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炊烟里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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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炊烟环保留守老人 |

三口锅台
文 / 关若云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拉长了村东口那棵老椿树的影子的时候,孟老太太难得多睡了片刻。上了年纪的人觉不多。其实孟老太太早就醒了,只不过她这两天心烦,于是便缩在被窝里不愿起床,她管这个也叫睡。依照以往的习惯,孟老太太早上起来要先披上大衣,然后倚坐在床头,接下来便是按开放在床头上的遥控器上红色的键来打开电视,这还是孙子教给她的。打开了电视后她也不看,她只不过是想让屋子里有点光亮和响声罢了,这样屋子里就不会显得太过冷清。而电视机恰好都能满足她的这两点要求。伴随着电视机里的响动声,她还要连续抽上两颗红将烟,最后才慢吞吞地穿衣裳,开始了一天的劳碌。
孟老太太其实还是喜欢看电视的,只不过没人帮她调台。孙子帮她安装的闭路电视能接收好几个台,但自从老头去世后,她的电视机就永远只定格在了戏曲频道上了。她好不容易地学会了开电视和关电视,但调台太复杂,她学不会,年纪大了她也不愿学。虽然家人帮她提前调好到了戏曲频道上,但她并不怎么满意,但她不会说。倒不是因为她不喜欢看戏,相反,孟老太太是个妥妥的戏迷,戏曲频道每天也都会唱戏,但是却总唱京剧,尽管荧屏上的那些唱京剧的衣裳好看,扮相也不赖,但她实在不喜欢那些咿咿呀呀的京剧,她听不懂也看不懂。她喜欢的是豫剧,他们那里流行唱豫剧,只不过这几年村里也很少搭台唱戏了。但是家人却以为反正都是戏,没啥区别,孟老太太怕家人烦她,依照她的习惯,她从不会多说什么,她是个什么都能将就的人,但却除了吃饭。她这辈子不知道因为吃饭心烦过多少次了,这两天心烦的原因依然还是和吃饭有关。
孟老太太的娘家爹是方圆几里有名的厨子,他能将豆腐炖出肉的味道来,也能用一颗鸡蛋,打出满锅的鸡蛋穗子来,她爹还会做拉面,和甩橡皮筋一样。公社吃食堂那会,只要是他爹烧的菜,就没有人会挑剔。孟老太太从小便跟着她爹一起打下手,就这样她也渐渐学成了当地有名的厨子,甚至手艺超过了她爹。作为一个有名的厨子,她在吃上的挑剔是情有可原的。
为此,家里盖房子的时候她专门在家中垒起了两口锅。一口用来炖肉炒菜和过油炸东西,一口用来熬粥和蒸馒头。两口锅台绝对不能混了。锅台里面是用黄泥糊的,外面还要垒上砖,最外面还要贴上瓷砖,孟老太太每次做完饭后总会将这两口锅台擦得一尘不染,锅底也经常清灰,柴火也堆放的整整齐齐,说她睡觉的卧室都不及她家的厨房干净利索,这话是可信的。
锅是她亲自选的,蒸馒头熬粥的锅要大一些,炖肉炒菜的锅则小一些,风箱也是她专门请村里的木匠给他打造的,她还顺便让木匠给他做了两个木头的锅盖,她不喜欢集上卖得那种铝做的锅盖,仓朗朗的,和打锣的似的不说,还极容易沾上油垢和烟灰,还是木头的好一些,虽然笨重,但捂得严实,她心里也踏实。
炒菜要用勺子才对,用铲子的都不地道。勺子是她当年从娘家带回来的,黄铜打造,勺子柄是用剥了皮的黑槐枝嵌进去的。家里还要有各种各样的盘子,盛汤的盘子,盛鱼的盘子,盛凉菜的盘子,各有各的说法。她家炒菜的佐料简直像个中药铺,瓶瓶罐罐的摆了大半个橱子。哪个瓶子里装的是草果,哪个瓶子里装的是丁香,她记得门清。辣椒面,花椒面,十三香是她亲自炒干了又亲自磨的,这都是跟她父亲学的,早些年物资缺乏的时候,香料买不齐全,她爹会托人从医院的中药房里鼓捣出人家配中药的药材来当他做饭的材料。孟老太太完美地继承了父亲的这些执著。
