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三篇 —— 曹溪一滴水
(2012-09-26 10:5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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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能南华寺禅宗文化 |
分类: 建筑随笔 |
水香知是曹溪口,眼净同盾古佛衣,不向南华结香火,此身何处是真依?
也许是精神的感召,当我站在南华寺后山曹溪水面前,静幽的山谷吹来快意的凉风,水松树干爬上密密的藤萝,细碎的阳光洒在绿油油的丛林中,枝叶阻断了视线,曹溪水柔弱的从脚边渗去,凝耳谛听下,远处彷如传来一声虎啸,恍惚间已奔至耳边。思维中,一领身穿百衲衣的老僧手拿着锡杖向地面振去,大地如醒,一汩清泉涌地而出,瞬息就汇成溪流弥漫成池。老僧将一件袈裟法衣浸在水中,跪在石上轻柔的浣洗 …… 。天空百鸟荟萃,祥云东起,依稀中,我也是一位僧人,一位远行而来的年轻行脚僧,走到百衲衣老僧的身旁,合十礼拜:“吾名方辩,西蜀人,昨于南天竺国见达摩大师,嘱咐我速往唐土,他传的大迦叶正法眼藏及僧伽梨,六代后现在韶州曹溪,故来瞻礼。”
清脆的鸟鸣惊醒了我,眼前幻境消退,清泉依然如初遇般清澈,山谷吹来的习风深入百骸清凉。是啊,我仿佛是那位遵嘱而来的方辩和尚,不远千里只为了一睹智者惠能千年前的形象。方辩东来瞻仰圣迹,而我南来只为了在曹溪水边站上一刻:曹溪一滴水,使我澄心源。
惠能大师当年振锡卓地而出的涌泉,如今被塑以浮雕故事墙壁做保护,名卓锡泉。有泉水不竭从龙口流出,很多游客排成长队来做洗漱,或接水回去供养。泉水前的石牌坊书写两幅对联,其一曰:“六祖当年寻源卓锡;九龙今日浩气灵云。”而我前文描绘远方僧参拜的故事,正是《坛经》中记载慧能大师讲法生涯中的一段。在那个故事中,惠能大师将达摩东来付嘱的传法信物——佛祖袈裟赠与了僧方辩,年轻的方辩雕塑了一尊六祖佛像,将法衣一分为三,一份披在佛像上,一份自己珍藏,一份用荷叶包了埋在地下,誓言到:“后得此衣,乃吾出世,住持于此,重建殿宇!”
禅宗祖庭南华禅寺,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天监元年(502年),距今已有1500多年历史。初名宝林寺,公元677年,禅宗六祖慧能大师驻锡于此,宝林寺得以中兴。一千三百年来宝林寺几易其名,几度兴废,而南禅从这里走出去成为中国式佛教的主流。禅宗始自著名的灵山会上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典故,授信的衣钵在印度传至第二十八祖达摩大师,达摩东来一苇渡江在少室山面壁十年,这才传衣法与慧可,慧可传僧璨,僧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弘忍传惠能,惠能以白丁得法而大弘禅宗之门,所谓“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南禅从惠能后发展为临济宗、法眼宗、沩仰宗、曹洞宗、云门宗,其中临济和曹洞成为日后中国佛教的中坚,临济宗远播海外,成为日、韩、越南等国佛教的中流砥柱。而形成这样深远影响的主因就是在惠能的时代,南禅建立起了严密的法脉传承体系,从惠能上溯到佛教的创教主释迦牟尼,从惠能后开花散叶一代代祖师辈出,到清康熙年间,禅宗的传承已在40几代,到今天已经50多代,每一位禅师的祖师都可追及到惠能大师,他俨然已经成为和老子、孔子齐名的东方圣人了。
