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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启程三部曲》的第二部
第一部:《反抗》(一期 前田)
私设出没。梗来源于我家的弓兵常年给鲶尾,加上我个人极其热爱射箭。
有鹤总和骨喰客串。文中射箭比赛规则均为美国高中射箭比赛。
手癌出没对不起。
愿意读下去的话,非常感谢。
BGM:世界上唯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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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工作
今天是重要的一天。
鲶尾在五点三分醒来。那是与平日被闹铃惊醒时不同的,十分舒适的清醒,像是感应到初春阳光而安然从泥土深处破土的嫩芽。真好,他想,如果每天都能这样自然起床,人生一定会美好得多。摸黑换好校服,在洗手间对着镜子洗漱,他将长发规规矩矩地扎好,又细细梳了发尾——有点自然卷、如鲶鱼尾巴的黑发在镜灯下随着他的动作而摆动着。
镜子里的他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稍微精神点吧,大概。他盯着镜子中的双眼,摆出不同的夸张表情,又活动了颈脖。这时,意识才算是完整地复苏了,力量如明亮的暖流,从他的心脏涌向四肢和头脑。鲶尾十分满意地眯起眼,对着镜子摆出拉弦的姿势。
“嗯……好!”
他甩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大微笑。
走出洗手间,他下意识地到书桌边拿书包,在昏暗的光线中瞄到满桌没收拾的课本和笔记本才想起来今天是一个特殊的周五。铺好床,他溜达到隔壁床的骨喰身边,伸手戳了戳对方的脸,又摇了摇肩膀。浅色发丝下和鲶尾同色的眼迷迷瞪瞪地睁开。
“……你要走了。”
不是疑问句。鲶尾点点头,咧开嘴笑笑。
“嗯,还很早啦,你继续睡吧。”
骨喰眨眨眼,伸手撑了下他的肩膀。
“祝你好运。兄弟。”他含糊不清地祝福着,一副随时会被睡意拽回沉眠的样子。鲶尾把他的手塞回被子下面,愉悦地道了谢。平时他不会在这个点把骨喰弄醒的,今早是个例外——今天是个需要兄弟骨喰给他祝福的日子。
这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就算隔了拖鞋,鲶尾依旧觉得自己踩在泛着水的冰木上。深春清晨的空气湿凉,吸到鼻子里如咽了口寒雾,冷气顺着血管窜头窜脚,令他不由战栗。奇怪的是他对此不算反感——相反,这种和重大比赛前的兴奋相似的颤抖会更加激活他的感官。
穿过寂静而短小的走廊,一股温暖的气味悄然迎向他,连同一方柔和的橙光。鲶尾吸吸鼻子,听见脚下那块尤为凸起的木头轻声叫唤。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
每一块木头会在踩到什么位置的时候以怎样的音调响起,他都记得太清楚了。很奇怪,他常忘事,可这些涉及到细微感受的小事他总能牢牢地锁在记忆里。
无关紧要的……
他挠挠头,走进餐厅。与那狭小的独厅不太相符的大圆木桌上孤零零地摆着一套餐具,陪伴它的是一块打了补丁的坐垫。这个场面太熟悉了。多少个清晨,他都是同样地迈过拐角,望到这同样的布局。可在黑陶杯里盛的,会是温荞麦茶——已经泡了好一会儿的,散发出浓涩苦香的麦茶正好凉到不烫嘴也不太冷的温度。不大的吧台摆着一小盆芝麻酱拌的蔬菜沙拉,鲶尾趴到它旁边,望着操作台。二装旧电磁炉上,左边那个正咕噜咕噜地煮着一锅粥,而他的兄长正在抽油烟机的噪声中给放在右下角磁炉上的平底锅涂黄油。鲶尾等着他伸手探了温度,将蛋打进锅,才出声喊:“早啊,一期哥。”
“唔?!”
对方惊讶地转过头来。“鲶尾?早安……今天自己起床了?”
“嘿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醒了。”鲶尾挠挠头。一期的疑问句式让他很不好意思。
明明已经是高中生了还起床困难这种事有些难以启齿,就算是对生活习惯方面不那么苛刻上心的鲶尾,也隐隐察觉到自己在起床方面显得实在有点幼稚。可眼前的兄长似乎并不这么觉得——一期正边把快煎好的蛋翻面边继续夸他:“那很好,以后也争取自己起床吧?”
很显然,就算他再成长几年,变成大学生甚至工作了,在一期的眼中他还会是那个在清晨需要哥哥走进房间,掀开被子摇上一会儿,连哄带威胁地折腾好几分钟才会从床上挪动到地板上再站起身的弟弟。哥哥不在家的时候,骨喰则会以不太温柔的方式直接将他连人带被子掀下床;他比鲶尾还要贪睡点的,所以他起床时基本上意味着快要迟到了。一想到这些事,鲶尾又一次(他自己都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痛下决心:下周一一定自己设闹钟且一听到闹铃就立刻起床,像个正常的高中生。
“自己去盛粥吧?别烫到了。”
鲶尾应了一声,拿着碗走到一期一振边上,伸手拿过勺子。一期抬起眼看了眼他,手上做三明治的速度没有慢下来。
“紧张吗?”
“嗯?”
盛了满满一碗粥,鲶尾捧着碗歪歪头。隔着碗,温热的粥灼着他有点颤抖的冰凉的手——麻麻的,暖呼呼的。
“是不是太紧张了所以没怎么睡?”一期有点担心地补全了自己的疑问。
“不、不是啊。”他抿着嘴笑了下,“我昨晚一躺到床上就睡着啦。嗯,没什么好紧张的啦!桥到船头自然直咯。”
“有好好休息就好了。”
鲶尾随口应了声,取了盘沙拉坐到桌前。“我开动了。”清亮的声音在墙壁与空座位间回荡,又撞回他的耳朵,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声音一般。一期把盛着三明治的盘子放到他的餐布前,又到水池边清洗厨具。
粥不稠不稀,三明治的面包烤得正好,煎蛋火候也掌握得当。鲶尾一边吃一边疑惑。在他记忆中,一期的厨艺没有好到这个程度。究竟是什么时候,煎蛋开始不再是边缘焦黑、面包不再是一掰就碎、米粥不再是过硬或过稀的?好似一夜之间,又好似是经历了好几个月?他记不起来,也没有精力去深思。当他吃完三明治时,端着托盘的一期拉过坐垫坐到了他身边。
“我开动了。”他朝惊讶的鲶尾眨了眨眼,笑眯眯地说。
“咦……咦?一期哥平时不都是和骨喰一起吃……”一边说着,一边意识到什么似地,少年睁大了眼。一期拿起勺子,点点头。
“今天我开车送你去。”
鲶尾张了张口,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起来。
“一期哥都知道了!”他几乎没控制住音量地嚷道。一期连忙伸手示意他降低嗓音。
“是骨喰告诉我的,”青年人苦笑着说,“昨天晚上你洗碗时他和我单独说的……鲶尾,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我讲呢?”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鲶尾的脸有些发烧,好似小学时包里揣着见不得人的成绩单一样,磨磨蹭蹭地解释,“只是县比赛而已,我自己去就好嘛。”
“还不算大事吗?”一期又好气又好笑地放下勺子,“鲶尾,这是你的第一次箭术比赛呀。”
鲶尾挠了挠头,又喝了一口粥。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岔开话题:“让骨喰一个人去上学吗?会不会不太好……”
“骨喰也是高中生了,自己上下学还是可以的啊。”
“可是大哥,咱们家那辆车前两天不是出问题了,开的话有点……”
“车的话,”一期不急不缓地说,“我昨天晚上开去检修点查了,没问题的。”
“耶?”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昨天晚上一期从打工的地方回家时已经十点了。想到这里,鲶尾喉咙里翻涌起奇怪的紧张。倒是一期自顾自地问了下去:“那么,弓准备好了吗?”
