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岩——鼓浪屿的一颗树
林世岩老师今年(2010年)高寿八十二,居鼓浪屿近八十年。从养元小学的学生到人民小学的校长,林老师见证了鼓浪屿八十年的苍桑巨变,亲历了鼓浪屿的荣辱兴衰。鼓浪屿的每一条小巷,每一幢楼房,每一家店铺,每一个街坊,林老师即使不都了如指掌,也是如数家珍。舒婷说,她是鼓浪屿的一根幸运的木棍,是自谦,也是骄傲。我说,林老师是鼓浪屿的一颗树,根脉相生,穿墙越壁,与脚下这块丰饶的土地深深地容为一体。
鼓浪屿复兴路19号,林世岩老师的家中。三楼平台上,秋后的阳光纯净透明,不远处的海水,波光荡漾,象此时面前的林老师,波澜不惊,从容安详。
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不可能没有故事。一个八十一岁老人的故事从一次不同寻常的邂逅开始。
1、鼓浪屿街头,五十年后的邂逅
1986年8月的一个下午,阳光照耀下的鼓新路。林世岩老师象往常一样步行去笔山小学上课。一个老外,一个金发碧眼的美丽妇人,在林世岩老师面前停下脚步。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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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 1985年8月,林世岩与
Eonow相遇于鼓新路
“Sorry,
could you tell me where is the Hope Hospital?”(请问救世医院怎么走?)
“Do you
know Dr Hollimen?”(你知道夏礼文医生吗?)
“My
father!”(我父亲!)
“So do
you know Eonow?”(那你知道埃诺吗?)
“Me!”(是我!)
“Me,Se-gan!”(我,世岩!)
当林老师报出自己的名字,美丽的妇人不禁激动起来。两双不同颜色皮肤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就这样,五十年后,两个童年的伙伴相逢在鼓浪屿的街头。这位小名Eonow
,学名叫Holly的妇人就是当时鼓浪屿救世医院院长夏礼文医生(Dr Hollimen)的女儿。
http://s11/middle/5ed2031dx996bef2e1d6a&690 Eonow的来信和林世岩童年时的照片
(照片上说明文字:这是一张有纪念意义的照片,于1946年暑假给美国人孟牧师当保姆带小孩彼得到“大北电报局“田尾沙滩玩给拍下的照片。1966年文革期间被打成帝国主义走狗,抄家、游街、关押。于是将洋孩子的影相剪掉,以免当罪证。)
时光倒流五十年,林老师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小少年。当时,林世岩老师的母亲当时是夏礼文家的厨师。夏礼文夫人是林老师的英语老师。林老师跟夏礼文的女儿Eonow年龄相仿,经常在一起玩。童年的笑声回荡在田尾路的沙滩,姑娘楼前的井边。林老师至今一口标准的美式英语,恐怕Eonow就是最早的老师吧。
几个月之后,Eonow托当年鼓浪屿救世医院的护士长Miss Veldman从美国给林老师带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正是林老师与Eonow
相遇鼓新路的瞬间。照片的背面写着:
“Principle of Primary school who used to play with Holly (Ewnow).
(His mother was her father’s cooker.)
小学校长,他以前跟Holly (Ewnow) 一起玩,(他的母亲以前是她爸爸家的厨师)。
An Ahed
in Gulangsu near the school.
相遇于鼓浪屿的学校附近
TVeldman
49 E 10ST
Hoiland M 49423
USA
岁月流转,时代变迁。童年的小伙伴风云流散。五十年后邂逅于旧地,一个已年过半百,为人师长;一个已白发如雪,体态雍容。这样地不期而遇,惊喜之外更多感慨:逝者如斯,唯有记忆,美好的,与酸楚的。
2、民国年代,两个“番客婶”的故事
往事如烟。八十一岁高龄的林老师讲起过去,最刻骨铭心的是母亲与姨妈的艰辛与坚韧,慈爱与慈悲。
1928年10月初6(农历),林老师生于同安刘五店。还在母腹中三个月的时候,父亲抛妻弃子到新加坡谋生,从此杳无音信,不知所终。没有钱,没有亲人,没有依靠,母亲带着幼小的林老师,靠跟别人做针线活,勉强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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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少年林世岩(摄于鼓浪屿三落,现观海园)
母亲与姨妈遗像,林世岩一直供奉在家
实际上,林老师母子并不是没有亲人。至少姨妈洪谦英就是他们的亲人。姨妈并不是亲姨妈,但比亲姨妈更亲。因为相同的命运,她们亲如一家,相依为命。
