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春、夏之交,我还不到12岁,正上五年级的下学期,“文革”来了。先是不上课了,开始斗校长,斗了一阵,因为毕竟是小学,都是小孩子,太小,“革命”劲儿小。老师里头“左”的也没几个,所以整整就没电了,于是放假。不像中学生,打人、杀人、砸东西,劲头十足。
把咱们小孩子都撵回家里来了,真是太无聊了。我跟别的小孩子不一样,我就是爱学习,其它的我不喜欢。我不像同龄的孩子,他们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是解脱,因为以往上学时,成绩不好,老挨老师说,正感觉心情相当不好呢,这可好,可以名正言顺的胡玩乱闹,而且功劳还挺大:“知识越多越反动”嘛,再也不受老师的腌臜气,这回还要揍他(男老师)或者她(女老师)呢!其实“文革”的来临,真是害了一部分人,成全了一部分人。在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我单位同事有比较坦率的就说实话:“文革是害了你们这些学习成绩好的,像我们这样的,上学也学不会,还遭罪,早晚也就是当工人、干活的料。正好文革来了,不用上学了,然后下厂下乡的随大溜,挺好的。”。
不爱在家呆也得呆着,有时上街闲溜达。这时街上就开始乱套了。我记得,在咱们居民委员会,就有斗“破鞋”什么的,一个女人,被说是搞了“破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渐渐地,街上开始有游街的,而且越来越多。我记得有一次,我上街看见一辆面包车,从车窗里扯出来一个胖老头的胖脑袋和一只胖胳膊,那个胖脑袋是个光头,在车窗外垂着,也没看清脸。胖胳膊上画着点图案,我也没看太清,反正是个旗子之类的东西,也不知是原来就有,还是别人给他整上的。车旁边的“造反派”声嘶力竭的喊:“看这个……,在胳膊上刺着国民党的青天大白旗……,妄想国民党卷土重来……。”,那时造反派“史”盲多,其实“青天白日”旗是蓝色的底,他却整个“青天大白旗”(蓝色面积多,白色的面积小,不应该叫“青天大白旗”。应该叫“白日大蓝旗”或者“白日大青旗”。)。造反派一煽动,于是旁边的人就以为这个老头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于是就义愤填膺,就打他的胳膊,那时沈阳人还不太野,好像没有打他的胖脑袋的。我也上来义愤了,也照着胖胳膊打了两下(肯定不疼),现在想来,其实他也不一定是坏人,那个年代人们都发傻,尤其是我们小孩子,别人给个棒槌,就当针(真)纴(认)。
我二姐在沈阳市三女中,当时正上初中三年级,若是没有“文革”,再有一、二个月就毕业了。中学生正是当时革命的急先锋,在社会上又打、又砸的都是中学生——一帮半大的小子、丫头。二姐她们学校,都是女学生,比较文明。
我二姐也积极要求进步(那年代都那样),也想加入“红卫兵”,那时候讲究“讲清楚”,于是让我爸写一写家庭长辈的情况,于是我爸就照本宣科的把我爷爷张惠霖及自己(爸爸)的简历写了下来,二姐拿到学校去向同学们宣读,以表示毫不隐瞒家庭的历史,要求参加革命的良好愿望。这样,同学们就知道了二姐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倒是也没歧视。但是,她们学校不是所有的同学只要要求参加红卫兵就都批准,而是挑挑拣拣,反正那个“红卫兵”,我二姐到底没有加入进去。也不光她一个,还有许多同学也是想加入,但是没进去。
过了若干时日,这帮女同学看见社会上“抄家”抄得挺热闹,也忍不住手痒。苦于无地方去“抄”。于是就和我二姐商量:“到你家去翻一翻吧?你家不也是成分不太好吗?”,我二姐就答应了:“行,去吧。”。于是,一帮丫头片子(都是16岁左右,大多数不是“红卫兵”。)就跑到我家来了。
那时,我大姨在我们家,她是因为前一阶段,我姥娘病得挺重,打电报让我大姨来,结果大姨来到时姥娘已经好了。那天,我爸正好也来了。她们翻的时候,我妈还没下班,其他人都在家,大家都听任她们翻腾,只有我经常和她们抗争,但是不管用。因为是夏天,窗户都开着,一群半大孩子围着窗户看。我要关窗户,他们不让关。翻了一通,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把过去的衣服,什么旗袍呀、被面呀(我妈喜欢攒那些旧东西),还有两件皮袍,算是稍微值点钱,还有一些其它的破烂,装了一手推车,拉走了。过了几个月,我二姐和一个同学说一说,悄悄地又拉回来了。啥东西也没损失。就是我有一个钱夹子,是以前留下来的,用缎子做的,好几层,里面都绣着花儿,夹子里放着一些一角、二角的新钞票,是我妈过年时给的压岁钱,都攒着呢。这个钱夹子也被一起拉走的,可是拉回来的时候,这个钱夹子就没了(当然,里面的人民币也跟着没了。)。原来我家有一些父、母亲过去的老照片,经过翻家以后,吓得把老照片都烧了。
原来没翻家之前,同学们和左右邻居的孩子没人知道我家成分不好,其实我家户口本上的成分一栏添的是“未划”,实际上,我家比两个贫农加一块还要再贫一个农。这一翻家,就被同龄人以为我家怎么怎么的了……,于是就不像过去那么吃香了。
其实,我虽然挺恨这个“文革”的,但是,我在文革中其实也没受什么明显的歧视,就是这类的:比如,下课时,大伙在操场上抢球踢,个别的坏孩子就说我:“黑七类的别跟着抢”,其实他说话像放屁似的,我不理睬他,别人也没说啥。还有,那年秋天,我们班级到农村去帮农民捡地,晚上睡觉铺被的时候,别人的褥子压了我的,一个混蛋说:“黑七类的压着点儿不要紧。”。也就这么两件百年不遇的鸡毛蒜皮之类的事,但是我在过去都是强势、霸气惯了的(以前老师给撑腰,谁敢惹我。),现在不拿我当一回事,我就觉得受不了,自尊心受到了损伤。我渐渐的就又像小时候那样了,不敢说话,不敢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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