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利史学的谷底行走
(2012-05-17 18: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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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宋体史书明朝那些事儿百家讲坛 |
分类: 历史散文 |
我们中国人爱好自己的祖先故事,很有传统。皇帝看史书,希望从中学一些做好皇帝,或者说做长命皇帝的经验,看看以前那些精明皇帝是如何让下面的人老实服帖,既落了好名声,还不耽误自己谋私利,顺带地看看那些干到中途被别人弄下台或砍了头的皇帝,都触了哪些要命的霉头,这些命差的皇帝都混成啥样的悲惨境遇。文化人看史书,在考功名时,能摘抄和引用一些妙词好句,把文章掰扯得华丽而工整,耐读而好读,如果能进一步聪慧一些,从这些史书中还能汲取一些先人的宏观大论,发挥一下,变成自己的语言,会让考官们觉得自己至少是个明白人,文章放到手上显得有重量,很压秤。老百姓看史书,“闲着没事儿,消愁解闷”,休闲娱乐,目的单纯。小时候,大家都喜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如果大人们在讲完故事后,没有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们向历史名人(如孔融和司马光)学习,做个积极向善、努力勤奋的好少年,仅仅让我们听个故事,满足一下咱们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那会让我们获得极大乐趣。这样的乐趣被延续下来,成为爱好故事的基因。长大成人后,奋斗多年,也没成为达官贵人,但还有幸的是,如果能躲过了面目生硬、喜欢讲道理的历史教科书深度戕害,保留着一丝对故事的美好印象。这时候,遇到一个说故事的人,他讲故事是用大家喜闻乐见的语言、环环相扣的情节和花钱不多的模式,广大生活在社会底层讨生活、业余时间紧张的老百姓,就会毫不犹豫地兴奋起来,趋之若鹜,成为这些人的死忠粉丝。从古至今,概莫能外。
很可惜,我们的史书一直以来主要服务于皇帝和文化人,撰写史书的人系统而挑剔地记录各时代有作为和有名声的人们,把这些人的行迹分门别类或者按时间的顺序归类整理,形成《史记》、《汉书》之类的二十四史,同时,把山河形势、经济文化记述下来,帮助治理国家的人牧民施政。史书从来就不是故事会,具有很强的功利色彩。从面目上看,这些史书语言精练,准确到位,正经危坐,一脸严肃,微言大义,喜欢总结。客观地说,皇帝们和文化人确实能够从这些史书中看到很多成功的经验——尽管前辈们的成功经验都很难复制学习,没啥实际用处,发现很多教训——尽管大多数人经常忘记,在古人摔过的地方反复跌跤。但鉴于以前受教育的普及度很低,大多数认字不多的老百姓却没法有劲头翻看那些字形繁琐、还没标点的煌煌史书,即使耐着性子、翻着字典,看些线状史书,假装很懂,但穷的还是穷,改变不了命运。毕竟我们的史书中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们相互折腾的故事,在自己没有慧眼和没有高人帮着解释清楚的情况下,即使从中总结出来一些东西,拿来抄用,类似于刻舟求剑,为此也还是会吃亏。书中关于地理、经济、文化方面的知识,对于一辈子也进不了几次县城的百姓们来说,即使知道了这些,对吃饭生孩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了满足大家听故事、长见识和娱乐自己的需求,从唐宋时期,在街头闹市,有些致力于通过普及历史知识来赚钱的人,就开始“说三分”、“五代史”,把汉唐历代史书文传、兴废争战之事进行通俗化的讲述。