
回来了,第四天里回来了。老姨说:要是不回来也就不会有后来那档子惨事了。
老姨说,鬼子回来照样是大伙在地里看见的,从山沟里的小路直朝村
这边扑来。大伙不敢回村,一齐朝后面的大山旮旯里奔。还像那天一样,我姥娘我舅我妈我姨在地里,姥爷还在家里。我舅让我姥娘带着我妈和我姨跟大伙往山里跑,他回村找我姥爷。我姥娘明白只有这个办法,就应了。我舅一口气跑回家,可姥爷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怎么喊都没应声。我舅以为我姥爷是听见风声自己拄着棍出村了,就赶紧到村外面找,仍未见姥爷的踪影。正焦急时鬼子兵进村了。我舅不敢再显形露影,就往山里奔去了。枣园夼四周的大山层层叠叠,人钻进去千军万马都寻不见的。姥爷同村的人躲在山上的树后石缝里向下面的村子观望,鬼子的行径看得一清二楚,鬼子叽里哇啦的说话声也听得一清二楚。后来就听见一阵枪响,再后来就看见鬼子兵从村里撤出来,朝当初来时的山口子那边走去,山口子那边便是鬼子的大本营牟平城。
那么我姥爷究竟怎样了?我问老姨,鬼子到底找没找到我姥爷呢?
找到了。老姨说。
在哪里找到的?
在家里,那时他已经死了。
死了?他是咋死的?
他上了吊,吊死在院子里的杏树上。老姨声音凄凄。
老姨描述了当时他们一进家门时看到的那幅怪异情景: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杏树下面,是背影。姥娘和她的三个儿女都没认出是谁,先是以为是村里的什么人。舅舅问道:谁来了?那人不应,也未回身,依然直直地站着。姥娘又问:你是谁呀?还不见那人有什么反应。这时舅舅就走到杏树那边看那人的脸,他认出是姥爷的那张脸,吓得他大叫一声,几乎跌倒在地。后来我姥娘我舅我妈我姨也都认出是我的姥爷,而且发现姥爷已经在树上吊死了。全家人便号啕大哭起来。
老姨说,直没想到你姥爷死后和从前竟完全变了样了,像两个人一般。从前身子骨都缩在了一起,像一个大包袱,可死了就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爷们了。吊死的人都这样,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你姥爷死得好风光啊!你姥娘都不舍得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她想让全村人都来看看你姥爷真本实料是啥样一副好身板。后来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有不计其数的枪眼,是日本鬼子看他吊死了不解气,又补了枪。可那时他的血已凝了,枪眼里流不出血来。只是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姥爷是咋样把自己吊在树上的……咳,你姥爷猥琐窝囊了一辈子,死得可是一番好风光啊,他应是闭得了眼的。
我想是的,姥爷死得很辉煌。但老姨都不应忽略了这一点:姥爷是个好鞋匠。
远去的二姑
尤凤伟
今年春节回牟平老家,当晚去看三叔。三叔不是我的亲叔,但以血缘论还未出五服。在乡间这是一种亦近亦远的关系,好了算本家本当,不好了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三叔和我们家的关系一直很好,所以我每次回家总要早早地去看他。这回他见我即问:听柱子
二姑不是我的亲姑,她的父亲是我的远房伯祖父。我也没见过二姑的面。她进城去找伪县长宋吾健那年我还没出生。当我向村里的老人问起二姑的事,他
我查阅过牟平县志,日本人首次侵占牟平城是
2月,日伪牟平县政府在金沟寨成立,宋吾健为伪县长。同月
这一年,二姑二十一岁。