姨妈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婚后不久,姨妈的丈夫就到越南做生意,在越南另娶家室。姨妈没有生育,买了个儿子做养子,母子俩也算是一个家。好在姨妈读过私塾,识文断字,自学中医,专看小儿病,日子本来过得去。可是不久姨妈忧郁成疾,得了肺痨。这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母亲到姨妈家帮做针线,照料家务,悉心照顾姨妈生活起居。从此两个苦命的女人互相帮助,情同姐妹,难分难舍。
可是家乡也待不下去了。林老师三岁的时候,同安土匪横行,姨妈一咬牙,带着养子和林老师母子到鼓浪屿谋生。姨妈拿出平时积攒的积蓄2000银元,在鼓浪屿鹿礁路17号(现复兴路19号)买下6厘地60平米的房屋。从此,林老师在此定居下来,直到今天,已近八十年。
在鼓浪屿,母亲在救世医院院长,美国人夏礼文(Dr
Hollimen)家做厨师,姨妈肺痨咳嗽很严重,只能靠吸鸦片镇痛。家中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屋漏偏逢连天雨。姨妈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哥哥,经常向姨妈伸手讨钱。姨妈不胜其烦,穷于应付。有一次姨妈的哥哥因为没有在姨妈那儿要到钱就怀恨在心,向工部局报告姨妈吸鸦片。工部局即派巡捕来抓姨妈。情急之下,林老师的母亲挺身而出,说吸鸦片的是我,你们要抓就抓我吧。巡捕真的就把母亲抓走了。第二天夏礼文院长不见母亲来上班,打电话指责工部局乱抓人。工部局把母亲放回来,但还要抓姨妈。最后以罚200银元结案。经过这一场惊吓,姨妈的病情更加重了。
姨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急着要养子成婚。母亲回家乡物色了一个16岁的表姐。姨妈甚为满意。就在姨妈养子办喜事的当天,姨妈撒手而去,年仅42岁。临终时姨妈一再跟母亲叮咛一定要看好这个家,她做先人的灵魂一定会庇佑他们的。当时,林老师在养元小学上二年级。姨妈的养子成婚后,远走越南谋生。临走前,交代林老师母亲一定不要离开这个家,他一定会挣钱供养他们母子的。可惜后来抗战爆发,林老师母子与姨妈养子失去联系,从此竟成永别。
母亲牢记姨妈的嘱托,一直坚守家园,照看姨妈的寝陵,在家供奉姨妈的香案。数十年后,母亲临终时,一再交待林老师一定要把她和姨妈合葬在一起。林老师遵照母亲遗愿,把她们合葬在一起,同寝长眠于九泉之下。
林老师对姨妈的感恩丝毫不亚于对母亲的感恩。“是姨妈救了我一命啊!”林老师讲起姨妈感戴不已。“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不小心从楼梯摔下来,头部撞到石板上,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头部软瘫,生命垂危。医生都不敢医治了。就在这紧要关头,姨妈用自制的药方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至今在林老师的家里,姨妈的遗像与母亲的遗像并排而挂。两个先后而亡的女人,在林老师永恒的怀念当该含笑而眠吧!
3、艰难时世,苦乐年华
林老师出生的年代,全国军阀混战,人民民不聊生。其时同安土匪猖獗,鼠疫流行。林老师家世辛酸,也是那个年代贫民家族的一个宿影。
林老师的祖母早年守寡,买一子一女,不及十岁,祖母患鼠疫而亡。按祖母临终时的遗言,他们长大就成了亲,这就是林老师的父亲和母亲。还是三个月胎儿的时候,父亲远走南洋谋生,从此一去不归,再无音讯。林老师实际上成了个遗腹子。
林老师的外祖母也早年守寡,舅舅干活时被牛角所伤,不治而亡。一家三代,只剩下三个人。林老师是上无叔伯,下无兄弟,家里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讲起辛酸的往事,林老师不禁哽咽难语。
三岁时,林老师随母亲和姨妈到鼓浪屿谋生。母亲凭着一手好针线和好厨艺,在洋人家打工。当时在鼓浪屿给洋人打工,也分两种。一种是跟领事馆、海关、税务司打工,不仅薪水高,还有养老金等福利保障。而医生传教士用工,除了做一些家务杂活外,主要是为了跟当地人打成一片以便学闽南话,所以不仅薪水不高还没任何福利保障。林老师母亲上午在田尾路三落给福闵加勒夫人、福懿慕姑娘熨洗洒扫,中午到林尔嘉儿子林克恭家干活,下午到丹麦大北电报楼做杂活。一个地方的工钱一个月也就三四十斤米。晚上也不得闲,经常接些针线活做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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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岩“养元小学毕业证”
1941年养元小学毕业照片
家境如此贫寒,母亲日夜劳作,分秒必争地干活也不足以养家糊口。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林老师下了课除了完成作业还要捡柴烧火。作业做不好老师要罚,捡柴回家晚了母亲要担心。放了假,林老师还得打零工贴补家用。给洋人家草坪修草地,挑水卖给牧师和有钱人家,还帮洋人带“洋小鬼”(当时的鼓浪屿人对洋人的孩子的称呼)。无忧无虑的童年对于林老师来说真是遥不可及,
