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人

刘正权

这些陪护，要几奸有几奸！秦嫂身子还没从床铺上转过来，一句话这么钻进了耳朵。

秦嫂脸上像是被烙铁烫了，说做陪护的滑，她还受头，确实有不少陪护拿了钱，做事惯于耍滑头。一般都是危重病人，吃喝拉撒睡全在病床上那种。

这种陪护，不单需要有一点护理知识，还需要相当的做人胆识，你一点奇怪，做陪护跟胆识怎么就搭上界了？奇怪这个话的，家里一定没出现过危重病人。那相当于跟垂死之人在一起，没准，你一会看他还有口气悠着，眨眼功夫，那口气就断了。

跟挣死人钱没两样。

耍滑头就在情理之中了，反正病人啥都不知道。

家属都躲得远远的了，你做得再好，也没人晓得。

套用鲁迅先生在《社戏》里双喜的原话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

做陪护心里，大都打着这样一个小九九，伺候危重病人那些手段，是要做在人眼面前的。

秦嫂是例外，她眼面前，背着人，从不玩明一套暗一套，所以这话她就不爱听了，说陪护奸，您大可以不请，我这会走人，还来得及。

这是实话，多少人排队请秦嫂呢，如果陪护有人评星级标准的话，秦嫂怎么着都是五星级。

封顶了！

秦嫂这话，在陪护生涯中，也是封顶了。

这个病人入院前，该遭受了多大的罪啊！秦嫂这话，是带着情绪说的，都是爹生娘养的，居然就看得下去。

当然看得下去。

事后，秦嫂才晓得，病人是孤老，所谓的家属，是病人的侄女，远房侄女。

能够让远房侄女跟病人亲近起来，不是亲情，是钱，病人位于旧城改造区的拆迁款。在签遗嘱时，病人唯一要求是，去世前，住一次医院，享受一把有人端茶递水喂药的滋味。

就这个要求，照样被侄女打了折扣，端茶递水喂药的人，变成秦嫂。

反正，病人知觉都没有了，茶水汤药，都是无意识中吞咽进去的。

秦嫂说这句话，是有意识的，天底下的好事，不能让这种人白捡了，得败一败她的兴致。搅黄人家的好事，秦嫂还没那个能力，即便有，秦嫂也做不出。

病人的远房侄女被秦嫂怼得，短了言辞，那个侄女婿赶紧接嘴，不是说您奸，我们是千挑万选打听了，陪护中，就您做事最扎实。

秦嫂要的就是这句话，您这话我爱听，不是我甩嘴，做陪护，我也千挑万选的，那种嘴巴上说孝敬，行动中不顺应病人的，我才懒得打交道。

那是，那是，我们可是言行一致的，要不然，都这样了，还送医院？

秦嫂暗地心里冷笑，恰好这样了送医院才会落下好名声，离死亡都只一步之遥了，送了还有什么意义，迟的只是日子而已，病人全身瘫痪，褥疮生得屁股和后背都没一处好皮了。

秦嫂就说我有言在先啊，伺候这种病人，身上最易沾上死人味道了，你得给我买一套像样的睡衣。

这个秦嫂不是胡说，在小城，但凡最后跟死人打过交道的人，丧家都得给人备上毛巾，香皂，手套，还有一件护衣。

秦嫂在医院，要睡衣不为过，夜晚她得陪床的。

睡衣买了，远房侄女嘟囔着，我自己都没舍得穿这么贵的。

牌子是秦嫂指定的。

可能是花了钱心疼，远房侄女两口子都喊心里难受，得回家去。

秦嫂不留他们，留在病房反而碍眼。病人的口气一口鼻一口呼吸得浅，鼻息一下比一下轻，秦嫂不敢合眼，这种状况，随时会可能走路。得给病人洗个澡。

那个远房侄女，明显指望不上，她连跟秦嫂说话，都在病房门口站着，生怕沾惹一身晦气。小城的说法，人死之前会吐出最后一口胀气，那口气吐谁身上，谁倒霉。

肯花钱请秦嫂，明显的不得已而为之。

病人到底没熬过转钟，洗着洗着，秦嫂发现病人身上慢慢变得温凉，骨头关节变得生硬，褥疮上的血也不在外流，她没敢停手，这种时候是不能停手的，老辈子说法，停了，亡者就不能顺顺利利过奈何桥。

阴间的事，秦嫂没奈何，阳世的事，秦嫂还是有点办法的。

收拾停当，秦嫂给家属打电话。远房侄女很快带着人过来了，按规矩，哪怕在病房，会先象征性烧一张落气纸的，偏偏，远房侄女第一件事是跟秦嫂结账。

钱帐两清！秦嫂准备走人，刚到门口，远房侄女的声音追进耳朵，那睡衣，你应该还没上身吧？

秦嫂忙活到这会，连澡都没洗上，明知故问了，这是。

是啊，没上身！

那？远房侄女手伸出来，意思要收回。

不好意思，我给你们耍了回奸！秦嫂说。

耍了回奸？

对啊，我担心你们不给老人买装老衣，给老人穿身上了！秦嫂说完，脚步轻轻滑出病房。

奸人！远房侄女一副被算计了的表情上，满是讪讪的成分。

原载2020.12《天池小小说》 2021.2《微型小说选刊》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