印度的佛教在惠能教化下成为地道的中国式宗教,成为和中国的士大夫产生精神共鸣、融为中华文化本源的一种信仰。禅宗影响中国人思维、判断、审美,世界观之厚重,绝非文字可以描绘,这倒是和惠能提倡的“诸佛妙理,非关文字”谙合。中唐诗人王维擅于描写自然中人所发生的心理感受,而这样洞彻空灵、宛若人心静寂的文字,都是含有“禅”的韵味在里面。有一首“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将“有”与“无”、“生死自由,本无束缚”的禅味刻画的淋漓尽致。后来的理学大师朱熹指斥心学的陆九渊思想近乎禅宗,而心学的后期到王阳明之时,禅宗和儒学的结合已经颇为纠结,儒家讲“诚”也是内心不染。同样是做为士大夫修身、治心的良药,早已经在思想影响上不分彼此。
今天的南华寺是1934年虚云老和尚从旧址宝林山下迁移到如今的新址象鼻山前,位置相差未几。一条公路从山门外笔直通过,再往前眺望就是重重的山峦,风水极佳。南派的寺院山门建筑涂着土黄的墙漆,歇山墙筒瓦屋顶鱼吻正脊。房屋修造很高大,前檐正中悬挂匾额“曹溪”二字,进了门厅,后墙直开一道门,门上再挂一个雕龙烫金的竖匾,这才是寺名“南华禅寺”所在。曹溪在前,寺名在内,可见“曹溪”在历史上的声名远播。寺因僧显,溪以师名,曹溪已经成为中国人“明心见性”的印鉴。竖匾下一幅对联恰能说明这一切:“庾岭继东山法脉;曹溪开洙泗禅门,”在地理上从北向南过了大庾岭就是广东,上联说明禅宗南传;而洙、泗二水之间为孔子“有教无类”的地方,下联以孔子的儒学来比喻惠能的禅宗,可见惠能大师影响之巨。
山门里甬道两侧是一个供放生用的圆形池塘,塘里放置两块木板,用来做甲鱼晾晒背壳的攀爬物。夏水扬波,虬榕低掠,金鳞肆意,有亭翼然,就是做曹溪中的一尾鱼仿佛也能离大师近一些。人有佛性,鱼有佛性,众缘聚合皆有佛性;做人苦乐,做鱼苦乐,四海因果庶几苦乐。这幅自撰联也是我体认的结果。佛家讲慈悲,惠能讲佛性“非善非不善”,佛性是不动的,动的是我们日夜操劳的心,就像水中的鱼,它也有苦乐交集,只是我们做人不能知道罢了。
过宝林门,天王宝殿为寺内的第一进大殿,殿前楹柱上一副对联:祖庭开象鼻山前,是庄严初地;法轮转龙汉劫后,有欣慨满怀,”大概是虚云和尚修复南华寺时所撰。“象鼻山前”与“龙汉劫后”一兴一废,令人感叹佛教信仰随着政权兴替而荣辱不断。殿内宽敞而略微晦暗,鎏金的弥勒塑像正中端坐,笑呵呵面迎诸方来客。两侧的对联写的好:日日携空布袋,少米无钱,却剩得大肚宽肠,不知众檀越信心时将何物供养;年年坐冷山门,接张待李,总见他欢天喜地,试问这头陀得意处有甚么来由。弥勒信仰是一个颇为复杂的传承,弥勒在汉代就在西域流传开,“弥勒“一词还是从吐火罗语转译过来,意译为”慈氏“。对于这位身居“未来佛”责任的娑婆世界教主,就成为无数怜悯大众的希望明灯。世界各地的信仰都有关于“未来拯救”的故事,在佛家是弥勒,在儒家是“五百年有王者兴”,在西哲是“弥赛亚”。信仰要给与人以希望,在现实的繁重痛苦中有超拔解脱的机会,纵是这个机会渺茫寄托在来世也可。而弥勒正是提供了最“亲民”的形象:大肚胖颜,笑口常开,寓人自在,性无烦恼。而在寺院山门不远就供奉弥勒佛,也有广开方便之门的意思。
大雄宝殿前香烟缭绕,两层楼阁式五开间歇山顶房屋,正脊雕刻着花纹人物故事。几株粗大榕树遮蔽了楼宇两翼,台阶下石幢、铜炉、阑干上的雕版无不在彰显主殿的崇高地位。从踏步上去,高大的殿门洞开,大雄宝殿匾额下一幅篆书对联:重新震旦河山,幸结法缘参六祖;谁弄修罗兵杖,终资威力殄群魔。这是民国七年(1918年)李根源将军所书,震旦为印度对于中国的称谓,修罗为佛教中的鬼神,用大法力可以驱魔降神,只有惠能六祖这样的大觉悟者可以做到。迈步入大殿,眼前金光闪烁,供奉释迦牟尼、阿弥陀佛和消灾延寿药师佛三尊贴金巨像赫然入目。定睛细看发现佛像前有三个木制玻璃龛,里面有三尊身披大衣袈裟的塑像,正中描金雕刻天人供养的最大木龛内当是六祖惠能无疑了!