“是的,准备好了。”
昨晚睡觉前特地调试过了弦的松紧,也查看了箭羽。
“手套呢?带了吗?”
“我不戴手套的。”
一期一振扬起眉头,似乎有些接不上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应了一声,便沉默着继续吃饭。意识到有些失礼的鲶尾低下头,稳着汤匙的拇指的指尖轻轻抠着食指与中指末关节处有些硬邦邦的茧。它们发出粗糙而细微的声响,在这宁静中显得有点嘈杂了。
“……不戴手套的话,松弦的时候会比较稳啦,所以就直接上手!”他还是决定解释清。
“是吗,”望着他,一期的嘴角勾出一个和气的笑容。鲶尾抿着唇齿间的米粥,斜过眼看向哥哥。他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似乎有一支浅色的笔,一层层地在那张脸上加深了什么似的。“……那样拉久了,手会不会疼?”
“还好啦,嘿嘿,我都习惯了,练了两年了嘛。”指甲打在茧上,“戴手套的话,说不定还会不习惯呢!”
他忽然闭起嘴,脑子嗡嗡作响:说话和笑的声音太大、太明朗——在这脱漆的旧墙间、低垂的灯光中与阔大的餐桌上,显出不合宜的突兀;相比之下,一期的声音却好似早已与这间小公寓融为一体了:缓慢,柔和,有些昏暗地被刻出粗粝的纹路。可以前他鲜少会觉得自己说话太吵的——不是在这张桌子,不是在哥哥面前。
鲶尾有些慌乱地吃完最后一口粥。一期已经把餐具端到水池边了,从桌子这边的角度能看到未被吧台遮掉的背影:白棉衣衫勾勒有些瘦削的肩胛,系带围腰收着挺直的腰。看了半分钟,他才站起身,端着碗盘走到哥哥身边,偷偷地瞄着:只比哥哥的肩膀高一点。他一边小小地失落,一边伸手将盘子放进水池。
“大哥,今天我来洗碗吧!大哥去换衣服好啦!”
说着,他圈起袖子伸过手,几乎是抢过了一期手中裹满泡沫的海绵,埋着头嚷嚷,面颊赤红,不好意思看一期的脸。余光告诉他一期在他身边,手上沾着泡沫,呆滞了至少十秒,才发出如被嗓子压得太紧而断续的轻笑。鲶尾闭紧眼,手指掐着海绵,狠狠地磨在盘子上,哧溜作响。
“谢谢你,鲶尾。……那我去换衣服了,你洗好之后我们就出发,怎么样?”
“好——”他咬了咬嘴唇,在回过头的那一刻扬起十几分钟前在镜子里扮过的笑脸,“一期哥真的要去看我比赛啦?”
“是啊。”停顿了一下后,声音略微地暗了些许,“鲶尾,不希望我看吗?”
鲶尾猛地回过头去,“不!我……”他嚅嗫着,匆匆忙忙地组织着心情,“我,我有点紧张,嘿嘿,因为是一期哥第一次看我射箭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一期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垮下肩膀。“平时有好好练习,就不用担心。像平日一样来就可以了。”
“是——”鲶尾唱歌般地应道,“一期哥快去换衣服吧,我马上就能洗完了。”
一期一振踏进卧室后,笑容依旧绽在鲶尾脸上。他哼着小调,指尖划过一簇簇细密的白色泡沫,在盘子上磨搓出节奏。直到最后一个盘子也立到铁丝盘架上,用抹布擦干手,他才重新抿紧了双唇,深深地吸气。他的心紧紧地悬起,颤抖得那么快,几乎吸干了脑海中的氧气。洗碗时温热的水并没有让他冰凉的双手暖和起来。他伸手贴在自己炙热的双颊上,哆哆嗦嗦地做着深呼吸,许久后,才靠在吧台边缘,用手背挡着嘴,抑制不住地弯下腰,偷笑起来。
“定不负所望!”