对于这一切林老师都可以毫无怨言。但是太平洋爆发了。“有一天早晨我们去上学,发现英华学校门口,日本人押着我们校长往日本人的博爱医院走。”多年以后,林老师依然记得那个可怕的早晨,所有的洋人都被集中在日本人的博爱医院。日本人控制了整个鼓浪屿。工部局完全被日本人把持。各国领事传教士纷纷回国,鼓浪屿一下子成了“死岛”。洋人走了,林老师的母亲也失业了。家里的生计更无法维持了。林老师只好辍学。先做小贩卖油条糕饼,可是买得进卖不出,赚不了钱还赔钱。没办法,只好去跟人家做苦力,赚取微薄的血汗钱聊以为生。林老师先到永福船公司,又到瑞记布庄当童工。后又永可成百货商场当伙伕,到当厨工。“东家是龙海人,对小工张口就骂,伸手就打。从早干到黑,一刻都不能休息,一点人身自由都没有。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一个月才放我们回家一次。我想念妈妈,担心她一个小脚女人到禾山割草回鼓浪屿会不会掉进海里。不能见到妈妈是比什么肉体折磨更痛苦的事情。”林老师忆及当时之苦难,犹自摇头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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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照片说明文字一目了然,在此不再添足)
日本人占据鼓浪屿。洋人纷纷回国,华侨也远走高飞。林老师母亲更找不到活干了。万般无奈,林老师母子只好和大多数贫苦人家一样,按日本人的按排撤离鼓浪屿。从黄家渡到大屿岛,从大屿岛到嵩屿,再到海沧,再到石码,林老师母子随难民四处辗转,无处可栖。同安老家已无亲人,但必竟是老家。从石美到角美,从角美到顶尾,林老师母子一路问寻,终于回到老家同安刘五店。
回到刘五店,依然是家徒四壁。林老师靠给人家挑面粉,讨小海,拔花生,抓文昌鱼去买勉强维持生计。终日奔波,冷热寒暑,林老师得了疟疾,面黄肌瘦。母亲一筹莫展,只有救神拜佛。1945年8月的一天,林老师在山上拔花生,听到山下锣鼓大响:“太平了,太平了,日本鬼子投降了!”林老师祖孙三人扶老携幼回到鼓浪屿。
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却又内战再起。“爬出了火坑,又掉入了冰窟”,林老师追忆往事,不胜稀嘘,“当时是米价一日三跳,老百姓上吊,市长睡大觉。”出路何在?面对未来林老师一片茫然。
自1941年养元小学毕业后,林老师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不得不辍学当小贩做苦力,与母亲一起苦苦支撑着这个祖孙三代三个人组成的家。可是只有小学文凭怎么在社会上谋生呢?林老师迫切地想读初中,可是邻居一个好朋友郑文正出了个好主意:“我们想办法弄一张证明,从初三读起,读一年,就可以拿到初中文凭了。”
正好林老师家后山(升旗山)住着同文中学的叶老师。他很同情林老师两个小伙伴想上学的急切心情,就给他们出了张同文中学的肆业证明。拿着这张肆业证明,林老师和郑文正顺利地在英华中学的初三年级报了名。当时英华的教导主任是蔡丕杰先生是林老师的英语老师。林老师的文科好,参加全校三民主义作文比赛等了第三名;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因为没上初一初二直读初三,林老师的数理他真让他头疼。只好挑灯夜战夜以继日地攻读才能勉强应付考试。
尽管有数理化让林老师大皱眉头,但唱歌、学英语、和一些进步同学往姑娘楼上刷标语,林老师在英华中学的学生时光过得丰富充实而快乐。无论是信基督教的老师还是参加地下党的老师,对家境贫寒,勤奋有功的林老师都关爱有加,倍加关怀,让林老师深感温暖。
可是不幸再次降临。1948年,英华中学组织学生体检,校长把林老师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被查出患了肺病。这无疑于晴天霹雳。肺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还是富贵病。医生要求林老师要绝对卧床休息。家里本来就一贫如洗,那来的钱治病啊?母亲日夜操劳,林老师那里躺得住啊?
生活似乎再次陷入绝境。就在这个时候,救世医院的护士长Miss Vennem
向林老师伸出了援手。她让林老师到救世医院每周一次进行打气胸治疗。打气胸是当时肺病最先进的治疗方法,治疗费昂贵。救世医院免费给林老师打了一年气胸,林老师的病情有了好转,但仍不能正常干活。林老师想到祖母、母亲无人赡养,而他正当年华却又得此大病,真是痛不欲生。“不行,为了妈妈,我一定要活下去。不能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凭着报达母亲的强烈的愿望,凭着强烈的求生欲望,林老师坚决不肯卧床休息。他依然坚持上课,坚持做一切他能做的事情,还在福音堂办的民校当过校长(义工)。而肺病就在林老师不屈不挠的搏斗中奇迹般地痊愈了。
1949年,养元小学校长朱鸿谟介绍林老师到养元小学当代课老师。从此,林老师开始了近四十年小学老师生涯。以后林老师先后当过养元小学、笔山小学、康泰小学、人民小学的校长。从养育小学的学生到各个小学的校长,林老师是鼓浪屿小学教育的亲历者、实践者和见证者。
回想此生,林老师非常满足。因为艰辛坎坷的人生,因为九死一生的经历,更因为桃李天下的欣慰,因为安详充足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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