本来,一个二十出头的乡间女子要直接参加抗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各方面都不允许。当然可以做点后勤方面的事,比如推磨压碾做军鞋,以及在日本人扫荡到来之前用锅底灰将自己的脸抹黑以防糟蹋。这是说,二十一岁的二姑在抗战方面不会有故事。
而事实是后来有故事,从人们知道了汉奸县长的名字叫宋吾健时这故事就开了头。
阴历二月初二龙抬头日,属山东抗日救国军第三军部的四男一女五人摸黑进到尤家泊子村,说有重要事情要见村长。当晚站岗的树本爷爷回忆说:
那天黑下轮到我站岗,我带这五个队伍上的人去找村长尤树召。村长已睡下了,听见敲门声以为是来向他报告小鼻子打来了,慌张得不行,光着膀子提枪出来开门。等明白了情况就把人让进屋里。我记得那个带头的队长说姓邹,听口音是像西莱子的人。那个女的不到三十岁,说姓李,口音像文登人。邹队长说自从日本鬼子在牟平城设了伪政府,就腾出了力量向抗日救国军占据的昆嵛山发动扫荡,进攻很凶。因此必须赶紧摧毁汉奸政府,拖住鬼子的后腿。但县城有敌兵把守,城防工事也很坚固,强攻不行,只能智取。说到这儿那个姓李的女兵说我们打听到汉奸宋吾健的未婚妻是你们村的人,我们想动员她按照我们的计划把宋吾健引出来活捉。村长听了点点头,说她叫尤锡红。这办法倒挺绝,只是不知她肯不肯,再说就是肯她一个小女子干这等事体会不会出纰漏?邹队长说这个用不着担心,我们会和她谈,会教她,我们的计划很周密。
三叔说,这事挺蹊跷,谁也没想到不到三十岁的财主少爷宋吾健能当上伪县长。他是县西榆林店村人,从小在天津亲戚家念书,一直念到大学堂。你二姑的姥姥家是榆林店,她十六岁那年去姥姥家走亲戚,在街上碰见回家探亲的宋吾健。没过多少时日,宋家就差媒人找你大伯祖父提亲。宋吾健他爹叫宋世宏,财大气粗,人也长得排场,我见过。宋家来提亲是抬举了你大伯祖父,他怎能不应?你二姑见过宋吾健的面,洋学生,很体面,她也中意。这亲事就定了。按咱这边的规矩,闺女过了十八就该出阁了,可宋吾健大学堂毕业后去保定谋事,两年后又回到天津,听说在一家小鼻子洋行里做事,亲事就一拖再拖。他时常给你二姑写信,说叫她等他,说他在外面的事一安顿下来便回家成亲。你二姑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等,就等到宋吾健不明不白当上了伪县长。宋吾健随小鼻子进牟平城当了县长后,以为到了可以成亲的时候了,就给你二姑写信谈成亲的事。你二姑和你大伯祖父就犯难了,很窝囊。三等两等等出个日本人汉奸,官再大也是泡屎。抗日村长你树召爷爷高低不同意你二姑再嫁给宋吾健,说那样全尤家泊子村脸上不光彩。这事还没有决断就来了抗日救国军的人。你树本爷爷先去找的我,我又去找你大伯祖父和你二姑,后来就单独把你二姑带到你树召爷爷家。救国军的人怎么和你二姑谈的别人都不清楚,谈的时辰很长,整整一个黑夜。天亮以后,你二姑就进城去找宋吾健,和她一块去的有救国军姓李的女兵和村妇救会主任你隆清婆婆。那时你隆清婆婆还很年轻,三十出头。
当年三十出头的隆清婆婆如今早已八十出头了。我去她家她正在院里喂猪,身板还硬朗,精神也不错。她男人我隆清爷爷在大灾荒的六O年饿死了。现在她和她小儿子我永存叔一块过。永存叔虽长我一辈,却与我同岁。我们曾一起在村学堂里念过书。后来我常想,如果永存叔能像我一样有机会离开农村,他一定会比我有出息。他极聪明,自学成才,拉一手好二胡。他进城里看一出戏,回来就能靠回忆拉出全部唱腔,丝毫不差,真让人感叹不已。这天是正月初三,按乡规他带着老婆孩子去外村走丈人家了,家里只留下我正好要找的隆清婆婆。
拉过几句家常,我将话题转到当年打日本鬼子上。隆清婆婆疑惑地看着我,问:小鼻子要还账了是不是?他们如今日子过好了,不还老账可不行。俺们那时候可叫小鼻子糟蹋惨了。他们欠账万万千啊!