鲶尾攥紧了拳头,几乎是命令般地自言自语道。
十分钟后,离那石灰色公寓楼四百余米的停车场里,一期打开白轿车的后座门,让鲶尾把装着弓箭的手提箱放到座位上。只走了几分钟,少年人没戴手套的手已被风割得哆嗦——他执意要自己拎着箱子和书包。“如果现在戴着手套的话,待会儿练习时脱掉手套手就会僵的。”他和兄长如此解释,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自豪,好像他对这种几乎算折磨的锻炼方法深感骄傲。
他们钻进车,迫不及待地打开暖气。看着鲶尾面着出风口、咬紧牙的模样,一期哑然失笑,直接伸过戴着皮手套的手抓过弟弟的手腕,把少年人那隔着皮革都能被察觉到寒意的右手直接摁在变速杆上方出风口的排扇栅栏。这只手起先像只刚从河里打捞起的鲶鱼拼命在他手掌下挣扎,但几秒后,就被股股喷出的暖气给烘得失去了意志。直到鲶尾终于放弃了强要面子、乖乖地凑上前去把两只手都送到出风口,一期才满意地松开手来,握上方向盘。
“体育馆没有暖气吗?”他微微蹙起眉头。专注着搓手取暖的少年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毫不在意地回答:“嘿嘿,那里的暖空调一般都是八点体育馆正式开门时才开,也不好意思因为我一个人射箭就把一层楼的暖气都打开嘛……哇,好暖和!……”
导航仪中的女声念出路名和指示。一期没有继续纠察下去,一言不发地把着方向盘。车里寂静下来,机械的嗡响像大气泡填充了车厢,空荡地压抑。终于把手唤回了知觉的鲶尾耸耸肩,从书包侧袋翻出手机和耳机。几秒后,他的世界又多彩缤纷起来,充满鼓点和吉他的滑音,还有各样声嘶力竭的吼唱。他拟着歌词的口型,脚和手指轻轻在车门侧打着节拍。窗外,浅紫色的朝暮正一点点披挂上天空,街道似失了色的钢笔画从他视野掠过。耳机里,那个打了七个耳洞的女人破了音地尖喊着“人生这场炼狱就该踩在脚底”。他兴致高昂地跟着哑声唱出来,却被一根搭到手背上的数据线给打断了。
“鲶尾,想听的话连到音响公放出来吧,”
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强迫或劝诱,好像只是个随口的提案。可鲶尾却能毫不费力地预见到自己如果再执意戴着耳机的话,那双盛了夕阳与金秋河水般的眼中将会闪过怎样的失落。不假思索地,少年捏起那根数据线接上了手机,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打开了另一个标了“一期哥”为名的歌单。他的手机内存不是很大,只有三个歌单:一期哥的,他鲶尾自己的,和骨喰的。
虽然二十多岁尚是年青,自从上大学起,一期一振对音乐的品味却似乎较他所活的年代落后了十年。尤其是几年前那场车祸后,被医生禁了一切对脑神经造成过度刺激的音乐的他听歌审美大有倒带回父母那个年纪的趋势,根本看不出高中时在重金属乐队担任吉他手和主唱的前不良少年的影子——倒是作为弟弟的鲶尾被大哥当年的形象耳濡目染,变成了现在这样的摇滚隐拥戴者。当然,老歌,钢琴和大提琴曲都挺好,鲶尾也乐于存上十几首在自己手机里,以备这种时候所需。筝和三味线响起来了,还有笛子:是一期喜欢的演歌,是一期在闲暇时会半眯着眼哼出的调子,讲述春天京都街道上的游女。鲶尾偷偷偏过头去看向哥哥——破晓时分的微弱光线所剪裁出的侧颜被这音乐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温柔。半首歌过去后,开车的人才说:“放你喜欢的歌吧,没关系的。”
“这就是我喜欢的歌啦。”
倒不是假话。鲶尾从不和这位长兄说谎,至多也只是沉默。一期喜欢的东西,他都多少抱有好感。他往下滑了一点,窝在座位,玩弄着自己的发梢,一边望向窗外。路边的树上似乎已经挂上了新芽,它们一串串地垂下来,像蜡烛融化后,尚未滴落便凝固。平日里,他都是跑着去车站,跑着从车站去到体育馆,鲜少有时间去注意这些。尽管此时,这些细小的生命也都只是飞快地掠过他的视野,留下一大片模糊的斑点样的影子而已。如此看了几分钟,少年人有几分倦了,眼皮开始酸胀。他偏过头去,眯起眼——上一次在这个点于私家车上补觉是什么时候呢?他几乎快记不得了……
在因车停下而睁开眼之前,鲶尾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着,脑子里塞满了各样无关紧要的思绪,甚至思考了前些日子没做出来的一道数学题,却都在醒来后的几秒便忘记了。唯一留下的是那背景音样伴在黑暗中的演歌的调子,和一期的手在他头上摩挲的触感——在他偏过头去闭起眼后没多久时抚上他头发的手,还有那声极轻柔的“谢谢”。他那时应该是还没睡到说不出话的,他只是不知道如何不用同样的词语来回答……
“鲶尾。”一期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指向车前的大门,“是这里吗?”
少年带着兄长,轻车熟路地绕到西侧门,掏出钥匙。他平日的练习都太早了,远远早于体育馆开门的时间,所以工作人员干脆直接给他配了把钥匙。早晨八点,他练习射箭的场地就要有县排球队的人来训练了,他也要赶到学校去。
他们走上四楼,拐进左边第一个门。鲶尾摸黑开了灯,偌大的排球场空荡荡地亮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封闭了一晚的灰尘味。他拉着一期的胳臂把他按到靠墙的椅子上,蹲下身打开箱子,取出黑色的后弯弓与五根箭。一期不失惊奇地打量着它们,注视着他熟稔的动作。他将弓和箭都放到哥哥的腿上,“你帮我拿一下吧,我去弄一下靶子和帷幕。”
当他将顶了一大卷白色帷幕的带轮靶子从储物间推出来时,一期一振正偏头玩弄着那根箭的箭头。见他踮脚伸手卸下排球网,年长些的青年放下弓箭站起身来,帮他取下了另一端。“你是要把那个白色的幕挂起来?”他询问弟弟。鲶尾点点头,轻推了他一把:“一期哥去坐着就好了!这些东西我都知道怎么弄的。”
“可是……”
“哎,没关系啦。”
他迅速地挂好一边,拉着绳索跑向场的另一侧。一期一振挠挠鬓角,轻声叹了口气,走回到座位拿起弓和箭,望着鲶尾绕场跑了四五圈又做完各样拉伸,才递给他。少年人道谢着接过,吞吞唔唔地试了下弦的松紧,脸有点涨红。
“……我,其实射得不怎么好。”他还是决定给大哥预警一番,以免不他射完第一局时一期就过于失望,“所以,待会儿你……”
“我可不觉得。”一期摇摇头,“鲶尾平时有好好练习的,不是吗?这就够了。……练习时要专注,就当我不在,像平时一样练习就可以了,好吗?”
鲶尾站直身,侧头望向固定好的靶子,握着弓的手汗津津的,在磨砂弓表上发着粗粝的摩擦声。他深呼吸了三口,俯身抽出一根箭,以夸张的姿势举过头顶,箭尾卡到弓弦,箭身搭在准杆和伸出的食指关节。他又盯着靶心望了许久,估测着要射的位置,默数七秒后,连弓带箭一同端起,眯起左眼,手腕上的筋因拉弦而凸成分明的线条。
哥哥在看着。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他的后背忽然灼热,颤抖如风灌进他的血管。他连忙定睛到方才瞄准的位置,咬紧牙齿。
三秒后,他伸直了本勾着弦的右手食指和中指。
了解并喜欢上西洋弓,是刚过去的去年下半年被学校安排去美国高中做交换生时的事。一个人在住宿家庭,学业以外的时间中,除了和骨喰还有大哥视频通话外,没有什么好做的,直到与他一节英语课的朋友邀请他加入了弓箭社,平淡的留学生活才忽然有了些乐趣。与日本传统弓不同,西洋弓又小又轻,箭羽是塑胶片制成的。他迷上了这项运动——虽然一天只有两小时的训练时间,一周只能训练三次这一点让他不太开心。
当知道他喜欢上了射箭时,屏幕上一期和鲶尾的表情都有点愣住了,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吃惊的事儿。鲶尾有些不满地捏起耳机的话筒按键,“什么啦,一期哥,那是什么表情嘛!”