孟老太太做饭的时候从来不让家人跟着一起忙活,因为家人干活她不满意,为此吵嘴不值得。她除了让家人帮她烧火以外,其他的都要自己完成才行。她要亲自摘菜,洗菜,亲自和面炒菜,怎么说呢,就是将一堆生肉和青菜,经过她手后变成一盘盘秀色可餐的美味佳肴端上桌,每一道工序都得由她自己做才行。
她极度看不起那些不会做饭的女人们。她认为女人不需要长得多标致,但女人一定要会做饭。女人的一辈子就是用锅台伺候好丈夫,养育好儿女,招待好亲戚朋友,这就够了。女人如果不会做饭,就像生不出儿子一样在家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这些做饭讲究的直接结果便是孟老太太的家人无一不是养得胖乎乎的。她喜欢胖乎乎的人。她认为人活一世,本来就够苦了,为什么还要在吃上难为自己呢?她特别不理解长大后的孙女为什么明明饿着肚子但却不敢多吃,有饭不吃饿着那真是闲得慌。要那么瘦干嘛?在她的观念里,人还是胖乎点好看,胖乎点是家里富贵的体现。
孟老太太会在二月里挖荠菜,三月撸榆钱,四月里勾槐花,五月里掐地瓜秧,等到六月里进了暑天,她还会在屋后的空地上点上几颗南瓜秧。榆钱和槐花用来蒸菜窝窝,拌上辣椒和蒜;荠菜连根一起淘洗干净剁碎,用来调饺子馅子;南瓜花可以裹了面油炸,南瓜也可以熬在粥里面,每次都能多喝好几碗。她喜欢做饭,更喜欢看一家人在白茫茫的水蒸气里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饭。
早些年家里穷,吃上没法讲究,孟老太太常常炖上一锅白菜豆腐,放上几片肥肉,然后让孩子们直接在锅里吃,这样就省了刷碗了。五个孩子个个像狼一样,挤得她没地方落座,这时候她就拿上半块馍馍,站在一旁,偶尔加上一筷子菜,但更多的则是洗一颗葱,剥两瓣蒜,蘸一碟自己腌的咸豆腐,孩子们光顾着吃,没人会注意她。等孩子们吃完后,锅里也剩下不了什么了。
后来家里的生活稍微好了一些,孟老太太开始讲究起来。
但讲究了没几年,她又不讲究了。
不讲究的原因是家里没人了。
孟老太太有三个儿子和两个闺女,当最小的老五嫁到城里后,偌大的家就只剩下她和老伴了,老太太犯难了,她会做一大家子人吃的饭,但却不会做一两个人吃的饭。以前家人都在的时候她调一大盆肉馅用来蒸包子,一锅包子吃不了两天便没了,杀鸡的时候一定要杀两只,不然不够吃,炸鱼的时候更夸张,五条大黑鱼下锅一起咕嘟,她赶趟集就像是开饭店似的。
但当家中只剩下她和老伴两张嘴的时候,她就突然不会做饭了。老伴想吃顿饺子,她又觉得俩人和面调馅子不值当的;老伴想吃炖鸡,一只鸡又吃不了,半只鸡人家又不给杀;熬粥吧,那么大的锅只熬两碗粥都不够那点火拉风箱的。
于是家中便有了第三口锅台。
这口锅台是孟老太太自己垒的,早年间她跟随父亲给人家包席的时候看父亲垒过。那时候给人家做饭,往往就要先搭锅。
如果说之前的锅台是精致无比的,那么第三口锅台则格外简单。有多简单呢?搭这口锅台只用了六块砖,因为没有烟囱,这口锅台便搭在了院子的一个角落里。与其说是锅台,不如说是口炉子。孟老太太先用红砖摆出个轮廓,然后再用黄泥裹满砖块,抟成个炉子的肚子子来,留着好做烧柴的火塘,再架上一口炒瓢,这个锅台便做好了。
农村有的是柴火,夏天打完麦子后剩下的麦秸堆成柴火垛,一口柴火垛看着很大,其实烧不了两个月。尽管柴火垛外面那层已经发霉腐烂变黑,但里面却是鲜艳耀眼的黄麦秸。偶尔取麦秸的时候,还能在柴火垛里发下一窝小黄鼬,麦秸好烧,火大,但是不耐烧,真正耐烧的是木柴,孟老太太家里也不缺木柴,那是秋后剩下的棉花柴,这里每家每户都会种上两亩棉花,棉花难伺候,它远不及玉米那么粗犷,不用人多费心,棉花需要打顶摘心,很费功夫,棉花收了后,留下的棉花杆子就是极好的柴禾。点火做饭的时候要先点着麦秸引火,趁着麦秸的火势赶紧塞上折好的棉花柴,麦秸烧完了还有豆秸,和花生秧,棉花柴烧完了还有玉米肚子,她很少捡柴禾,够烧。
孟老太太家当初分了十多亩地,平均一人两亩半,她家人口多,但自从儿女们进城后,她和老伴上了年纪,种不动地了,家里的地就都让儿子租给包地的了。她需要像邻居家借柴禾烧,或者自己出门捡柴禾烧。以前总要用三轮车去拉柴禾放在厨房里,如今一三轮车棉花柴就能烧好久。