惠能生于公元638年,俗姓卢氏,原籍范阳(今河北涿州),自幼家贫目不识丁,做樵夫辛苦奉养母亲。“因果”是佛教信仰的基础,前生与后世之间的关系在惠能身上得到体现。不认识一个字的樵夫有一天送柴去旅店的时候,听到有人读章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心下顿时一片开明,这只能用累世积学才能解释如此的超乎拔类的奇特现象。所以这一段故事成为传奇般的桥段,信者恒信,并愈以神化。后来惠能前往蕲州黄梅县东禅寺,面谒禅宗五祖弘忍大师,有一段机锋对白也饶有意思:
祖问曰:“你是哪里人?到这里想要求什么?”
惠能对曰:“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祖,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祖言:“你是岭南人,又是獦獠,怎么能来求作佛呢?”
惠能曰:“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
师徒两个一生也没见过几次面,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唇枪舌剑中度过。但明显惠能在言辞上占了上风,把老师弘忍和尚问着了。弘忍也是有奇特经历的人,传说为“再生儿”没有父亲。7岁时就被四祖道信禅师收归门下,后来开“东山法门”。这个时候的禅宗在草创期,重视衣钵的传承,突然让弘忍发现一个大根器只为做佛而来的徒弟,怎么不高兴。但恐人嫉妒惠能,只是打发他去碓房舂米去。八个月后就晓谕众僧,要看个人悟性优劣而选定接班人付以衣钵了。
神秀是首座弟子,也是众僧的教授师,独自思惟:“别人不呈偈语,因为我是他们的教授师,我如果不呈偈给和尚,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呈偈只是为了求法并不是为了求做祖师,如是为了衣钵才作偈,那跟凡夫有什么区别!如不呈偈,终是不能印证自己是否得到精髓,真是大难,大难!”
于是夜晚无人时,秉烛在五祖堂外南廊壁上题写了一首偈语,这首偈语后来也很有名:“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天亮时五祖弘忍在南廊墙壁上看到这首偈语,对旁人说:“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这一句话就点明神秀上座并不是真正得禅宗心脉之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既然是虚妄,何来身是菩提,心如明镜?《心经》上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神秀偏重与“有”:有“菩提”,有“明镜”、有“拂拭”,有“尘埃“这才引来在后院破柴踏碓的惠能,诵出一段惊世骇俗,立下禅宗开悟标杆的偈语来。
这首偈语对后世中国人内心世界产生了重大影响,让人明白原来成佛还有这样的途径,修行也可以顿悟,内心世界与外部世界本无二致,每个人识自本性,就能成天人师、丈夫、佛。完全改观了中国人的辩证法与认识论,对于本是“二元”关系的对立面不再采取非彼即我的人生态度。且看不识字的惠能央求旁人代写在神秀偈一侧的这首:“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完全是针对神秀的见地而阐发的一种不同哲学观。正是惠能自己说的“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若轻人,即有无量无边罪。”诵完一众学僧顿时哗然:“太奇特了,不能以貌取人,什么时候他成了肉身菩萨了!”