我没想到隆清婆婆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我自知无法与她讨论这个话题。我说小鼻子还不还账,什么时候还账谁也说不好,不过这账是赖不掉的。隆清婆婆说:等俺们这茬知根知底的人都人土了,他们就更不会认账了。我说账都一笔一笔地记着呢,我来就是想问当年的那些事,写成书,写书就是记账啊!
隆清婆婆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接着就对我讲起这一带和日本人打仗的种种事。很多在县志的大事记中都有记载,如三八年的雷神庙战斗,三九年曲家口大扫荡,四一年的昆嵛山战斗等。隆清婆婆的记忆力相当好,甚至连某次战斗中具体伤亡情况都还记得。当然最终我还得让她说说二姑。
隆清婆婆说,那天一早她们三个人就离村往牟平城去了,走前邹队长向她们丁宁了又丁宁,说无论如何要想法完成任务,到了县城一切都要听李姐的指示。李姐换了衣裳,身份是二姑的表姐(二姑确实在文登有个表姐,此事宋吾健知道),隆清婆婆的身份是二姑的本家婶娘,这也没假。后来才知道,她们走后不久,邹队长也带着人往县城方面去,在城外一个秘密交通点隐蔽下来,等着接应。
从上午一直走到傍晚,方看见牟平城外面矗立的炮楼,也看得见扛枪在炮楼下面溜达的日本兵。这是头一回面对面看见日本兵,二姑和隆清婆婆都吓得要命,不敢再往前走了。李姐说不要怕,县长宋吾健是咱亲戚,咱理直气壮地进城,不会有事,心里越害怕越会出事。这就又往前走。到了关卡,站岗的日本兵用三八大盖把她们拦住,嘴里哇里哇啦谁都听不懂。后来从炮楼下来一个中国人,向她们盘问。按照事先的安排,二姑从怀里掏出宋吾健给她写的信给盘查的汉奸看,说自己是宋县长的未婚妻,有事情来找他说。这个汉奸并不怀疑,脸上立刻挂上了笑。他和日本兵说了几句日本话后,就带着她们进到城里。
到了县政府大门口,站岗的是中国人。听了情况也没阻拦,只是说宋县长去日军司令部了,晚上回来,叫她们进去等。三个人就轻轻松松进到大院里。这里原来是国民党县政府所在地,去年的冬天,县长张骧五在日军尚未侵占烟台前,弃城逃走,留下百余人交张建勋率领守城,而不久张建勋也率兵逃离牟平县,这地方就空出来留给汉奸县长宋吾健。
隆清婆婆说:俺们走了一天累得脚脖子疼,你二姑脚上磨起了泡,疼得直哼哼,等到天黑也不见宋吾健的面。后来一个汉奸二狗子给俺们送来了饭,说宋县长这时候不回来就是在皇军那边吃饭了,不用等了你们吃吧。干粮是白面馍馍,菜是大白菜猪肉粉条,这是庄稼人过年的饭食。送饭的二狗子四十出头,又矮又胖,脸面倒和善,听口音是咱牟平地的人。他见俺们不动,就催促说快吃吧,别凉了菜。我问他你们也吃这一样的白面馍馍?他说是吃白面馍馍。我又问顿顿都吃白面馍馍?他把头一偏,悄声说不顿顿吃白面馍馍谁还肯为小鼻子卖命?李姐怕我话多露出破绽,就说吃饭吧。那二狗子就走了。李姐说咱们都放开肚子吃,装小肚倒会引起敌人的怀疑。这一说正合我的适了,就大吃了一顿。李姐吃得比我少,你二姑吃得比李姐还少。过了一个时辰光景,那二狗子进屋收碗筷,顺便说句宋县长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宋吾健没在日本人那边吃饭,因为他的护兵向他报了信,说他没过门的媳妇来了,他在日本人那边办完事就赶回来了,这时俺们已吃完饭了。宋吾健进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住你二姑的手,连声说欢迎欢迎,要不是这阵子忙,我早就去尤家泊子看你了。