“啊,抱歉,没有没有,哈哈哈,我只是有点惊讶。”电脑那头传来一期的笑声,“我以为鲶尾的话,会选更……呃,更需要活力的运动社团呢。不过射箭的话,非常好呀,一期哥支持你的。哎,你回来之后,还能教骨喰呀。”在他身旁的浅发脑袋点了点。
鲶尾知道一期在说什么。诸多兄弟中,他总是那个有着用不完精力的大孩子。仔细想来,一期说教他,中心主旨脱离不了太闹腾、说话声音太大,话太多或者注意力不够集中这几点。在一期心中是那等形象的鲶尾喜欢上了弓箭,连鲶尾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与篮球、田径之类的运动都不同,弓箭手所需的仅是适量的爆发力。专注、恒久与平静才是射箭的要领所在。若静不下心、无法敏锐地记住自己的位置、站姿和射程,就无法掌控手的力道、弦的松紧和箭的走向。在美国的弓箭社里时,伙伴们都热热闹闹的,大家聊天打闹,就和那些篮球啊田径队的队员们没什么差别。但当手握上弓、站到箭筒旁边面向靶子时,整个训练场都会陷入沉默,只有箭卡上弦、箭飞出去、扎进泡沫靶子的声响。没有人看靶子与箭筒以外的地方。
——射箭是孤独的。在射箭的时候,就应该感觉全世界只有自己与靶子,与弓,与箭。
平日都能不费力便达到的心境,在这个早晨却因身后的目光而变得遥不可及。
鲶尾垂下手来,嘴唇翕动,睁大眼望向靶子。
四环。那根箭扎在四环左下角边缘的位置,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简直不敢相信。去年在校训练一个半月后他就几乎没有射出过五环了,回国在这个体育场自己训练的日子里也不曾有过。若这是正式比赛的第一局,这个分数差不多已经判了四分之一的淘汰结局。
确认了这一箭的位置后,他第一个反应却是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他身后的椅子上,一期正端正地坐着,后背挺得笔直,姿势与这旧体育馆有些格格不入,倒更像是在金碧辉煌的音乐厅才该摆出的坐姿。青年人也在打量着靶子,但显然,没怎么见过射箭的他数圈数的速度远远赶不上鲶尾。趁他还没有数完,鲶尾连忙转回头,弯腰取出第二根箭。
“没关系的。”他无声与自己说,“只是练习。没关系的。”
话是这么说着,他的眼眶竟隐隐发疼,喉间也有点苦涩。他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
身后,一期似乎已经数完了,鲶尾用余光看见哥哥放下了手。就算是没有射过箭,光是看靶子也能知道规则和水平。
一期一振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支箭搭好了。鲶尾盯着靶子,分析着方才的失误,确定好这一箭的目标,再次端起弓。在箭离弦的前一秒,他痛苦地眨了下眼睛。他后悔今天让一期一振来看他练习了。他的技术并没有好到完全不靠运气。
然而这第二箭不算失败。回过神来时,九环中心带的右下角扎着那根箭。他高兴地攥紧了拳头,低声欢呼出来。他转过身,一期也轻轻鼓掌起来。
“太好了呢!鲶尾。……啊,抱歉,是不是不该打断你的……”
“嘿嘿,没事啦,反正是练习。”
正式比赛的话,只有在射完全部六局后,观众席才会响起掌声。不过练习的话就无所谓了。鲶尾做了次深呼吸,再次持起第三根箭。他眯起眼,尽可能无视掉方才射中的那一箭,可耳畔回荡着一期的鼓励,又让他手臂不由地绷得更紧。
如果这一箭也能不让一期哥失望就好了。鲶尾心想。
第三和第四箭的发挥都还正常,加起来总共十五分。得分不可高兴,失误不可紧张,射箭时每一根箭都是崭新的一轮,决不该受之前的得分影响心境。然而,最后一根箭搭上弦时,鲶尾抵着箭身的左手食指,又禁不住动摇了一下。
鲶尾喜欢西洋弓。但在日本,西洋弓并不流行。高中里有的箭术社团也都是传统弓。甚至,当鲶尾归国后在高中申请成立西洋弓社时,也只有他和骨喰两个人。只有两个人是没有办法组成社团、得到活动室和经费的。
当然,鲶尾已经过了因为这种不顺心的小事而沮丧到哭出来的年纪。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在收到拒绝的邮件后,朝骨喰耸了耸肩。
“真遗憾啊唔……本来还想教你的。”
“是的,兄弟。”
听他没有再说什么,骨喰偏偏头,替他补了一句,“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啊,一定会有办法的。这句本是鲶尾最常说的话。可眼下,鲶尾着实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让他继续练习西洋弓了。
正当他们一边做着晚餐一边苦恼这件事时,房门被推开来。
“晚上好呀。”
一期放下旅行包,从后面搭上他们的肩膀。青年身上没有火的气味——看来这两天算是闲和而无灾的日子。但他眼间凝着几分疲倦。他们伸出手臂拥抱了两天没见的兄长。两天很长,虽然他们知道一期因为他们已经尽可能申请了减少双日连班,将工作量匀到比其他消防员更多的工作日里。真希望能每天晚上都能见到他呀!
待一期去洗澡后,骨喰重新拿起菜刀,一边切菜一边说:“你,该去找兄弟。他可以帮你。”
“哎,这种事就不用麻烦一期哥啦,他在消防队已经那么忙了……”
油在锅里滋滋响着,油烟机的声音聒噪,鲶尾没有听见骨喰又说了些什么。他拿铲子翻炒着锅里的菜,心思却完全没有在锅上。
为什么要拒绝呢?明明找年长者帮忙是明智的决定。哪怕一期哥在他的高中并不认识谁,起码也能摸摸他的头,安慰他两句,让他的失落更少一些、趋近消失啊。但是不行,这样的失落不能被一期哥看出来……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比弟弟们要年长,他不能再把自己当成年少者来看到了……
“兄弟,兄弟……鲶尾。”
“啊!什么?”
鲜少被骨喰喊名字的鲶尾终于回过神来,他浅发的双胞胎兄弟依旧是平淡的表情,指了指泛出焦糊味的锅。
当然,一期没有对那碟散发着糊味的菜发表任何看法。焦的部分鲶尾全都扔了,不过那气味却是没散。他们三人边吃边聊着这两天发生的各种事儿,直到一期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倾身向黑发的少年:“对了,鲶尾,你昨天晚上和我打电话时不是说今天出社团申请的结果吗?怎么样了?”
鲶尾的筷子僵了一下。“哈哈,今年社团太多了,所以没申请上呢……”他爽声笑着,竟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好难过的了。只是个社团,和他之前所经历的那场意外相比,算多大点事儿呀。
一期放下筷子来。
“是吗……”青年垂下眼帘,摸着下巴。他似乎并不惊讶于这个结果,微微蹙起眉头。“那,你西洋弓的话,打算在哪里练习呢?”
