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简介：此资源原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编著的《阅读与欣赏》“古典文学部分（七）”，广播出版社1983年5月第1版。此文的作者赵庆培先生对苏轼的《石钟山记》一文有较全面而深入的解读，特扫描并整理成电子文稿，供教与学参考。（2009年2月24日）

深潭绝壁  月夜观钟

——苏轼《石钟山记》分析

地处江西北部、长江南岸的鄱阳湖，古时候名叫彭蠡泽。湖水入江之口的石钟山，在汉代地理专著《水经》中已有记载。山，为什么要用钟做名字呢？对此，北魏人郦道元的《水经注》、唐朝人李渤的《辨石钟山记》都曾做过解释，但谁的说法也没有得到公认。直到北宋神宗元丰七年(1804年)，大作家苏轼经过一番实地考查，写下这篇《石钟山记》以后，石钟命名之谜才有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答案。

《石钟山记》，题目是游记的题目，内容也以描写山水为主，但看全文构思，作者的兴趣却在于对石钟命名的考证，并以此为契机，揭示一个治学办事的普遍道理，记游写景不过是考据立论的凭借。

全文五百余字，按照思路的发展，可以划为三个段落。先看第一段：

《水经》云：“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今以钟磬置水中，虽大风浪不能鸣也，而况石乎！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

文章开门见山，借《水经》原文点明石钟山的地理位置；然后围绕石钟山命名引出两桩疑案。头一桩，郦道元认为，由于这座山下临深潭，微风荡起水浪，与山石相撞击，发出的声响有如大钟，所以取名石钟山。作者指出，对于这种说法人们常常怀疑，如今试着把钟磐放进水里，即使有大风浪也响不起来，钟磬尚且不响，何况山石呢？另一桩，唐朝人李渤曾亲自到这里查访，他从潭边捡到两块石头，敲响了一听，南边那块声音厚重模糊，北边那块声音清脆高亢，槌子停下来，石头还在响，余音很久才慢慢消失。于是便自吹找到了石钟的秘密。作者指出，他对此说更加怀疑，铿然有声的石头到处都是，唯独这座山取名石钟，为什么呢？这样，对前人两种说法，不仅表示了怀疑，而且申明了理由：“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这的确很奇妙，可惜不能凭实践证明；扣击山石，铿然有声，司空见惯，也不构成给山取名的依据。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两家的评论，虽然都是“疑之”，但说法却很不相同，说郦道元是“人常疑之”，并没有强调作者自己的态度；说李渤则是“自以为得之矣”，“余尤疑之”，充满不以为然的口气。

这第一段，以记叙和议论结合的方式讲明石钟命名的两桩疑案，为下文亲临石钟山下探访造成悬念。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予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

记游开始，先交代游山机缘和同游人物。元丰七年六月，苏轼从现在的湖北黄冈移官河南临汝，顺便送长子苏迈到江西德兴去做县尉，德兴在鄱阳湖东面。六月初九这天，父子同舟来到湖口石钟山下，因而有机会对这疑案重重的名山做一次观察。“因得观所谓石钟者”，观，就是观察，就是向研究对象做实地考察。这个“观”字，作者虽似轻轻拈出，读者却不可轻意放过，因为这实在是全文头等重要的一个字。

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动身考察之前，有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寺院的和尚叫小童拿着斧头，从乱石中选择一两块来敲，发出硿硿的响声。这显然是在制造李渤所谓“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的音响效果。而作者却说，李渤这一套小智术，我本来就不相信，只觉得好笑。这段小插曲，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首先，它表明李渤的说法确实迷惑了一些人，应通过考察予以澄清；同时，作者对这一谬说从“余尤疑之”到“笑而不信”，干脆做了否定，排除它对下面探访思索的干扰。