五祖看到这首偈语,心中大欢喜,但面上还是常色,拿鞋底随手擦了偈,说:“亦未见性。”众人见祖师这样说,也就相信了。第二天五祖悄悄来到碓房,见惠能腰绑着石头正在舂米,惠能也许是身材矮小,自小贫寒营养也是不良,舂米的力度不够,故而腰间绑着石块来增加分量。五祖感慨说:“求道之人,为法忘躯,就应该是这样啊!”话锋一转,又开始师徒两个饶有意思的一段对白:“米熟也未?”一语双关,惠能的回答也很大有深意:“米熟久矣,尤欠筛在。”意思是说我自己内心已经圆通,就等着老师您来印证了。五祖用手杖在碓石上磕击三下而去。不说话,师徒的内心已经默契。
夜半三鼓的时候,惠能来到五祖的房间,五祖用袈裟将室内光线遮了起来,开始了师徒两个唯一一次的正式传法。这种心心相印的传法可能一段经文、一句话就能明了彼此心地,无需长篇累牍皓首公案。五祖东山法门以《金刚经》为开悟依据,当讲授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于是对老师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在本来的自性妙体上,一切现象、妄念都是虚幻不实,本来清清静静,具足一切,圆融一切,能生一切,成就一切,为什么要执着于虚幻不实的诸般外界存在呢?大彻大悟的人不著两边,不立中道,不取涅槃,也不舍生死,而是在生生不息的法相妙用中,享受不生不灭的圆融妙境。
至此师徒二人心地相印,老师终于可以放心的将祖师衣钵付嘱给惠能,衣为信体,代代相承;法为心传,自悟自解。传法已毕,五祖恐惠能在此被人伤害,连夜送惠能渡江南返。在船上师徒有了最后一段谈话,同样发人深省。惠能对老师说:“请和尚坐,弟子来摇橹,”五祖说:“该当我渡你啊,”惠能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五祖:“是啊是啊,以后佛法将由你而大行天下!你走后三年,我才离世,你今天珍重南去,不宜立即对外宣说佛法,要等时机再出来。”一句“迷时师度,悟了自度”成了修行中成长、锻炼的过程。以后,惠能在岭南的猎人群中隐藏了十六年,继续自我修行,老老实实的在做“善自护念”的自我印证功夫。
此时瞩目着面前木龛内的惠能大师真身像,一种格外的亲切自心田涌来。唐先天二年八月初三日,惠能在国恩寺吃完斋饭,召集徒众说:“你们都各依位坐,我要同你们诀别了。”弟子法海问道:“和尚您还有什么教导要留下,以使得后代迷惑的人能见到佛性?”六祖惠能说:“你们用心听着,后代迷执于苦海的人,如果能明白什么是”众生“,他那个“明白”的心就是佛性显现;如果连什么是众生都不知道,他即使经历一万劫去修行,他也难以寻找到真正的佛性……倘能了悟自性,众生即佛,不能,佛即众生……自心以外没有一个东西可以建立,诸种佛法都是由本来的自心所产生……故经云‘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我灭度以后,不要做世俗之人悲戚雨泪,受人吊问,身着孝服,这都不是正法。但识自本心,见自本性,无动无静,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怕你们心迷,我才反复告诫你们,令你们见到本性。我灭度后,依我的所说修行,就和我在一样,违背了我的教说,就是我不离世,也没有什么用处。”
惠能大师留下的最后一首偈语:“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翻译过来是:归然不动不去追求善,逍遥自在不去造作恶;静寂中没有见与闻,心胸坦荡什么都不会执着牵挂。说完这首偈语,大师跏趺而坐到了三更,对门人说:“我走了”,突然就安详圆寂了。这时一股奇香充沛室内,在天空中出现一道白虹,将林地都变白了,山中飞禽走兽也都发出阵阵哀鸣。十一月,广州、韶州、新州的百姓争相迎请大师的真身,一时难以确定去哪里。于是大家焚香祷告,说香烟飘向什么方向,哪里就是大师的归宿。当时香烟向着曹溪而去,于是大家将六祖的真身与所传衣钵迁到了曹溪。第二年七月二十五日,众人将大师的肉身从神龛中请出,那个善于雕塑的弟子方辩用香粉、香灰和成泥,涂到大师真身上做保护。并用传统的中国“夹苎法”塑像工艺制作真身像,这才历经千余年保留至今。期间经历诸多次兵燹战乱,社会动荡而能存留形体至今,只能说是大师的福泽深厚,愿力广大啊!
六祖生前就得皇室的尊崇,寺内现在尚存有武则天当皇帝时候颁发的圣旨,原文如下:
天册金轮圣神皇帝赐
六祖大师宣召:
师以通契无为,德光先圣。入大乘之顿教,表无相之真宗。既而名振十方,声誉四海。万机无恼,八识俱安。功超解脱之门,心证菩提之序。
朕以身居极位,事继繁煎。空披顶戴之诚,伫想醒醐之味。恨不超陪下位,侧奉聆音,倾求出离之源,高步秒峰之顶。
师以弘扬之内,大济群生。横舟辑于苦水之中,究沉溺于爱河之岸。今遣中书舍人吴存颖专持水晶钵盂一副,磨衲一条,白毡两端,香茶五角,钱三百贯,前件物微,少神供养,以表朕之精诚。仍委韶州节加宣慰安恤僧徒,勿使喧繁寺宇。
万岁通天元年
急于颠覆李唐道家信仰政治局面的武则天,崇奉佛教,自诩为弥勒佛转世。对于北禅的神秀大师和慧安国师都予以礼敬。对于风靡南中国佛教的惠能也要加以优抚,在《坛经》上就有内侍薛简前来问法的故事。
惠能以“生死自由”昭示后人,这样的事情在禅宗上多有记录。禅宗三祖僧璨在一次法会后对众人说:“别人都把坐着入灭看得很重,认为这样的走法希有难得,我则不然,我今天要站着走,以示生死自由,”说完手攀附着树枝,奄然立化。能将生死视为来去自由的事情,将这具皮囊看做暂时的寄托,并且明确告之什么时间要离开人世,殊为神奇!今世成佛,今世了断。
死了去哪里?哪里有天堂?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惑着世人。纵使你是无神论者,也要思量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是儒家先贤的生死观;“羽化成仙”这是道家追求的长生观;基督教告诉我们死后 “地狱”和“天堂”的差异,鼓励人信神以消除罪恶,从而回归到与“圣父”、“圣子”在一起的地方。只有惠能告诉我们,“天堂”就在自己心间!就在须臾不离的真如自性内,和自身没有丝毫距离,“何须殷勤远来?”费尽心计苦苦追求的地方不在遥远的佛土,也不在无上的天空,就在你存心一念,原来“灵山只在我心头!”