你二姑慌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想把手从宋吾健手里抽出来。这时李姐对宋吾健说是表妹夫吗?宋吾健这才松下你二姑的手看看李姐又看看我。你二姑对他说她是文登大舅家的表姐春桂,又指指我说这是咱村的隆清婶子。宋吾健对俺们点点头,说多谢你俩陪锡红来县城。又说你们走了一天;一定累了,我请你们喝酒解乏。你二姑说俺们吃过饭了。宋吾健说吃过饭接风酒该喝也得喝,这是礼数。不一会儿,几个二狗子就提着食盒子进来。宋吾健问是春和楼的还是万楼的?一个二狗子说是春和楼。宋吾健说春和楼的口味淡些,适合女客。酒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鸡鸭鱼肉样样有,有的菜我见都没见过,满屋的香味。我后悔刚才不该把肚子装得一点缝也没有。趁宋吾健仰脖喝酒的时候我看看他,心想这个汉奸县长模样倒真的很体面,和你二姑真是天生的一对。要是把他弄出去参加打小鼻子队伍,以后和你二姑成亲时定准好好热闹热闹。宋吾健说这些年我对不住锡红,这杯酒算是认罚吧,仰脖又喝了一盅。李姐就接话茬说表妹夫真是聪明人,不等问就知道俺姊妹是来讨伐的。宋吾健说知罪知罪。李姐说姑父姑妈(二姑的父母)要我给你带话,你和表妹的亲事成也罢不成也罢,这遭把表妹送来,你们当面把事说清楚。不成,说完话就走,表妹不找县长找平头百姓倒能过安稳日子。成,就得把成亲的日子定下来,不兴再变卦。说完李姐转向你二姑,说锡红是不是这么回事?你二姑低头不说话。这也是离村前邹队长给定的规矩,要你二姑少说话,装着害羞不好意思的样子。该说的话由李姐说,我在一边打帮锤。我说俺大哥大嫂就锡红这么个闺女,从小金贵,你要是对不起她俺们可不依。你给小鼻子当县长也不能仗势欺人。话一出口我知道说漏了嘴,赶忙闭嘴。宋吾健也没不愿意,笑了笑,说孬好我是个有文化的人,哪能干对不起锡红的事?再说当初是我看上她的,这些年走南闯北就没碰上一个能叫我人心的,我是非锡红不要的,我还怕锡红她自己变卦呢!正说到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两个中国人,一个三十岁模样,一个四十多岁模样,进门就说来向县长道喜。宋吾健对俺们说他俩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个啥主任。宋吾健说坐下喝盅酒吧,两个就坐下了,一边喝酒一边夸奖你二姑模样俊,说得你二姑不敢抬头。后来那副县长问俺,听说抗日救国军的队伍常去你们尤家泊子一带活动,扩大队伍,征集军粮,是真的吗?我说是真的。副县长又问你们来的路上没碰上抗日救国军队伍吗?我说没碰上,俺们走白天,救国军走夜里,碰不上。李姐说眼下开了春,庄稼人要种地了,救国军的人也在山里面开荒,不大出来活动了。那个啥主任问你二姑:弟妹到县城来村干部知道不?你二姑说俺们天不亮就出了村,谁都不知道。主任又说既然来了,就别回去了,俺两个当大媒,帮县长把亲事办了,县长事先也没征求你的意见,看这样行不?宋吾健笑着看看你二姑,说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不知你弟妹愿意不愿意。主任就转脸看着你二姑,问弟妹愿意不愿意呢?你二姑还没开口,李姐就替她说了。李姐说你们当县太爷当大官的好不讲道理,以为俺表妹嫁不出去了才送上门来的?要这么想俺们立马就走。