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那个时候每个家庭只能够有一个孩子。村里农房的白色墙面上用红色油漆刷着各种计生标语，越是靠近乡村道路，曝光率高的农房，更是恨不能四面墙都刷上那些标书。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男孩女孩都是未来。”“人类不能制造地球，必须严格控制人口。”“谁家要想快致富，少生孩子是条路。”“生男生女顺其自然，共建和谐幸福家园。”“多生孩子负担重，生活拖垮人拖穷。”各种各样的标语，在摇曳的绿苗红花之间，在当时形成一道道别样的乡村景色。

可是，对于村里人来说，劳动力才是家里经济的来源，再加上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传统观念，所以他们哪怕是躲着偷着，甚至不惜当游击队，也都要多生几个孩子。并且几乎所有家庭都希望生下来的是男孩，因为在他们眼里，男孩才能真正成为劳动力，才能够传宗接代。有些家庭为了多生几个男孩，家里被罚得家徒四壁，米缸无米，生活都揭不开锅，就这样都还是拖着好几个孩子，挺着个大肚子，梗着脖子继续生。

胡小婴家也是同样。

他们家本就是村里最普通的村民，有几亩田，有片茶山。胡小婴的上面还有三个分别大她八岁、五岁和两岁的姐姐，不用说，当胡小婴出声的时候，妈妈哭，爸爸愁，奶奶怨，爷爷烦。“这怎么又是个女娃娃。”爷爷将旱烟杆“梆梆”地在地上敲，憋闷的声响将树梢上的乌鸦给惊得扑腾翅膀，四处乱飞。

“呱，呱。”

奶奶抬头看看漫天的乌鸦，那数量似乎能够遮挡住头顶的太阳。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她觉得晦气，心里更是烦躁。奶奶一边剁着蔬菜，一边埋怨地唠叨，“这为了三丫头才又缴了一大笔钱。就没见过哪家媳妇儿肚子这么不争气的，就连村那头老付家前天都添了个男孙。当时我看他家那媳妇儿屁股那么瘪，还笑人家不能生带把的。这倒好，笑来笑去，笑到了自己家。这个屁股倒是大，可就只会坐不会生。”

说着说着，气得把菜刀“乓”地声摔在菜板上，操起扫院子的大扫帚是使劲往天上挥舞赶着乌鸦，嘴里指桑骂槐地吼道，“滚！快滚！给老娘快滚！丧气的玩意，天天趴我家院子里瞎叫唤。叫唤什么叫唤，叫唤得越响越是个丧门星。晦气得很，快给老娘滚！”

刚刚生产完的媳妇儿躺在床上，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瞥着眼睛看看旁边的孩子，也是一脸嫌弃的模样，后来干脆扔了快毛巾在孩子脸上，眼不见心不烦。

村里人没有城里人娇气，有些人挺着大肚子在地里干活，感觉肚子疼了，跑到玉米地里自己使劲就能够生出一个孩子来。孩子生出来了找块布一裹，稍作休息就可以再下地干活。胡小婴的娘也怨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自然也是没有脸面赖在床上不起来。所以等气喘得均匀了，就下床去帮奶奶做事。

看到媳妇儿下床出门干活，爷爷奶奶也没有给什么好脸色，唉声叹气，含沙射影地说些怪话。媳妇儿心里有愧，也不好说什么，也只是背地里偷偷地抹眼泪。

三个姐姐什么都不懂，就知道家里又多了个妹妹，她们倒是高兴地不得了。从此，胡小婴就成了那三个姐姐的“孩子”。甚至家里都没有给她取名字，只是因为两岁的姐姐天天拍着手喊着，“我多了个妹妹，还是婴儿。是个婴儿，不会说话。是个婴儿，不会走路。是个婴儿，不会吃饭。”喊得多了，家里人就顺着这话喊她叫“小婴”。

所以，家里对小婴的不待见是从她一出生就开始的。更不要说一年之后，胡家媳妇儿又怀上了大肚子，并且东躲西藏地生下来，这一次哪怕家里缴再多的罚款，奶奶的脸上也堆满笑容。因为这次胡家媳妇儿终于生了个男孩！那一天，院子里的枯树上依旧站满了乌鸦，可是奶奶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只看见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她甚至在地上撒了些烂玉米粒和烂花生粒，说是那些鸟儿一天天站着也是怪累的，刚好可以解决一下家里这些霉烂的谷物。

家里一片欢天喜地，爷爷和奶奶抱着那个男孙笑得合不拢嘴，他们说哪怕砸锅卖铁都要把他给培养成大学生。与他们的欣喜形成鲜明对比的三个姐姐，她们手牵着手站在院子的角落里，冷着眼睛看着家里大人的欢喜和刚出生弟弟的哭闹。她们又大了一岁了，心里很清楚，从此家里或许不会再有自己的位置。