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

月夜扁舟，深潭绝壁，苏轼父子开始了对石钟秘密的访察。这一层描写石钟山下的夜景。写山势：千尺大石倾斜而立，像是凶猛的野兽、张牙舞爪的厉鬼，阴森森地眼看朝人扑下来；写鸟声：山上夜宿的老鹰，被水上人声吓得匆匆飞起，一面磔磔地怪叫，一面在高空中盘旋；还有像老头儿在山谷中边笑边咳嗽的，人说这是鹳鹤的叫声。鹘，是鹰一类的猛禽；鹳鹤，像蝇鹤但顶部不红。这是一段很有名的写景文字，物我一体，情景交融，无论写看见的山势，听到的鸟声，都渗透着人物内心的惊恐：山势惊人，人声惊鸟，而鸟声又惊人，给人以惊神骇目的印象。山势像猛兽奇鬼、鸟声像老人咳笑的比喻，大石侧立千尺，阴森森像要扑人的夸张，都渲染了险怪、神秘的恐怖气氛，使人如临其境。回过头去再看“莫夜月明”四个字，这种神秘恐怖的气氛便又增添几分：明月当空，石钟山的悬崖峭壁被月色托出，引起人们高深莫测的感觉；夜深人静的时候，万籁无声，忽然从山顶发出怪声怪气的鸟叫，那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格外使人毛骨悚然。不仅如此，这夜的静谧，月的明亮，对于下文耳闻目见的观察，也是必不可少的条件。

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

这一层，开始触及石钟的奥秘。作者心里害怕，正想回去，忽有巨大的音响从水上发出，“噌吰”——“噌吰”——，就像钟鼓齐发，响个不停。船工大为震惊。“余方心动欲还”一句，在内容上，紧承前面阴森恐怖的气氛，逼真地传达出作者心境；在行文上，则以折笔稍作回旋，为下文蓄势，使得后面的发现有喜出望外的效果。“舟人大恐”，侧面烘托这声音极不寻常，船工尚且“大恐”，作者不问可知。然而这突如其来的新情况，吸引了作者，鼓舞了作者，他振作精神，不慌不忙地观察起来。结果发现山下潭边尽是石窟石缝，也不知有多深，水波流进里面，激荡澎湃，发出钟鼓似的噌吰巨响。这不就是“水石相搏，声如洪钟”吗？看来，郦道元的说法是有根据的了。但作者没有浅尝辄止、就此停步，他继续向前寻访、探索。

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坎镗鞳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

果然，探索又取得了新的收获。当小舟回旋曲折来到两山之间，将要泊入港口的时候，有一块能坐百多人的大石屹立在水道正中，内部空心而外部多孔，吞风吐浪，发出窾坎镗鞳的钟鼓之声，与方才的噌吰之声互相应和。同上文一样，这一层所描写的也是“水石相搏、声如洪钟”，但看行文，上面是先闻其声，后得其源，这里是先见声源，后写其声，这样既避免了前后雷同，又真切地反映了观察的实际过程。以上两处发现充分证明，在这深潭绝壁的所在，确实有像郦道元所说的“水石相搏，声如洪钟”的奇观。而这奇观形成的原因，在于山石多“穴”，多“罅”，多“窍”，也就是多空洞，飞浪进入空洞造成强烈的共鸣。石钟山命名的奥秘，终被识破。试想当时，作者心中该是何等欣喜快慰啊！

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作者这一席谈话，包含两个典故。一是周景王之无射，《国语》记载，东周景王二十四年，曾铸大钟，取名无射。一是魏庄子之歌钟：《左传》记载，鲁襄公十一年，郑国以歌钟等乐器献给晋侯，晋侯分一半给魏庄子。作者含笑对苏迈说：“你知道吗？那噌吰不绝之声和这窾坎镗鞳之声，确似古钟的鸣响，古人以石钟作这山名，原不曾哄骗我们啊。”

以上六层，合起来是第二段，这是全文的主体部分。这一段记游写景，澄清石钟命名的疑案，点明全文的主旨。写法以记叙为主，作者谈话是一段议论；记叙为议论提供根据，议论是记叙内容的总括和升华。