“我,我还没有想好诶。”鲶尾挠挠头,“嘛,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反正也不急。”
他念起在学校朋友给讲的一个笑话,便说出来诨开了话题。确实是个有趣的笑话,不仅一期笑了,连骨喰也忍不住勾起了嘴角。鲶尾自己也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的。真可惜啊,他心中另一个声音轻声说,如果其他的弟弟们也在的话,会有更多人因为这个笑话而笑出来。
而这念头只是他度过的成千上万秒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几秒。
第五根箭直直冲向了十环中心偏下的位置,算是给这一轮画下了圆满的句号。三十八分——下了四十,多少是遗憾,不过鉴于是练习,倒也无大碍。他走到靶子边,将箭一根根拔下,在纸上记好分数,回到原来的位置把箭放回了箭筒。一期来到他身边,询问了他的分数后,轻轻鼓掌,惹得他有点不好意思。
“嘿嘿,等我射上四十五分再给我鼓掌也不迟啊。”
“三十八分已经很好了。”一期笑盈盈地回答,“而且,你射的五箭都一直在进步,这才是再好不过的事,鲶尾。接下来的练习,也要像最后一箭一样专注,好吗?”
少年点点头。“请交给我!”
他又站回到原先的地方,按着方前记下的地板线站好站姿,扬头望向那红色的靶心。开着窗又没有暖气的体育馆里寒冷,他的手指却和他的血一样滚烫。
“还不够!”
他轻声告诫着自己。现在的技术,还远远不够好到理应得到一期哥的赞扬。
箭尾卡上了弦,发出“咔哒”一声。
“唔唔?”
接过一期一振递过来的纸片,鲶尾发出了疑惑的声音,念出上面的地址。一期和他一起坐到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骨喰去同学家过夜了。
“抱歉呐,能找到的最近的允许出租场地的体育馆就是这个了。”
“出租场地?”
“你之前在美国和我视频的时候,不是说一般射箭都要二十米以上长度的场地吗,还要挂帷幕。”一期说,“我去几个体育馆看了一下,好像也只有排球场符合标准了……本来计划这周末带你去看一下再做决定的。”
鲶尾这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惊讶地望向自家兄长。“诶?一期哥……你要帮我租排球场来练习射箭?这也太浪费了!”
一期点点头,“租金是我们现在能承担得起的。鲶尾,你不用在意那么多。”
“不不,怎么可能不在意啊!”
为了一个高中生的冷门爱好而租下整个排球场,就算是向来喜欢异想天开的鲶尾也感到了离谱。“一期哥,射箭这个,很麻烦的,不是只有一个场地就可以的啦,还要有靶子,有帷幕,而且我现在连弓和箭都还没有……”
“所以今天晚上才想和你谈谈。”一期把笔记本电脑推到他面前——屏幕上满当当的都是各样体育器材购物网站,从平价的国产货到一把弓几百美金的进口网站,每个浏览器窗口都有好几个标签页,“我没有朋友学过西洋弓的,搜了一下网上的资料也不是很多,所以还是觉得你自己来挑选比较好。你也可以让你在美国高中的教练把品牌发给你。不要在意价钱,要买就买上好的。”
“所以说问题不在那里啦!”鲶尾哭笑不得地掩上电脑盖子,“一期哥,没关系的,学校还有很多我可以参加的社团,而且我明年还能再试着申请社团。你没有必要为我……”
他有点说不下去。一期的眼帘随着他的话语而低垂下去。
“……因为鲶尾喜欢射箭,不是吗?”青年轻声说,“当时视频的时候,每次和我说起射箭的事,你都很开心。”
“是、是的。”
从来没有过哪项运动能比射箭更让鲶尾感到快乐。尽管如此,单纯的“开心”也不能算让兄长帮他包下一整个排球场、还买齐全套射箭用具的好理由。
“像这样有益身心的爱好,我定会支持。”一期一振侧过头去,注视着鲶尾的眼睛,“学校没有场地的话,就去外面找,没有资金的话,哥哥也还有钱。射箭这种一个人也可以进行的运动,不应该因为社团申请没过就放弃。鲶尾,告诉我,你是真心喜欢射箭、也能够坚持下去的吗?”
“一期哥……”
鲶尾眨着眼,眼前一期的脸被水雾模糊起来。少年人填满暖流的心颤抖:他恍惚意识到,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比一期哥更在乎他微不足道的爱好的人了。一期一振耐心地等待着他。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大声宣告:“是!我喜欢射箭,有机会的话,也会坚持下去的!”
“好,我明白了。那这周末我们就去看场地。今天晚上先看一下要买的器械吧。”一期勾起嘴角,伸出手来,与弟弟击了个掌。鲶尾收回手,上一周收到回绝邮件时的失落与此刻的惊喜相交相融,竟令他鼻子发酸,忍不住扑进了哥哥的怀里。这么孩子气的行为,他至少有两年都没做过了。洗过澡的一期身上是干净的味道,他小学的时候经常坐在一期怀里听他读故事,也是被这同样的洗发液与洗涤剂的香味所围裹。“谢谢你!一期哥。”他语调高昂地道着谢,扬起脸来时却有咸涩的热泪顺颈滑下。一期也丝毫不犹豫地环住他,手顺着他披散下的头发,脸摩挲在他耳后的头发,一言不发。鲶尾听见他有些发颤的呼吸声。
黑头发早就在洗澡后吹干了,可现在鲶尾耳后的头发似乎又有点潮湿。他闭起眼,命令自己身体与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尽力去享受并记住此时此刻。他要收集起所有这样的温暖,装进已沉甸甸的名为回忆的行囊。没有这份重量来提醒,他难以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
八点他们从体育馆回到车上时,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鲶尾摇下车窗,任由阳光灌进来,铺在他手和腿上。他下意识地抠着右手手指关节处的茧,微微低下头去。
刚过去的两小时练习发挥平平,最好的一整局也只有二百一十八分。一期一振没射过箭,对这分数没有概念,但鲶尾自己知道若放在那个美国高中的校队,他的分数也只能算是中等;至于州立锦标赛,前十名都是不低于两百七十五分。国内同龄人的西洋弓水准,鲶尾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很显然,既然能办成县级的比赛,想必是有比他要厉害的人在的。
——冠军不属于他。
少年人对这个结论丝毫不惊讶。他不喜欢输的感觉,总在各样的事上下意识地争上游,可唯独面对射箭这件事,他的争竞心趋近于零;或者说,他只想和射出上一箭的自己竞争。与此同时,鲶尾对自己的水平认知清晰:他不算有过人的天赋。昨晚躺在床上时,他就已经坦然面对自己不可能夺冠的事实了——别说夺冠,挤进前十的希望也有些渺茫。他一点不难过。
不过,一期哥来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当重要的人来看他的比赛时,输赢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
这个念头让鲶尾咽了口唾沫。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想要赢这场比赛,在哥哥面前举起奖杯。或者,起码达到前十名,让广播念出他的名字,传到哥哥的耳朵里。这种对胜利的渴望灼烧在他的心肠。
——如果,连前十名都没有……
他垂下头去,抿紧了嘴唇。离比赛还有几个小时,失败的不甘却已能被真切地体会到。鲶尾摇起车窗,假象的不甘逐渐化为对自己的愤怒与懊悔:为何不能再更加努力一点呢?为何不能更有天赋一点?他模拟着这些心情,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脸上呈现出一种苦大仇深的严肃。看路标的一期偶然瞄到,有些奇怪地问他:“鲶尾,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嘿嘿,我在想事儿。”
“睡一会吧,早上起得那么早,待会比赛犯困就不好了。”
“好——的!”