惠能大师跏趺一坐就是千多年,他颧骨较高,面容清瘦,双目微闭,嘴唇较厚,透出朴实的农家人气息;但神情又是一位饱经历练的智者形象。惠能大师左右两侧是明代的憨山大师和丹田禅师的肉身像,三位肉身菩萨端坐在大雄宝殿三世佛前,丹田的塑像略有塌陷,后来我查了资料才知道,这三位真身像都在历史上受到破坏,而最为严重的一次则在数十年前的“文革”。这是我在走访历史古迹做田野考察时候,经常面对的一个现实——伟大国家的文明最惨烈的彻底摧毁发生在当代。惠能大师的真身也在那场浩劫中被开膛破肚,内脏掏出,肋骨、脊椎骨打散暴晒于野。佛源和尚是那场运动中六祖遗骨竭尽全力施救的保护人,他在后来清理重新装架的时候,看到六祖的骨头历经一千多年,呈现出金黄色,坚硬沉重。而丹田大师的骨头已近黑色,份量也要轻许多,真是金铜可判。
日本人占领韶关,来南华寺也只是对惠能大师肉身做了解剖研究,发现是真实的人体构造以后,震惊之余敬拜而退,相反南华寺却因惠能的真身而没有遭到日寇的破坏。真正的破坏者却是这种没有信仰和敬畏的自己人,以毁坏为使命,哪里顾得了毁坏后的报应?所以说最可怕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异族,更不是瘟疫,这个世界最可怕的就是那种没有信仰、敢于战天斗地无所畏惧的蠢人。惠能的肉身自然不腐,圆寂一年后才被弟子请出神龛加以表面处理,而五脏具存;那位“伟人”的遗体在死后立即被医生去除了内脏,涂上防腐的药物,制成标本供愚人瞻仰。不用去比较,以善行教人解脱智慧的智者肉身,已经存在一千年,必然还会继续被人崇敬下去;而靠人为制成的标本,却是有一个有效期在做制约,历史之手自己在做选择。
大殿两侧是宋明清以来雕刻的五百罗汉彩绘像,在海山间这些罗汉形态各异,表情生动,仿佛都在闻听佛祖阐述解脱妙理,涅槃圣境。这些罗汉塑像的保存真是极其困难!全赖一代一代人的坚定信念和无畏理想。
陆续走过藏经阁、佛塔,两侧的斋房内传来诵经声,走过去见一众和尚和居士在做功课。信步走至后山,站在曹溪水边凝神谛听山谷之回音,百鸟之鸣唱,心胸得大舒展。看着排成长队在卓锡泉旁祈福的信徒,那惠能大师的法脉犹如这泉水,千百年滋润了多少人的福田!那一滴水就能润泽万千。耳边仿佛又听到大师在开示时常说的那句话:“各位善知识……”
是啊!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六祖的衣钵早已“有道者得,无心者通”延续千载。当我们还在蒙昧中不知辨别方向,跌跌撞撞寻找不常有的“幸福”、“权势”、“财富”的时候,可曾有内心的一丝清明?可曾知道时间的迫切,死亡的骤临?不是说你能直面死亡就是勇敢,而是在直面的时候,心中已经知道死亡后的去处。那“天堂”,那“地狱”,一切都在你的心间,唯心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