在勾栏茶肆,一个人用一碗茶和一碟花生米,就可以赖着听上好几段书。那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皇帝和雍容华贵、高人一等的达官贵人,让口吐莲花、讨好自己的说书人用自己听得懂的语言说出来,使大家感到一种难得的亲切感,很享受。听完书,大家知道了,刘邦和项羽、刘秀和曹操等大人物也像自己一样,受苦受累,被人欺负,得了好处,还要夹着尾巴继续做人。不管从哪些方面看,这些穿黄戴金的贵人们都很像是自己家邻居和单位同事,以前觉得这些人不是仙人就是神人,现在发现自己竟然也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个把自信的人不觉地升起一种“我很行”的感觉,怎么看,自己都很像某某先当强梁后做皇帝的。听书实在是有助于提升自己做人的尊严感和自信心,不由得让大家心向往之。
从《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三国演义》一路下来,事实表明,尽管范围广大的民众一般都是不求上进、不爱学习,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只喜欢听说书的来了解历史,从来没有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看那些古奥难懂的传统史书和学术模式的史论文集,但从古至今的老百姓从来都不缺少对历史的衷心热爱。实际上,这些通俗历史的讲述者大多数都没看过几本正经八百的史书,更不会潜心专研史料,说出来的东西都是文盲和半文盲的师傅口口相传的,他们传播的历史知识很多都经不起推敲的。但为了挣足听书钱,为了增强吸引力,他们就按照关注的口味,往书里加私货,涂脂抹粉,把他说出来的历史打扮得花里胡哨,把本来平淡无奇的史料,编得一步三折、一步一个扣。在他们的口中,出现了很多肯定不是人能干的事儿,比如诸葛亮的种种妖行,也出现很多“关公战秦琼”式的穿越事件,更从平地里冒出很多子午须有的人物和事件,比如,凭空编造出的杨宗保,诸如此类。即使个把落第的秀才看过一些史书,下功夫编排成说书的唱本,但这些人的价值观也都脱胎于传统史书,最多把那些难懂的史料口语化、通俗化,为了满足庸俗观众们的庸俗需要,他们也会瞎编一些东西进去。而逼着这些貌似识文断字的人,提炼出一些新的观点、新的角度,来提升大家的智慧水平,就很不现实。毕竟都是混口饭吃,如果有这水平,早就考个进士,去忽悠皇帝和大官去了。表面上看,出将入相总是比在街头卖艺卖文,显得既体面,更挣钱。
实事求是地讲,以前对史料通俗化的人们实际上干出了有利于净化世道人心、普及知识的好事。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讲述着,自然对弱势群体和受委屈的人给予同情和称道,他们确实把史书中记载的普适性的行为规范和道义原则,传播开来,比如,忠臣孝子被人赞美,卖国求荣不得好死,刻苦勤奋总成正果,偷奸耍滑一事无成,褒奖了老实干活的人,唾弃了憋坏使绊的人。这些行为最大限度地消解了救人吃亏的心里不适感,提高了害人而享乐生活的心理成本。他们把中国传统文化中优秀的精髓,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渗透到广大民众的精神深处,是对优秀传统文化弘扬。如果非要无原则地拔高一下,那么正是这些通俗化的历史知识和文化传统的传播,最大限度地帮助我们这块土地上人们凝聚在一起,在说书人的重大影响,大家很容易认同一个母体产下的文化,沟通成本也明显被降低。即使偶尔闹个矛盾,也有机会坐在一起喝酒,一笑泯恩仇,最起码不会世世代代怒目相视。