主任连忙赔笑说:哪里,别误会,我只是说这兵荒马乱年月……李姐说兵荒马乱年月婚姻大事也不能潦潦草草,凡事得按规矩办,不然俺表妹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主任说也是的也是的。宋吾健说我看还是按规矩办的好,不这样我对不起锡红,也对不起锡红的爹妈。李姐说嗯,这才对。宋吾健说那就定个好日子吧,我大哥二哥都是六月初六成的亲,我和锡红也定这一天咋样?锡红你说。你二姑说行,就六月六吧。我插嘴说六月六看谷秀,是成亲的好日子。那副县长和主任也赞成这日子,还说大媒他们当定了,嚷着叫宋吾健和你二姑先敬他俩一杯酒。宋吾健笑着端盅对你二姑说:锡红,媒人是不能不敬的,这也是规矩啊。你二姑就端起盅和宋吾健一起敬酒。我看得出你二姑心里头很别扭,我心里头也不对劲儿。自从进了县城,啥事都和演戏似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人心里没个准头。敬完酒,副县长和主任说还有事就起身走了。宋吾健说你们走了很远的路,累了,早歇着吧。明天我叫人陪你们逛牟平城。二姑说事定下来了,明天俺们就要回去,爹妈还在家挂念着呢!李姐说反正成亲俺们还要来,那时再逛不迟。宋吾健说也行。宋吾健喊人将酒席撤了,陪俺们喝了一会儿茶,就说我送你们去客房。俺们就跟着他走到院子,又穿过几道门院,便来到客房。客房已有护兵在等候,亮着马灯,照得屋里亮堂堂的。宋吾健说在外面总不如自己家方便,将就一夜吧,被褥还干净。李姐说这没啥,只是表妹的脚磨起了泡,明天你能用车送一程吗?宋吾健说这是自然,就是送不到家,也得把你们送到上庄口子,再往前那路就好走了。李姐说能送到上庄口子就行了。宋吾健看了你二姑一会儿,说锡红咱俩几年不见了,明天一早你又要走,你要不累得十分,就去我屋里说说话。我那儿离这儿不远,过会儿我再把你送回来,行吗?你二姑没吱声。李姐说表妹夫说的也是,你们去说说话吧。这情况在离村前临走时也想到了,邹队长的意见是不能拒绝他这样的要求,否则会引起他的怀疑,所以李姐就这么说了。你二姑自然得听李姐的,就跟着宋吾健走了。你二姑一走,我和李姐再困也不敢睡了,眼睁睁等她。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天快半夜了还不见她回来。李姐小声对我嘀咕说宋吾健是不是心里生疑,要盘问她实情?我说没准不是这回事,常言说猫守着鱼头睡不着觉,一个爷们守着一个女人会白白地放松手吗?李姐低声说要这样就坏了锡红了。我说这咋办哩?李姐说难办哩,要是锡红要命不听宋吾健摆布,宋吾健就真的会疑心俺们来县城找他有诈。我说要不咱俩一块去找宋吾健把锡红找回来。李姐说这样更不行。我说这不行那不行就眼睁睁等着那个汉奸王八蛋坏了锡红吗?李姐也没章程,说再等等看。又等就一直等到鸡叫头遍,还不见宋吾健把你二姑送回来,我的心全凉了,心想锡红完了,她完了……
从二姑被宋吾健领到自己屋,再往后这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就实在无从得知了。这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第二天天亮,二姑从宋吾健屋里出来回到客房,她对一切都缄口不言。隆清婆婆和李姐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了。可她们都能看出二姑心里很烦乱,像掉了魂儿似的。一直到吃早饭时见到宋吾健,她俩从宋吾健的表情似乎感觉出他和二姑之间是有了那回事的。