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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4-24 13:4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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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讀】
錢先生在上一節的寫作方式是首尾逆反,如龍盤首尾逆向呼應。這種方式在《管錐編·老子王弼注》里提到過:“夫‘正言若反’,乃老子立言之方,五千言中觸處彌望,即修辭所謂‘翻案語’與‘冤親詞’”。這一節,先生談修辭上的“冤親詞”(下轉語、翻成案)。
陳皇后失寵於漢武帝,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能讓劉徹放棄別的女人回來重新寵倖她。不知誰出的主意,陳皇后托人給司馬相如送去一百斤黃金作為稿費。請相如寫篇文章。劉徹看到《長門賦》后遂重新寵愛陳皇后。(據《全漢文》219頁)
相如在文中有很多亮點,正是這些亮點感動了漢武帝。
“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是其中一個亮點,這句話是說陳皇后思念漢武帝幾乎出現“幻聽”了——聽見雷聲都覺得是漢武帝的車聲(正)——事實當然不是漢武帝來了(反)。這一修辭方式將陳皇后思念期盼之心躍然紙上。
錢先生就從這一點談起,列舉諸多例子以說明這種“上下句逆反”產生的效果。
【原文】
《長門賦》:“雷殷殷而響起兮,聲象君之車音。”按傅玄字休奕,西晉初年的文學家、思想家。北地郡泥陽(今陝西銅川耀州區東南)人《雜言》詩:“雷隱隱,感妾心,傾耳清聽非車音”,可資比勘。皆謂雷轉車聲,而馬賦曰“象”,寫乍聞時心情,倖望頓生,傅詩曰“非”,寫細聆後心情,倖望復滅。同工異曲。唐和凝《江城子》: “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今夜約,太遲生!”;久待無聊,理筝自遣,而手揮五絃,耳聆來騎,一心二用,情景已化單爲複。尹鶚唐詩人。官至參卿。詞存《花間集》、《尊前集》中。今有王國維輯《尹參卿詞》一卷更舊曲翻新,其《菩薩蠻》云:“少年狂蕩慣,花曲長牽絆,去便不歸來,空教駿馬回!”;馬之與車,物異功同,謂即非雷而真爲車,車而真來歸,終亦空車而無人焉者,又進一解。關漢卿《玉鏡臺》第三折:“你攢着眉熬夜闌,側着耳聽馬嘶, ……香燼金爐人未歸”,關捩尚欠此轉。唐無名氏《醉公子》,韓駒嘗歎爲“八句五轉”者(《歷代詩餘》卷一一二引《懷古録》, 參觀《太史升菴全集》卷五),起云:“門外猧wō小狗兒吠,知是蕭郎至”,結云:“醉則從他醉,還勝獨睡時”,與尹鶚詞皆以下轉語取勝。尹詞言坐騎歸矣,不料人仍未歸;此詞言人雖歸乎,亦猶未歸,然而慰情聊勝於真不歸。
【釋讀】
這種修辭方式將產生怎樣的效果,讀過上文便有感受。下文談到,這種效果的產生有賴於一種修辭方式。這種修辭方式的總結、命名是元朝方回和清初尤侗。方回從禪宗下轉語總結出“翻案法”;尤侗從禪偈總結出“翻一層法”。兩種說法是一回事,即先生所言“下轉語”或“翻成案”。
方回元朝詩人、詩論家。字萬里,別號虛穀。《桐江集》卷一《〈名僧詩話〉序》謂禪宗下轉語,即“善爲詩者”之“翻案法”,尤侗清初詩人、戲曲家,字展成,同人,號三中子、悔庵,艮齋、西堂老人、鶴棲老人、梅花道人等,蘇州府長洲(今江蘇省蘇州市)人。與修《明史》三年,遂告歸《艮齋雜説》卷六亦謂禪偈用詩文之“翻一層法”(梁章鉅清學者《浪跡叢談》卷一○全襲尤説),竊意傅玄詩之於司馬相如賦,尹鶚詞之於傅玄詩,以及無名氏此篇,皆下轉語、翻成案之佳例也。
【釋讀】
《全漢文卷二十二》選楊貴《報祁侯繒它書》一文。文中主旨即提倡“簡葬”,並說明簡葬的理由。(《全文》227頁 商務印書館版)楊貴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提倡“簡葬”的人。
楊貴即楊王孫,班固在《漢書》為其立傳。(見《漢書》卷六十七《胡楊朱梅云傳第三十七》中華書局版下2191頁)杨王孙,西汉时人,家境有鐘鳴鼎食,但他提倡简葬并踐行。临终時嘱咐兒子:“吾死,裸葬,以复吾真”。杨王孙死后,裸葬于终南山。
《報祁侯繒它書》一文是楊王孫與好友繒它的往來書信,繒它寫信勸楊王孫不可“戮尸地下,裸見先人”,楊王孫回此書。
錢先生就從“厚葬”與“簡葬”談起。
有一種文章難以讓讀者一目了然,它只是層層剝開問題的各種外殼,並不給出結論。甚至文體也不好歸類。此文屬此類。
閱讀此類文章,未必總結出一個主題,只需沿著作者的思路緩慢前行,如同沿途看景,“妙”在細心處。所謂“景行景止”罷。
【原文】