近年来,历史通俗化又一次迎来汹涌蓬勃的壮观场景。从《百家讲坛》开始,那些埋头于史料卷宗里的历史研究者们,走上红毯铺地的讲坛,为大家说说过去的故事。按照中国传统认识,这些人本来都是有资格居于庙堂之高的文化达人、出入翰林院和上书房的饱学之士。与说书艺人一样,他们讲授的方式,娓娓道来,语言活泼。而与以前的说书艺人最大的不同是,他们拥有对面目板正的史书经年累月的专研,这些人讲授的东西都是自己的亲自看书得来,讲的内容都是史书上记载的,即使对记载的东西有疑问,这些人还都能逐一指出,并加以人情世故化的解释和阐述,让我们这些一辈子也不会看几本正规史书的大众,基本不花钱,仅仅忍受广告的侵扰,就能得到这么多据说和史书一样的知识,真是太值了。
不知道是时代的需求,还是一种巧合,当《百家讲坛》轰轰烈烈走将正史搬上电视屏幕的同时,以《明朝那些事儿》为代表的民间正史讲述者也纷纷地横空出世。这些历史爱好者长期蛰伏在民间,利用网络传播的途径,侧身杀入通俗化讲史的名利场,很快制造出暴风骤雨。他们一路高歌猛进,直取名利场上的高位。在出版社和众多粉丝的吆喝呐喊、推波助澜下,当年明月、高天流云、曹昇、贾志刚、梅毅等人迅速跑马圈地,将中国历史迅速切割殆尽,形成自己的讲述领地。特别是,当年明月开创的用无厘头、时髦语言和小说情节的讲史方式,让大家耳目一新,爱不释手。这些人都有着共同的特点是,一是按照正史和有出处的史料来讲故事,基本保持住不随意掺沙子的态度。二是他们的语言功底十分扎实,文采斐然,基本上能让读者随意翻开任何一页,在不知道前因后果的情况下,都能读下去,继承了中国著史者十分推崇的文史合一的传统。三是低调写作,躲避镁光灯,与群众打成一片,从而获得极强的人气和超好的人缘。四是格局很大,动辄要对一个朝代“打通关”,或者选一个角度,打通几个朝代,或者选中一群人,深挖“800尺”。让任何一个有着历史教科书学习经验的人,都毫不费劲了解一个光辉或者糟糕的朝代或者一群人是如何兴,又如何衰的。这些都是以前的说书艺人不可比拟的,他们真正激起人们心底那种对历史的天然爱好。对真实的历史极为尊重,是他们打出的诱人招牌,对渴望真相、拒绝忽悠的当代人具有极大的煽动力和诱惑。
有个别喜欢挑事的人会拿这些人的功成名就(比如,这些人的书卖上几万本,也就是刚起步),来讽刺那些躲在书斋爬格子、写史论的穷教授们。但以研究历史为业的专家们并不介意,却以开放的高姿态非常高调地出场,以各种方式褒扬这些人帮助自己种粮食的行为。这些民间写作者也到处承认自己只是历史的粉丝,很多地方的感悟都来自于专业治学者的成果,“我还很不专业”,这是他们经常表谦虚的口头禅。“庙堂”和“江湖”形成了遥相呼应的推崇,他们互相尊重,互相激赏,在你情我愿、喜气洋洋的氛围下,把酒言欢,共同推波助澜,形同一家人。在他们的努力下,那些爱好演义的和爱好故事会的读者们突然发现,冰雪高贵的历史变成笑容可掬的美人,不再端架子,让你供着。相反,她非常愿意且很贴心地和你拉家常,可人温柔,还有内涵气质,把她带出门,不丢人,尽张脸。长辈们很认可,兄弟们很羡慕,让人喜不自禁。
当然,这些民间讲史者写作大都是在“淌着走”过程中完成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在无疑中发现自己其实是传说中的“神笔马良”的。尽管他们在成名之前岁月里,积累了深厚广博的历史知识,但写作方式都是像金庸、古龙一样,以专栏或博客方式积沙成山,而后结集出版成书的,出现硬伤几乎不可避免(除非上帝握着他的手写)。他们尊重原始史料,但基本上对正史和可信杂史进行照本宣科,对新的历史研究成果,很难有过多的精力和时间给予深度关注。他们更加重视人物和情节的刻画,这是传统通俗化历史的惯有路子,而很少或者没有拿出足够笔墨深度挖掘历史人物为人行事的制度背景和文化心理。他们更加重视帝王、宫闱和王侯将相,但很少关注主干以外的枝杈,对平民生活、世态炎凉几乎很少涉及。他们沿袭着传统通史写作的视角和格局,他们是出彩的历史翻译家,但不是有理性深度和新颖角度的历史解读者,在他们的读物中,我们看到更多的是文学在长袖善舞,历史更像背景,而看不到作者们在努力挖掘历史本身所承载的文化密码。