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一场雪

刘正权

雪下得越大，人的走路姿势越俏皮。

张德祥眯着眼，坐在门帘里，捧着一碗热茶，看景致。

搁往常，他还会点燃一根烟，那样更惬意。老伴走后，他日子惬意不起来了，烟自然就戒了。戒烟就是戒命，这话到底让张德祥打了自己的脸。

老伴才是张德祥的命，他这会所谓的看景致，说白了，不过是聊以度日，这从他坐那就没起身就足以证明，作旁证的，是那杯热气减退水位不见退的大腕茶。

他们这个地方，难得见一场像模像样的雪，每年冬天应景般飘下的，跟霜花有得一拼，仅此而已。

老伴是喜欢雪的，老伴还喜欢大碗茶，这跟她的北方人身份有关。

活着时，老伴发得最多的牢骚就是，老天啥时为我正正经经下一场雪啊。

张德祥最听不得这句话，年轻那会他是这么忽悠她的，跟我结婚吧，南方的雪要么不下，真下起来，不正经得很，也任性得很。

雪还有正经不正经，任性不任性的？

有啊，六月下冰雹你见过没？很不正经，很任性吧。

北方的六月，很正经，一点也不任性，不会干下冰雹的事。

南方干过。

两人能够走到一起，跟那场六月的冰雹不无关系，换句话说，冰雹就是两口子的媒人。

传说中的天作之合呢。张德祥靠这个，把老伴从北方娶到了南方。

正经的雪没下，不正经的架吵了不少次。

张德祥听不得老伴发牢骚，那模样，好像张德祥是骗婚。每每这时，张德祥就忍不住要促狭老伴几句，等你走的那天，老天爷肯定会为你正正经经下一场雪的。

老伴听得出张德祥话里的揶揄，我又不是什么伟人，值得老天为我披麻戴孝。

当地的习惯，如果人死那天，逢上下雨，就是老天为亡者伤心流泪，赶上下雪，就是老天为逝者披麻戴孝。总之，都是活着时行善积德的人。

想到这，张德祥有点痛恨老天了，老伴肯从北方嫁到南方，这是多么大一善举，又给张德祥生养儿拉女，还留学到了国外，积下多大德。

都说老天有眼，老天的眼呢，在哪儿？

未必什么事都指望老天的！老伴那句话又响在耳边。

北方女人的要强，让张德祥一家人日子过得刚性十足，哪怕张德祥这种一身富贵病的人家，日子也没输给谁家多少。

应该正正经经跟老伴说声谢谢的，人活着，张德祥觉得两口子之间，犯不着这么客套，如今阴阳相隔，这个谢谢是她应得的。

老伴照料张德祥时，曾开玩笑说，到底是你有福气，躺床上有人端茶递水，有人喂药喂饭，还连句谢谢都不用说。

张德祥当时还摔了脸嘴子，说你想讨一声这样的谢谢是吧，那你来躺着，我伺候你！

天底下还有人希望病上身的，那真的是病得不轻。

没成想，一语成谶，老伴真的病得不轻，不过不在明面上，在暗里。

一个头疼，老伴走了路，脑子淤血多年了。

难怪平日里睡不着会捶脑袋呢？张德祥叹口气，眼里湿润了。

这样一场正正经经的雪，该请老伴看看的。心动就要行动，张德祥拿出手机，摇摇晃晃站起身，掀开门帘，开始拍摄雪景。

张德祥的老寒腿，在雪地里走得非同一般的俏皮，他走几步，蹲一下，雪风杀进骨髓里，钻心的疼。手机被动地变换着不同角度，把雪摄进镜头里。

不知情的人见了，说老大爷蛮专业呢！都以为张德祥是挑角度选光线拍摄雪景。

爱发微信的人见了，赶紧抓拍一张张德祥的下蹲姿势，配上文字，雪下得正经，拍摄的老人，一点也不正经。

张德祥何尝是不正经，他分明就是任性，都老夫聊发少年狂了，可惜他左没能牵黄，右无法擎苍，锦帽貂裘倒是在身，他实在想拍出南方这种百年不遇的千骑卷平冈的雪景，播放给老伴看一眼，就一眼。

老伴才走没几天，经常跟张德祥托梦，交代一些活着时没来得及交代的事，张德祥自认可以趁那个机会，让老伴正正经经看一场雪。

老天爷不肯为老伴正正经经下一场雪，自己可以用这种方式给老伴弥补的。

活着时，老伴怎么说的，男人就是女人的天。

有那居心不良的人，打年轻的老伴主意时说，你那男人，病病殃殃的，能顶天立地？

老伴口气很硬，顶天立地干嘛，顶我的天就行。

那人不甘心，你这天，都要塌了晓得不？

老伴当时青葱的身体一下挺直了，塌不了，这还有半边天帮衬着。

一念及此，张德祥情不自禁挺直了腰，在雪风中。

他可是老伴的天呢，哪怕在另一个世界，照样不能让老伴输了气势。

张德祥的腰挺得有点猛，那双老寒腿没能很及时协调好他的身躯，腰部生出的冲击力让他脚步前后那么一个趔趄，天地就旋转起来，越旋转越快，恍恍惚惚中，张德祥看见老伴笑眯眯的伸出手来帮衬他，他习惯性地往老伴怀里一歪，这一次，他没忘跟老伴说一声，谢谢！

第二天的报纸和网站新闻里，倒在雪地里的张德祥，和他手机里那段漫天飞舞不同角度拍摄的雪景，成了头题。

有识之士呼吁，暴雪天气应该出台紧急预案，老天可以任性，人，不能任由老天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