楊貴《報祁侯繒它書》:“夫厚葬誠無益於死者,而俗人競以相高,靡財單幣,腐之地下。或乃今日入而明日發,此真與暴骸於中野何異?”按《野客叢書》卷二五論漢“喪葬過制”,舉此書與《鹽鐵》、《潛夫》兩論及貢禹字少翁,琅邪(今山東諸城)人,《漢書·貢禹傳》:西漢元帝即位後,深聞其賢,征為諫大夫,後遷光祿大夫、長信少府、御史大夫等《奏事》參驗,惜未引崔寔《政論》言“送終之家亦大無法度”一節(《全後漢文》卷四六)。寔文且曰:“念親將終,無以奉遣,乃約其供養,豫修亡殁之備”; 爲厚送死而薄養生,他文所未道,用心又别于歐陽修《瀧岡阡表》所謂“養之薄”而“祭豐”也。論厚葬之失者,以《吕氏春秋·節喪》、《安死》兩篇最爲明暢,繼之如《漢書·楚元王傳》劉向《諫營昌陵疏》、王充《論衡·薄葬》、《三國志·魏書·文帝紀·終制》、《晉書·皇甫謐傳·篤終》均未能後來居上,詞致每相形見絀;《南齊書·高逸傳》記沈驎lín.斑纹似鱼鳞的馬士“以楊王孫、皇甫謐深達生死”,乃“自作《終制》”,其文失傳,不知作底言語。若楊王孫此書,乃《後漢書·趙咨傳》遺《勅子胤》之類耳。“與暴骸於中野何異?”言甚坦率,《吕氏春秋》則筆舌隽永。
《安死》曰:“今有人於此,爲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揚,揚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爲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無不亡之國者,是無不揚之墓也。”魏文帝《終制》:“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盡取吕語;皇甫謐字士安,號玄晏先生。生於東漢末卒於西晉,撰《針灸甲乙經》、《歷代帝王世紀》、《高士傳》、《逸士傳》等《篤終》:“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而大爲棺椁,備贈厚物,無異於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也”,點竄吕語, “埋金書表”又大似俗謔“此地無銀三十兩”之草創矣。《水經注》卷二九《湍水》引《荆州記》載魏張詹墓有碑,背刊云: “白楸之棺,易朽之裳,銅鐵不入,丹器不藏;嗟兮後人,幸勿我傷!”;故他墳夷毁,而此墓得保,至元嘉六年,方被發掘, “初開,金銀銅錫之器、朱漆雕刻之飾爛然,有二朱漆棺,棺前垂竹簾,隱以金釘。……虚設‘白楸’之言,空負黄金之實!” 則書表“此處無銀”,亦或取信一時,而小黠終無補於大痴也。魏文《終制》:“漢文帝之不發,霸陵無求也;光武之掘,原陵封樹也。霸陵之完,功在釋之;原陵之掘,罪在明帝”;《三國志· 魏書·明帝紀》裴註引《魏略》記郝昭戒子:“吾爲將,知將不可爲也;吾數發冢,取其木以爲攻戰具,又知厚葬無益於死者也”;《陳書·世祖本紀》天嘉六年八月詔:“零落山邱,變移陵谷,或皆剪伐,莫不侵殘,玉杯得於民間,漆簡傳於世載。”蓋玉魚昨封於壙中,金盌早出於市上,故厚葬誨盜,傳不絶誡。然告诫之數,適見盜發之頻;事常、斯言之亦常,重言不已、即空言無效耳。以“仲父”吕不韋之極言,而《諫營昌陵疏》謂秦始皇盛葬無前,墓“離牧豎之禍”,其中“珍寶不可勝原”;以漢文帝之示儉,而《終制》與張載《七哀》詩歎漢氏諸陵遭掘,“玉柙金鏤”,是處都有,江淹《銅劍讚》論葬事亦云:“前漢奢於後漢,魏時富於晉世。”父祖之誨諄諄,而子孫之聽藐藐;《新五代史·雜傳》第二八論温韜“劫陵賊”所謂:“嗚呼!厚葬之弊,自秦漢以來,率多聰明英偉之主,雖有高談善説之士,極陳其禍福,有不能開其惑者矣!”《晉書·索綝傳》記愍帝時,盜發漢霸、杜二陵,“多獲珍寶”,帝問:“漢陵中物何乃多耶?”綝對: “漢天子即位一年而爲陵,天下貢賦三分之一……充山陵。漢武帝饗年久長,比崩而茂陵不復容物,……赤眉取陵中物,不能減半,于今猶有朽帛委積,珠玉未盡。此二陵是儉者耳。”是霸陵終未得“完”,且非如張釋之所諫“中無可欲”者。白居易《新樂府·草茫茫》:“驪山脚下秦皇墓,……一朝盜掘墳陵破。…… 奢者狼藉儉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憑君回首向南望,漢文葬在霸陵原”;鮑溶中唐詩人《經秦皇墓》、《倚瑟行》等亦發揮此意。詩家興到落筆,似僅讀《三國志·魏文紀》,不讀《晉書·索綝傳》,故中唐人而爲漢文、宣二陵未發前之魏、晉人語也。《全後漢文》卷二九宋元《上言》:“臣聞秦昭王與吕不韋好書,皆以書葬。 ……冢皆黄腸題湊,處地高燥未壞。臣願發昭王、不韋冢,視未燒詩書”;不韋深知珠寶殉葬之招揚,初不料發冢亦以詩書也。邵温《聞見後録》卷二二:“張侍中耆遺言厚葬,晏丞相殊遺言薄葬;二公俱葬陽翟,元祐中同爲盜所發。侍中壙中金玉犀珠充塞,盜不近其棺,所得已不勝負,皆列拜而去。丞相壙中但瓦器數十,盜怒不酬其勞,斵棺取金帶,亦木也,遂以斧碎其骨。厚葬免禍,薄葬致禍,楊王孫之術疏矣!”夫枯骨何知,無所謂“禍”福,然此事與發吕不韋冢事均出意計之外,却復在情理之中,世故難於一概,有如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