隆清婆婆说那时她就是过来人,瞒不过她的眼去。李姐更关心的是宋吾健是否对她们发生怀疑,这将直接影响她能否完成将宋吾健引出城去的任务。后来她断定宋吾健没有产生怀疑,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隆清婆婆说:吃了饭宋吾健就把俺们领到停在大院里的一辆吉普车旁边,昨晚喝酒的副县长和主任也来了。他俩听说宋吾健要亲自送俺们出城就一块儿反对,说抗日救国军的人时常在这周遭活动,不安全。又说就叫警卫队郝队长送吧。宋吾健摇摇头,说我欠锡红的太多,还是我送,别人无法代替,就上了车。本来有一个护兵要跟着宋吾健保驾,因坐不开,宋吾健就没叫他上车。护兵不放心,从腰里掏出手枪递给宋吾健,宋吾健接了也插在腰上。汽车就开了,出了县政府大门,直奔东关。宋吾健坐前面车夫旁边的座,你二姑、李姐和我坐后面的座。宋吾健不断回过头和你二姑说话,嘴很甜,问这问那,可问十句你二姑顶多应一句。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东关的卡子,站岗的小鼻子兵认得汽车,敬个礼就放过去了。汽车就开足马力奔上庄口子。这时候俺们心里的石头才算真的落了地,汉奸县长宋吾健到底中计,被俺们骗出来了。昨天进县城以前,我心里想的是这遭肯定活不成了,不是被杀就是被糟蹋,反正囫囵不了。真没想到能这么干净利索地出来,还赚了一肚子好饭。从牟平城到上庄口子有二十多里路,一溜上坡,越走坡越陡,快上到坡顶时汽车忽然停了,往前一看,一棵伐倒的大树拦在路中央。宋吾健忙朝车夫喊打倒车回县城!就这时,李姐上前一把从宋吾健腰里拔出手枪,抵着他后脑勺说别动,动就打死你。车夫还在打倒车,车腚已倒进路旁的麦地里,李姐就先朝他开了一枪……
三叔和树本爷爷都参加了这次智取汉奸县长宋吾健的行动。三叔跟一拨救国军的人埋伏在城东关卡子外面的包米秸垛里,树本爷爷跟邹队长一拨人埋伏在上庄口子道边的大沟里,这是做宋吾健送二姑到关卡或者送到上庄口子的两种准备。三叔他们从包米秸垛里眼睁睁看着汽车往东面山梁子上开过去,却一动不敢动,到天黑以后才从日本岗哨眼皮子底下撤出。而树本爷爷就比他幸运多了。
树本爷爷回忆说:俺们埋伏在大沟里的人见汽车要掉头逃跑,邹队长喊声冲啊——就一呼啦子从沟里跳出,这时候听见一声枪响,汽车不动了,可还呜呜叫。俺们不顾一切地端枪向汽车奔过去,打开车门,见车夫已经没气了。那个汉奸县长自己开了另扇门,下车站在麦地里。他没说话,两个救国军的人从腰里抽出绳子捆了他的手,他还没吭声。这时你隆清婆婆、李同志和你二姑从车里下来。邹队长朝她们点点头说你们立功了。又说宋吾健就交给我们了,你们回去吧,口子那边备了马车。我二姑、隆清婆婆、李同志就跟着一个救国军战士向口子上面走去。宋吾健向她们的背后看了眼,就低下了头。接着,邹队长和他手下的人将宋吾健带到不远处的一个坟地里,把他枪毙了。尔后放火烧了汽车,队伍就撤进昆嵛山里了。
二姑失踪了,从县城回村的第二天。开始伯祖父家的人和村里的人
还四处寻找,后来觉得没有希望便作罢了。伯祖母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去。全村大约只有隆清婆婆心中有数,在人们找到最急的时候,她说别找了,找也没用。她坚信二姑已不在人世了。不过,二姑也真算得个聪明女子,死竟能死得不留痕迹,如同远去,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