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八角

刘博文

樱桃好吃，果不耐留。

每年开春，小河解冻，天空摄入第一线日光，樱桃树于此复苏，枯黄到一碰就断的枝干，经历过春光照射，暗自生出筋骨。

明面，现出风光不与四时同的绿芒。

绿是生命，一年风调雨顺的伊始象征，有时候，意义甚至大于绿色本身，无非长成几丛绿叶，爬上二三青苔。

却显得比果子更重要。

搁年轻人话叫仪式感。

福成不懂，小学都没毕业的他静静地站在树下，望天，春光大好，附在人背上暖洋洋的，农人习惯如此，老祖宗传下来的，晒太阳可以去除霉气。

喂，能不能讲点科学。

儿子满脸的不屑，晒太阳作用明明是杀菌，咋硬和气运扯上干系，陈旧的小农思想，迂腐。

你小子可别欠今年的樱桃！

年轻的新盛把话咽回肚子里，福成却像拥有着魔法的透视仪，将其表情一眼看透。

哪有什么魔法，知子莫若父。

福成望天，并不说话，活到这个年纪的人，话通常被繁琐日常抹去太多，樱桃树在春风里，迎着布谷鸟的叫声摇晃，樱桃八角开花结果，樱桃八角开花结果。

一切都陷入无尽的循环。

如初生不准小孩抚摸的西瓜蔓，同理，言语声大，怕也会惊扰到樱桃树的自然生长吧。

尽管樱花并非掀开春天序幕的出旗手。

樱花好看，和新盛就读院校所在的那座因樱花而扬名的城市不同，村里的樱花属本土种樱，直白点讲，一个观赏，一个作为茶余饭后的零嘴吃食。

层次能相同吗。

单花色都不如她们粉艳咧，电话那头的新盛，抱怨爹不愿意接受新生事物，不然就能微信打视频，让你见识见识啥叫樱花儿。

话末特意拉长的儿化音，不知为何，居然有刀子的质感，儿大不由娘，孩他娘走得早，呵呵。

福成苦笑，把这缘由转移到自己这个当爹的身上了。

门口日渐盛大的五棵樱桃树，花期近尾，得赶紧拿东西罩上。

关于保果，家家有家家的办法，大半辈子流水般耗过，福成还是习惯用蚊帐，每年春末夏初，即为新盛小时候床上的那顶蚊帐发挥作用之时。

穷家小户的人家，谁还没两手变废为宝的本事。

眼见着破洞一年比一年多，缝合速度远赶不上鸟雀啄洞，只得搬起椅子，坐在树丛旁，日复日年复年，由早年的八角钱一斤，贩卖樱桃的钱作为新盛学费的主流，成功把儿子给供出来。

供成全村头号大学生。

毕业后留在城里上班的新盛倒挺争气，每月按时给家里寄钱，虽然回来的日子少。

福成业已习惯，就像他习惯年轻时单独面对樱桃树窃窃私语那样自然，樱花开过又谢，人却不曾停歇。

农人的生活就这样，地里的事情永远一茬接着下一茬，如一辆没有归期的火车，新盛回来的次数虽少，离多聚少的时间里，却总在劝福成进城。

进城干嘛，上班把我锁家里，好让我给你看家？

瞧你说的，要不愿意和我住，去养老公寓。

这几年，新盛定居的城市新建起许多养老公寓，福成早有耳闻，感叹爹是越来越不好当了，由最初的盼望到害怕儿子回来，自年初在屋后不小心滑倒后，新盛回来的次数渐多。

多得话都千篇一律了，劝他离开。

爹得照看门口的樱桃树。

不就是几棵树，砍掉，一了百了，大商场果蔬区啥水果没有。

你敢。

发火后平静下来的福成却明白，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跟那几棵老樱桃树，没法子比。

果不耐留，人更不耐留。

想着看着，有樱花落在身上，静悄悄地，天空如洗，岁月如戏，半生的情境轮番登台上演。

免不了的，迟早有离开那一天。

福成耳边再次响起多年前的午后，妻子从自行车后座上卸下樱桃树苗的欢欣场景。

以及那天屋后焕然一新的布谷鸟声：樱桃八角，樱桃八角。

如今的樱桃价格，可不知道翻出来多少倍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