不到两岁的小婴什么都不懂，甚至那个时候她连路都走得不是太稳，说话也不是很清楚。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红肚兜，上面绣着一双绣花鞋。这是她出生之后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如果肚兜也算是衣服的话——奶奶在肚兜上绣了一双绣花鞋，说是她出生的时候漫天乌鸦，很是晦气，将绣花鞋缝在衣服上，可以辟邪。

“我去找人算过，说你上辈子是被水鬼拖到河里淹死的，所以是这辈子生来带着股湿气重的怨气。水本就属阴，你魂魄又怨，所以才导致你总是生女娃。现在我将这绣花鞋缝在肚兜上，让小婴天天带着，把怨气和湿气都给带走。这样一来，说不定你接下来就能生过男娃。”奶奶对胡家媳妇儿说。媳妇儿心里虽然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点着头说好。

然后没多久，小婴就真的多了个弟弟。奶奶高兴地拍着媳妇儿的肩膀说，“你看吧，我就说嘛。早知道就早点那大丫头、二丫头他们穿上这红肚兜。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还年轻，还能再生。”

穿着红肚兜的小婴蹒跚地走到房间里，用手摸着弟弟的脸，不清不楚地说，“弟弟是鬼吗？”

“你胡说什么？！”奶奶的眉毛都竖起来，鼻子嘴巴拧成一把。

小婴看着奶奶那么模样好恐怖，瘪瘪嘴又不敢哭，奶奶过来拎着她的小胳膊摇晃着说，“你说什么？你这个乌鸦嘴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

小婴以为奶奶是真问，只能哭兮啷当地说，“哇，呜，弟弟是鬼，弟弟是鬼。”

“我让你乱说！我让你胡说八道！你这个鬼孩子！你才是鬼，你才是个倒霉鬼！”奶奶一边骂着，一边操起个扫帚追着打小婴的屁股。小婴被打得吱哇乱叫，吓着了刚刚吃完奶的弟弟，弟弟“哇”地一声把还没消化的奶全都吐出来。这下更热闹了，两个小孩在那里哭，胡家媳妇儿和奶奶在那里骂，闹得鸡飞狗跳的，到最后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怨谁。

后来，胡小婴蹲在院子角落的大树下哭，心里很委屈。她还很小，口齿不清，其实她要说的是“弟弟流口水”，奶奶的耳朵不好，加上她发音不准，才会被听成“弟弟是鬼”。可胡小婴不懂啊，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去给弟弟擦口水也会被奶奶打，被妈妈骂，她很委屈。

后来，她哭着哭着就靠在大树树根下睡着了。

原本阳光明媚的天气，一时之间风云骤变，大风卷着地上的泥土和天上的黑云翻滚变化，没多久，黑云聚集，天色阴暗，大人们都着急着慌地收晾晒着的衣服和被子，地里劳作的人们收起工具赶忙往家跑，都嚷嚷着要下大雨了。

可哪知那雨就是憋着下不来，只是一个劲地降温，温度在半小时之内足足降了有十度之多，然后这才稀稀拉拉地开始飘起毛毛细雨。

靠着树根熟睡的胡小婴对这样的天气变化根本无动于衷，即便那细雨飘在身上，也无法将她从熟睡中砸醒。家里的人直到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她没有在家，这才让三个姐姐打着雨伞出门寻找。

当天晚上，胡小婴就发起了高烧。

“怕还是要送去医院看看吧。”大姐说道。

她的说法被爸爸和爷爷直接怼回去，“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发烧感冒的，什么都往医院跑，家里的钱都缴给你弟弟了，还要给你弟弟买奶粉什么的，哪有钱去医院。你奶奶这不冒雨去给她摘草药去了嘛，喝点草药就好了。哪家孩子那样娇贵，稍微发个烧就去医院的。”

大姐虽然要大些，但毕竟也都还是孩子，也同样是个不受待见的女孩子，被爸爸这么说一顿，也就闭上了嘴巴。只是她看见小妹满脸通红，呼吸急促，全身因为高烧而抽搐不已，她害怕极了，带着另外两个妹妹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姐姐，小妹是不是要升天了？你看她在蹬腿呢。”三妹在姐姐耳朵边悄悄的说。

“别瞎胡说。”

“姐姐，你看小妹的脸在变颜色耶，她真的要升天成仙女了。”三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颤抖的厉害，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激动。

“别瞎胡说。”大姐呵止的声音明显没有刚刚大了，因为她看到了让她终生难忘的场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