他用一贯的开朗语气答应着,窝到车门与座位的转角间,头靠在窗玻璃上,闭起眼睛。他听见一期调小了音乐的声音,高声唱着的女声化为呼吸似的模糊哼吟。风在窗外飞速地掠过,他听见它的呼啸,他的头顶有冰凉的气息。
这和那一天——是多么的相像。唯一的不同是,那一天他和哥哥还有骨喰都坐在后座。车在山公路上疾驰。但是,音响里播的也不正是这首曲子吗?父亲和母亲在前排和声跟唱着,他和一期讨论着重金属乐队里究竟吉他手更重要还是鼓手更重要,骨喰一言不发地被夹在他们两中间,靠着一期的肩膀睡着了。一期不是擅长争执的人,更何况是和自己的弟弟,好好讲理论对鲶尾又行不通,几轮辩驳下来眼看着就要被国中生的弟弟压制,坐在前排的母亲给他解了围:“哎!这夕阳真漂亮啊。一期,你要不要带弟弟下去拍两张?”
……夕阳真漂亮吗。
鲶尾的眼睁开一条缝,看向一期身边的车窗。母亲在去世的前几分钟看到夕阳,也是从这个角度吧。此时映入他视野的,只有林立的住宅楼,和一棵棵路边树——它们掠得那么快,在他看来就像线于梭子上穿过。
还有一期一振的侧脸……鲶尾用目光摹着哥哥的颧骨和鼻梁,那盛满光而变得色浅的眼睛。一期的头发有点长了,但他一直没有时间去剪。少年人望着哥哥鬓角的头发,总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像射箭时一样闭起左眼,将所有视力都聚到那撮引他疑惑的头发上。
起初他以为是光线缘故,那发丝才显得那么素白的颜色,在一期深色外套领的衬托下,像一道道纤细的、不合时宜的苍白月光。可当一期侧过脸看路、鬓角完全被隐入阴影时,他方发现并不是阳光,而是别的东西作了挑染剂,把发丝染成了灰白的色泽。
鲶尾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在浅眠中,他梦见自己穿着国中生的校服,站在镜子前梳理头发——那不是他现在家里的镜子,而是在本家,在那座临山的木质大宅里才装着的木框镜子。他梦见自己拿起盖满灰尘的梳子梳理自己卷曲的发尾,当他习惯性地用手指绕起它时,那些发丝在他指间一点点蔓延成了灰色、白色。
他不慌乱。鲶尾只是有点惋惜:他觉得这还为时尚早。和那坠下山崖的火球、和那葬礼、和一期的白发一样,都来得太早了。他还没有准备好与它们共存——这也有他自己的错。在更年少些、享受一切的时候,他不曾为它们作准备。
总会有办法的。他时常说服自己。总会有办法的。他没有办法,一期哥也还有办法,还有骨喰。只要兄弟们还在一起,就总会有办法的。
到达东坂体育馆时已是十一点半,参赛登记早在三十分钟前开始了。比起他,拎着弓箭箱的一期一振倒显得更慌:“我们是不是迟到了?”
“呃,没事啦,还在登记而已。”鲶尾踮起脚看了看队伍——十几个学生排在他前面,还有人陆陆续续地从电梯上到三楼来。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他拉着哥哥站到队伍末端。
虽然是以体育馆的名义报了名,但只有鲶尾一人的苍石射箭队没有印着徽章或队名的队服。鲶尾穿了一期送给他的长裤衬衫和黑色针织外套,显得更像个来看比赛的观众。站在他前面的穿着印有“东坂国中”和校徽的运动服的女孩回过头来,仰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穿着一点也不运动员的少年。“你是来参加比赛的?”
“对呀。”
“你们校服真好看。”比起问箭术,女孩似乎对他的穿着更有兴趣,“你是哪个学校的?”
“苍石国高。”鲶尾回答,“呃,其实我们学校没有射箭队,我是一个人来参赛的哟。”
“哇——”
被他这句话一说,女孩的几个朋友们也围上来,“你是一个人训练吗?是私人教练吗?”
他一一回答了这些问题,女孩惊讶地望了眼一期一振,“你原来没有教练跟过来啊,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教练呢。”她漆黑的眼睛转了转,贴近他,用手挡着嘴低声说:“这次比赛是必须以团队名义参赛,所以是要由教练来登记的,你打算怎么办啊?”
“啊咧?”
鲶尾挠挠头发。事先没有看清楚条约就报名了……他有点紧张地笑了笑,“嘛,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女孩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到了一期手上的弓箭箱。“你用的什么弓?”
他报了名字和型号,国中生女孩摇了摇头,“没有听说过呢。”
“嘛,确实不是什么大牌子。你的呢?”
买弓的时候,鲶尾直接找美国高中的教练要来了牌子,买回的是平价而上手快的反曲弓,连颜色也和他之前用的一模一样。
“霍伊特,定制的。”女孩得意洋洋地拎起箱子,向他展示着上面的商标,“我爸爸特别支持我射箭,所以知道我进了校队就帮我定制了这个。我臂力小,所以要特殊的反曲弓。”一边说着,一边大方地打开箱子任鲶尾观赏。黑色泡沫间夹着的,是亮粉色的反曲弓和几根金色的箭。
“诶——这个,真的很漂亮啊。”
是真心实意的赞美。霍伊特算是个有名的牌子,许多国际赛事也有打广告,因为许多锦标赛的弓箭都是从这家定制。鲶尾考虑过如果将来打工攒够了钱,说不准可以奢侈一下,买一把这个牌子的复合弓,但就目前自己的水平来看,昂贵的弓箭在自己手上也只是浪费。
“是吧?”女孩得意地笑笑。队伍前面,她的教练登记完了,喊他们集合。她朝鲶尾挥挥手,“待会儿赛场上见了!”