下面进入第三段，也就是全文的结尾：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

无论什么事物，不亲眼看看，亲耳听听，就凭主观想象，做出肯定或者否定的判断，行吗？这里所说的“目见耳闻”，与上文“得观所谓石钟者”的“观”字，是同义词语，前后呼应，一脉相承。古人有种说法，叫做“千里来龙，至此结穴”。“结穴”，就是归宿。“事不耳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这句富有启示性的反问，便是结穴之笔。石钟山命名由来既已探明，文章思路重新回到两桩疑案上来，整段都是议论。作者分析说：郦道元的见闻大致与作者相同，可他说得太不详细，没有讲明“山下皆石穴罅”和大石“空中而多窍”的特殊情况，“水石相搏，声如洪钟”便成为不可思议的奇谈；一般文人始终不肯冒些风险，夜乘小舟到绝壁之下探访，所以他们没有谁能够知情；渔夫船工即或知道，也无法说给更多的人。这就是石钟真相不能传世的原因。真相既不传世，谬说于是盛行，浅薄之徒用斧头敲敲打打，就自以为得其实，实在可笑。作者最后说明，我因而写这篇记游文字，以表示对郦道元的叹息，对李渤的嗤笑。一则以“叹”，一则以“笑”，并明言李渤人是陋者，言是陋说，取舍褒贬之所以如此分明，皆因经过耳闻目见的观察，把握了事实真相的缘故。

至于“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一句，不能单纯看作前文的照应。正是这句话体现着文章的锋芒所向。“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这正是对封建士大夫这种脱离实际的主观唯心主义学风的针砭；作者夜“乘小舟至绝壁下”做如此惊心动魄的探访，则是身体力行，对抗这种不良学风的一次成功的实践。

关于这篇散文的艺术技巧，着重谈谈它的构思——它的脉络、核心和记叙的线索。

全文思路围绕石钟之谜逐层展开：第一段，叙述石钟命名的两桩疑案，是为设疑；第二段，记叙探明石钟真相的过程，是为破疑；第三段，分析石钟疑案形成的原因，是为析疑。设疑，破疑，析疑，一个“疑”字贯穿全篇，成为全文的脉络。

但是，对于两桩疑案，文章并非一视同仁，一样着力，而是有宾有主，李渤为宾，郦道元为主，宾主之间的轻重详略，是很见匠心的。首段提出两家说法以后，在下面两大段的记叙、分析中，对李渤一说，只用寥寥几笔，报之以“笑而不信”，讥之以“自以为得其实”，断之以“陋”，不曾多花费一点笔墨，主要篇幅是用来在郦道元方面大做文章。作者的探访见闻，先是绝壁之下的噌吰不绝之声，后是港口大石的窾坎镗鞳之声，都是对郦道元“水石相搏、声如洪钟”这一说法的印证和说明。所谓澄清疑案，所谓破疑，就是以耳闻目见的观察所得解除世人对郦道元说法的怀疑，这是全文内容的核心。我们说“观”字头等重要，说“目见耳闻”是结穴之笔，就是强调它们的这种核心作用。

还有一个记叙线索问题。关于石钟山的命名缘由，郦道元的“水石相搏，声如洪钟”也好，李渤的“南声函胡，北音清越”也好，都是以钟声给山名做解释的。苏轼夜泊绝壁之下的探访，注意力也集中在有无钟声与何以会有钟声的问题上，所以一旦探明山下、港口有噌吰和窾坎镗鞳之声，确认“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他便宣布石钟命名真相已经大白，“古之人不余欺也”。记叙内容从不离开钟声，就是说，钟声是全文记叙的线索。体现在语言方面，便是一系列语句包含着众多的“钟”字，“声”字，“声”的同义字，以及模拟钟声的象声词，读起来铿锵悦耳，富有鲜明而和谐的节奏感、音乐性。而山下噌吰、镗鞳的钟鼓之声同山上栖鹘的磔磔叫声，鹳鹤的咳且笑声，遥相呼应，更令人感到石钟月夜的阴森逼人，更见得作者以一代文豪夜泊绝壁深潭访幽探险的难能可贵。

有人问，既然题为“石钟山记”，为什么写成论说文的规模？说理文章加入大段的山水描写是否合适？其实，以“记”为题而发议论的文章在古文中并非罕见，范仲淹《岳阳楼记》，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都是先例。本文夜探石钟这段记游写景文字，如此生动真切，使得作者对石钟山命名的考证，以及对凡事须目见耳闻、不可臆断这种哲理的阐述，比抽象说理更为雄辩，更有感染力。融记事、写景，说理、抒情为一体，随心所欲，挥洒自如，正是苏轼散文的一大艺术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