孟老太太喜欢第三口锅台。几根柴禾就能做好一顿饭,虽然很多年轻的家庭都改用电锅做饭了,她家也有电锅,儿子单位发的,但她一次也没用过,她害怕电。
孟老太太突然发现炒少量的菜会更精致更可口,菜不多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地翻炒,而菜多的时候则不行,她渐渐喜欢上了第三口锅台。老伴每天都喜欢就着大肉喝上两口,她就用第三口锅台给老伴炖红烧肉,她牙口不好,不喜欢吃肉,她更喜欢吃青菜,炒个蒜薹,菠菜,小白菜,湛清碧绿的菜叶,她看着心里喜欢。于是家里的那两口漂亮的锅台渐渐被冷落了,但是孟老太太还是喜欢没事的时候擦擦它们,这两口锅台到了节下儿女们回家的日子里还是会重新使用的。那时候,孟老太太脸上总是红润润的,就像锅台地下燃烧着的火苗一般。
于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直到老伴不在了。
老伴不在了后,孟老太太竟然学会了使用电来烧水做饭。以往的时候都是她做饭,老伴烧水,因为老伴喜欢喝茶,他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刷干净他的空心壶,然后守在院子里开始烧水,空心壶是用铁皮做的,底下挡上砖,壶的中间是空心的,用来烧柴,烧两壶水便够两人一天饮用的了。老伴的五七还没过完,孟老太太便学会了用电热壶烧水,然后她又学会了用电热锅炒菜,用电饭煲蒸米熬粥煮鸡蛋。原来使用电做饭竟然是那么的方便,电其实也没有孟老太太想像中的那么可怕。
老伴的去世,令她十分难过,但是她没有难过太久,因为她知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是注定要走的,该走的谁也留不住,无论你再有本事,你也改变不了阎王爷爷的主意。孟老太太不止一次的想像着哪天自己走的时候的样子,但是这几年来,村里的老人一个又一个地没了,她不仅没病没灾,身体反而愈加硬朗了。
儿子和闺女曾接她去城里住了俩月,那俩月她和蹲监狱似的。周围邻居都互相不搭腔,她最初还以为儿子跟人家闹了别扭,后来才明白,城里人不喜欢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可是不说话又怎么认识人呢?城里一切都干干净净,干净得让她不习惯,就连上厕所的茅坑都是白晶晶的。她整天小心翼翼地,生怕弄脏弄坏了什么遭人嫌弃;晚上睡在儿子的书房里,床板太软,睡得她腰疼。于是她开始整天念叨着要回家,儿子不允许,直到有天她把自己肿了的脚亮给儿子看,儿子才终于答应送她回家。走路多了脚会肿,而不走路闲下了,脚会肿得更厉害。
从城里回来后,孟老太太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向往城里人了,城里人住的虽然是楼房,但是太小,跑不开人,不如她村里的房屋亮堂;城里人种花都种在比碗还小的瓷盆里,哪像她在村里,随便开块地点几颗芫荽,栽几颗葱就能吃到来年开春,老伴多年前栽下的一丛菊花,从来没管过,至今还年年发芽,年年开花;城里人邻居之间都不搭腔,她在村里谁不认识?她心里明白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多的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该有的命,生在城里和生在村里都是命,当官的当老百姓的也都是命,有钱的和没钱的更是命,既然是命,那就各自活好各自的命,过好各自的生活。