“好,待会儿一决胜负吧。”
鲶尾笑着跟她道了别。高中生对国中生说一决胜负这样的话,放在别的体育项目大约是较罕见的,然而鲶尾知道,年纪对于射箭是毫不重要的,甚至也有越小越擅长专注于目标的情况。在这里所见到的每一个弓箭手,无论年龄,他都不可小觑。
他拉着一期来到登记桌前——青年似乎有点愣神,还是很快跟上了他。鲶尾在表格上写下性命,苍石体育馆的名称和手机号,填到“教练”那一栏,毫不犹豫地写了一期一振的名字,又把笔塞给一期一振,用眼神示意他快点在“教练签名”一栏帮他浑水摸鱼过去。一期马上会了意,大笔一挥帮他签了。坐在登记台后面的女人显然没注意到他们的小伎俩,把贴纸往鲶尾手臂上一贴,“四号门入场抽签。”挥手示意下一个队伍上前。兄弟俩连忙闪开到一边,快步拐过拐角,相视一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期一振狠狠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下不为例。”
“别这样嘛,一期哥。”鲶尾笑嘻嘻地反驳道。他知道下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一期也绝对还是会不动声色地帮他。毕竟,小时候考砸的卷子,他基本上也都是交给一期哥来处理了——虽然免不了几句说教,但一期说出的鼓励的话总是比批评要多一点,如果鲶尾识趣点,做出一副追悔莫及或深刻自省过了的表情,兄长便只会叹口气,和他说:“有什么不会的来问我,知道了吗?……好,下次加油吧,鲶尾。”然后大大方方地帮他解决了家长签名这一难关。
“待会儿一期哥要坐到教练席噢,拜托你啦。”少年人比划着,这才想起打量哥哥的穿着。不出他所料,一期风衣里面穿着的是西服——作为观众这么穿未免有些正式,但以教练的身份的话,就很合适了。青年不好意思地苦笑着理了理领带。
“是吗……万一被问了什么问题而被认穿,似乎就有点糟糕了啊。”
他对这突如其来的新身份显出几分担忧。鲶尾捂着嘴笑出声来,摇了摇哥哥的手臂。
“放心啦,不会有人问的。”他竖起大拇指,“你只要装作专心看着我,不会有人来找你搭话的。”
“原来如此,我会认真看你射箭的。”
这下,算是把自己套进不得不赢的圈子里了。鲶尾干笑着走过四号门,伸手从桌子上的抽签盒里摸了张纸条:“一百三十七号·左”。在一旁的表格里,他寻到自己的号码,签好了名。总共六组,他在第五组,比赛时间是下午两点五十。前三组都是人数大于八人的团队赛。
左站位。这次手气还不错,他左站位射得比右站位要更准一些。鲶尾回头望了眼场地:十五个靶子一字排开,距离靶十五和二十米的位置各贴了黄与绿色胶带,空荡的箭筒正等待着第一批选手的箭到来。第一组选手都已经入场,而他们的教练正站在弓架边上,挨个调试着弓弦,查看箭羽和箭头。每个选手手上都握着五支箭,而在弓架边的箭筒里,还有一大把备用箭。离门口最近的这一队的教练是个精瘦的中年女人,正和几个国中生讲着规矩:“如果箭掉了,不要弯腰去捡,举手起来,让教练给你直接递新的,记住没有?”她嗓门尖又大声,竟盖过了满场嘈杂。鲶尾身旁的一期一振认真听着,掏出手机记下了她说的话,弯下腰小声问鲶尾:
“为什么不能捡?”
“因为很危险。”鲶尾拉着他走到黄线边上,伸出手臂:他有点得意自己终于知道一些一期哥所不知道的东西了,也乐于好好讲解一番。“到时候是两个人射同一个靶子,如果弯腰捡的时候同靶子的人正好在上弦的话,容易出意外。”
“两个人同射一个靶子啊……”一期摸了摸下巴,“啊,确实。这就是为什么鲶尾的箭上面有写了名字的胶带吗?是为了不和另一个人的箭搞混啊。”
“对——的。”鲶尾有些惊讶地扬起头。他没想到训练前让一期帮忙拿了几分钟的弓和箭,他的哥哥就已经观察到了这么多。青年站直身,回头望了望贴着“教练席”标示的座位。
“你如果掉箭了,或者箭出了问题,就举手,我给你递备用箭过来。”
并非疑问句,而是如教练般的嘱咐口吻。鲶尾笑了起来,“没错。一期哥很适合当教练呢!”
青年挠挠头发,微笑着回答,“感觉和平日带你跟其他弟弟们,是差不多的事。”
“诶?是这样吗!”
“换个句式的话,不就是类似于掉到桌子上的食物不可以再拿起来吃……之类的吗?”
“……这么说倒也是……啊,要开始了。一期哥,我们去观众席上吧。”
哨子声在门口响起,穿橙色衣服的工作人员上前来分发分数表和铅笔了,鲶尾连忙拉着一期的手登到观众席,挑了个离教练席最近的位子。观众席几乎能算上座无虚席了,基本上都是来看孩子比赛的家长们,也不乏有个别穿得和一期一振一样正式的。鲶尾靠到一期身边,轻声和他讲解着各样的规矩:选手们要按照各自的号依次站到靶子前,把剑放进箭筒,上前将计分表放到靶子旁边;每射完一局,上前拔箭的时候,同射一个靶子的二人互记对方的分数……一局十五米练习不计分,三局十五米正赛计分,再进入到二十米练习与正赛,一共八局,满分三百……一大堆规矩,他参加了好几次比赛才算记熟了。一期跟在他后面用手机的备忘录记着,时不时提几个问题。讲了许久,鲶尾忽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很没有必要的事,便停下了嘴。“一期哥不用全部记下来啦,随便看比赛就好了,反正射到中心的红点就是满分,看射箭比赛的话知道这个就足够了。”
“哎,但我现在是鲶尾的教练啊,总要知道基本的比赛规则吧。鲶尾,谢谢你教我这些。”
一期笑盈盈地翻着之前的笔记说。鲶尾愣了一下,把脸埋进臂弯。“啊——一期哥总是这样!”
“怎样?”
“就是这样——超较真的。”少年人拖长了音,嘟嘟囔囔地说,“所以成绩才一直那么好吗……”
“哈哈哈,鲶尾也要做什么事都认真才行哦。”
“知道啦……噢!开始了,一期哥。”
两声哨响像电波一样激得他坐直起身。站成一排的弓箭手们大步跨向黄色胶带。鲶尾望着那些或高或矮的身影,内心激动:再过两个多小时,就轮到他站在那里了!也是要被观众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啊,还有一期哥,他也会看着他。不可以紧张、或慌了手脚啊……
但当练习赛结束、正赛开始时,这些关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就都被全神贯注的分析给挤出了鲶尾的脑海。第一轮十五米结束后,他就锁定了这场水平最好和最差的二人——四十七分和二十一分。一期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四十七分的小个子男孩。“他的手很稳。”青年如此评价道,把鲶尾吓了一跳:这算是相当不外行的观察了。确实,男孩每次松开勾弦的手指时,勾弦的手都是纹丝不动的。相比之下,二十一分的女孩每次松弦,整个手都在往后猛落下来,导致弓不稳,箭飞得满靶子到处都是。这是新手常犯的错误,鲶尾刚开始射的三周每次训练都在为此苦恼。甚至有一次,因为松弦动作太大,箭直接飞出了帷幕,射在了五十米开外贴着泡沫垫的学校体育馆墙上。
然而到了二十米,小个子男孩便有些力不从心了:虽然只增了五米,对拉弦力道的要求却提升了很大的档。三局二十米射得都不如十五米好,倒也分数算高。终场哨吹完后,一期问鲶尾:“你的手松弦时稳吗?”