他们纠结于利益和权力的权衡,并根据此来终结性地解释历史人物的行为动机和历史进程的方向,缺乏宏观把握和高远的眼光。他们帮助读者体验历史现场,但极少把生命的尊严感、深沉的个体体验和觉醒的自我意识渗透到字里行间,良知、人间大道和爱自己、爱他人的感动被挑逗而戏谑性的情节和语言挤走——幸好,《明朝那些事儿》在写作中逐步对大爱关注、对感动眷顾,表达出强烈的人文关怀,让人时不时地笑出诚恳的悲情,它最后以徐霞客画上相对完美的句号,尽管没有一个深沉而成熟的开头,却拥有一个精彩而厚重的结尾。即使那些上《百家讲坛》且来自经院的讲史者,把自己的讲义结成读物,流行的也大都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书,而非有过人见识的研究成果。这么说,从本质上他们因为继承了说书艺人们打动人心的高超技巧,才赢得拥趸们一颗颗倾倒的心,尽管很出色,但顾此失彼、不尽人意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截止目前,我们很少看到,有人超越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和孔飞力的《叫魂》等著作,娴熟老到地把独到的历史视角、现代的思想理念和通俗的讲述方式相对完美地结合起来。
但对于这些不足之处,专家们可以理解,这些人毕竟没有传统书艺人们伪造历史的主观故意,态度诚恳,失误难免,可以原谅。观众们可以接受,毕竟作为围观群众逼着人家一天一更新,确实不够厚道,有点理亏。出版商不介意,他们像催命鬼似地让人家按时交稿,抢占市场,目的就是占领睡觉前看书解闷的群体,好看第一,能不能流传久远,实在是顾不上。而对于那些趁风起浪的,不管有没有实力、霸王硬上弓的,用恶俗的语言和低劣的结构博取眼球的,把通俗当作媚俗的,专家们不答应,没少泼冷水,群众也很生气,就是不买账(有些不小心的群众除外)。这些书籍依然赖着图书市场,前仆后继,死不退场,没办法,他们坚信不是所有的群众都长着一双雪亮的眼睛,关键是他们还掌握着销售渠道。不过,厚道地想想,他们这种甘当绿叶或残花败柳,烘托红花灿烂,其实也很不容易,虽然帮了倒忙,但毕竟是在竭尽全力地弘扬传统历史,且靠勤恳拿钱,相信旧书市场会给他们留出一席之地。
所以说,我相信,一些人在通俗化历史讲述道路上走得很成功的,但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他们的谦虚是发至内心的。经院派治史者对他们的激赏是可信的,不是完全为表胸怀,毕竟有这么多人羡慕自己的职业,不管怎么说,都是让人感到喜悦的事儿。但很明显,现在复制《明朝那些事儿》《说春秋》之类的好书,非常不明智,通俗化历史写作和讲述表面很繁荣,其实却正在一个谷底行走,看客们都在静待下一次狂欢盛宴的开场。在通俗历史讲述和撰写者中,谁能撇开已经让人说得够恶心的帝王将相,把眼睛聚焦在下层民众。谁能发展和借鉴新的视角切入历史进程,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解读。谁能在解释历史人物和事件时,描绘出更广阔的背景画卷。谁能深入到微观和中观的历史场景里,发现新的细节和情节。谁能经年累月的潜心研究,不理睬书商和粉丝发出的喧嚣,理性思考,睿智判断,冷静辨析,保持着对人生的悲悯情怀,研究出掷地有声的崭新成果。谁就能第一时间真正打通任督二脉,练就真正的绝世武功,孤独求败,天下云合响应。否则,如果大家继续跟风、瞎凑热闹,糟蹋了史学,浪费了钱财,坑害了作者,最后把好端端的史学大厦折腾成茅草屋,一阵阴风刮过来,房倒屋塌,这就很悲催,不值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