学会使用电做饭的孟老太太家里的三口锅台都被冷落了,以前老伴在的时候,她还喜欢伺候老伴做饭炒菜,但老伴不在了,家里就剩她自己的时候,她便懒得去鼓捣吃的了。她活了一辈子,酸甜苦辣都吃过了,老了就不馋了。于是她经常早上熬一锅粥,粥里打上两个鸡蛋,这样的一锅粥她能吃一天,凉了就热热。嘴里淡的时候就捞出一根夏天时腌的咸萝卜,洗干净切成丝,加上点葱花,点上点香油——她本来就不大喜欢吃肉。孟老太太就这样一个人生活了多年,她对她的生活也渐渐熟悉和知足。
但这两天孟老太太开始愁了起来了,她这两天愁的原因是家里的做饭的锅台该不该拆。
拆人家的锅在以前可是对一家人极大地羞辱,你可以砸了人家的玻璃发泄怨恨,也可以掀了人家的饭桌表达不满,但是却绝对不能拆人家吃饭的锅。那是一家人吃饭的家伙什,拆了人家的锅就仿佛是断人家的活路一般。砸锅卖铁那只是一个形容罢了,除非真的不过了,没人会真的砸锅。再说,锅能值多少钱?但尽管不值钱,那也绝对不能拆。
但是现在却鼓励你拆锅,村里从去年就有人不断上家里来动员安天然气,说啥环保,她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因为她赶集的时候见卖包子和炸油条的都不敢烧柴火了,说是不让烧了。但她没想到家里也不让烧柴火了。
其实也不是不让烧,而是尽量少烧,但她家已经有很多年不烧柴火做饭了,她觉得拆不拆实在没啥区别,拆了锅台的厨房空落落的,实在不像话。但村里的书记说是每家的锅台必须拆,拆一口锅台还额外补给一百二十块钱,然后村里在统一安天然气,天然气是啥她不懂,应该和煤气差不多吧,只不过没有罐。她也不图那一百二十块钱,儿女们每年过年都会孝敬她一大笔钱,再说村里过了七十岁的老人每个月也会领取一百多块钱的补助,她花不着钱。但是她实在不想拆家里的锅台。
这三口锅台就像三个老朋友,已经成了她心里的念想,她专门在电话里和儿子商量过,儿女们都说锅台留着也没啥用,让拆就拆呗。
听到儿子的话时,孟老太太的心就像那口多年没见过火的锅台一样冷。
儿子不懂她和那三口锅台的感情。尽管那三口锅台早就不用了,但留着个冷锅台总是个念想,再说过年过节儿女回家的时候,她还要用那三口锅台的。他没想到儿女竟然一点都不念她的锅台。既然儿子说拆,那就拆了吧!孟老太太很无奈。
想到这里,她心中的忧愁就像秋天瓦片上结的霜一般,虽然冰冷,但是日头一照很快就会消散了,她特别擅长自己安慰自己,这也是她保持健康的秘密。
中午,拆锅台的人来了,他们三下五除二的将锅台拆掉,并且还将拆掉的锅台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孟老太太热情地给他们泡了茶,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喝。两口大锅拆完了,拆锅的人要走,孟老太太却指了指她在院子角落里的第三口锅台,意识他们还有第三口锅台没拆。
领头的一个小伙子看了看那口孤零零的小“锅台”,笑着摇了摇头。
“这口锅台奶奶您就留着吧,这么小的锅台,算不上。”
小伙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的手心因拆锅台而沾满了灰。
“这样的锅台即使拆了,也不会给钱,您就留着吧,虽然是有文件政策,但是农村庄户人家,烧了几千年的火哪能说断就断啊,人间烟火,人间烟火,没有烟火哪能行!”
“我小时候吃过奶奶您做的大席,真好!您别看我们是拆锅的,但说实话,不拆锅是不行的,环保是大趋势,我们得支持国家,但也不会做太绝,毕竟我们也是吃柴火饭长大的。虽然柴火和天然气都是火,做出来的饭菜都一样,但我还是念想着我娘以前烧柴火做出的饭,……”小伙子说完便转身去了下一家。孟老太太望着眼前这个叫她奶奶的后生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安慰。
日头穿透了云彩,照在了孟老太太褐色的头巾上,她心里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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