“唔?还好啦。”
没料到哥哥会这么问,鲶尾不确定地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虽然没有把握能稳到那个小个子男孩能做到的程度,却绝不松散。一期点点头,松了口气般宽慰地笑道:“那就好。鲶尾一定能射得好的。”
“嗯——我会加油的啦。”他点点头,“一期哥为什么忽然这么说啊?”
“只是想着,你力气一直挺大的,”一期拉过他的右手,摩挲几下,“力道方面没有问题,手又稳的话,肯定会射得准吧。”
“嘿嘿,托一期哥吉言啦。”
鲶尾爽声笑着回答。他不想告诉哥哥除了力道和手稳,决定每一支箭的准度的因素还有很多很多:站位,心境,眼神……诸多因素决定了每一支箭最后射中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是最了不起的弓箭手也无法保证百发百中——在弓箭中,没有定律可言。
可他愿意此时沉浸在一期的话语中,只一会儿,让他以为自己是真的百发百中,让他觉得自己一定能射上两百八十分,站到领奖台,或在广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虽然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梦,他靠在哥哥的手臂上,依旧开心得咧开嘴笑起来。
一点半时,他们去随便吃了点午餐。平心而论,鲶尾实在不觉得他吃过的任何盒饭能比得上一期做的。吃了半盒后,他十分认真地和一期提议道:“一期哥,你要不考虑再去苍石体育馆卖盒饭?这是个好商机诶。”
鲶尾上国中三年级时,一期本来还在苍石广场卖盒饭的。手艺好,人又礼貌温柔,新老顾客每天都把食摊堵得水泄不通,收入一点也不比大公司里的白领差。国中最后一个春假时,苍石不知怎的就被划入了县标杆城市。标杆城市意味着在地铁或火车站前不该每天傍晚都人山人海还因为等盒饭而堵在一起。一纸通告下来,除了两家在车站里有固定店面的盒饭店,其他的流动食摊一律禁止。那两家盒饭店本都想让一期一振来掌厨,可一期知道了一眼时间表和工资就不乐意了。“非常抱歉,但是每天晚上十一点下班,恕我不能接受,我还有家人。”一期回复电话时,十几个弟弟都正好在客厅。孩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待一期挂了电话,药研才开口说:“哎,一期哥,没必要哦。”
“对啊,”乱也忍不住了,“我们自己在家也可以的。一期哥那么喜欢做盒饭,为什么不去嘛。”
“等等,你们从哪里看出我喜欢做盒饭了……”
一期有些无奈地在沙发上坐下。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只好清清嗓子,解释道:“我知道你们都是非常听话的孩子,但正因如此,我才不希望每天都没有时间和你们——像这样,聚在一起。十一点太迟了。而且他们给出的工资也不够高。”
“唔……”
对他的回复,孩子们都似乎不太满意。一期又补充:“而且,我也没有很喜欢做盒饭……”
“诶?不喜欢吗!我们看一期哥做得那么好,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也不是说不喜欢……”
“那,”
这个问题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是啊,一期哥鲜少在他们面前谈及自己的梦想。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职业呢?一期也被这个问题问倒了般,侧过头去。
“我自身也不是很清楚……”
“啊,我觉得一期哥比较适合做老师耶。”
“但是做老师的话,起码要大学毕业吧。”药研岔开了这个几乎算是隐伤的提议,“我倒觉得一期哥可以去试一下书店或咖啡馆之类的工作。”
“那样太没意思啦!一期哥,去游乐园工作怎么样?”
“这……”
“真要说帅气的话,不该是去做飞行员吗?”
“开电车也很好呀!”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他身边提案着,一期苦笑着挨个回应着,“都是很好的工作呀,我会考虑的……”
“消防员。”
一个不吵闹的闷声在茶几边响起。大家纷纷禁了声:骨喰话不多,每一句都值得认真听。浅发的少年见周围安静下来了,便又说了一遍:“兄弟,做消防员吧。”
一期一振的脸上漾开微笑。“是吗……太好了,骨喰,谢谢你。我也是这么想的。”
“……诶……诶?!一期哥,真的吗?”
小孩子们惊讶得合不拢嘴。万万没想到,最合一期哥心意的职业,竟是这个——竟是被骨喰猜准了。一期摸着怀里秋田软松的头发,一边笑着说:“哈哈哈,是真的。我很早之前就有考虑过了。抱歉啊,似乎是有些任性的想法。”
“不不,感觉很帅气呀!”
“哇,如果一期哥做了消防员,那是不是就能登云梯了?”
……
鲶尾记得那一晚他没有参加讨论,因为一期在那之前就和他说过想要做消防员的事——车祸过后,还在病房时,一期清醒来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鲶尾,你和骨喰没事吧?”,得到肯定回答后,第二句便是“成为消防员……似乎不错”。
这两句意识朦胧的话间看似没有丝毫联系,鲶尾却一下子听懂了。那时他没有反驳一期:就算是消防员,也不可能只身扑灭那蔓延了半座山的失控油罐车爆炸所产生的大火,也不可能在那时候冲进火海救出车中的父母。就算一期那时已经成为了消防员,他能做的和他已经做的事也不会有什么差别:将鲶尾和骨喰紧紧地护在怀里……
那一晚,没有弟弟问一期为何想成为消防员,就连年纪最小的秋田也没有提问。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问题有着太心知肚明而苦涩的回答,不适合“梦想”这个甜美而充满希望的词。
“来,鲶尾。”
一期从箱子中拿出弓与五根箭来,双手递给弟弟。少年人也双手接下,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多谢!”他朗声说道。一期一振伸出手,似是要像往常一样摸他的头,几秒的犹豫后,却选择重重地撑到他肩膀上
“平日有努力,就不用担心。不用和别人比,冷静观察,尔后,漂亮地瞄着松弦。哥哥相信你。”
“是!”
在他的记忆中,一期很少与他如此正式地嘱咐。鲶尾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青年的话语而沸腾。他准备好了,他要射出最好的每一箭。
而在两人身后的观众席上,一位母亲正大声地跟另一位选手吆喝着:“好好射!不要出乱子!一定要夺冠啊!”
哨子响起,拿着计分表的工作人员进门来了。片刻迟疑后,鲶尾跟一期索要了一个拥抱。哥哥的体温与鼓励让他充满了勇气。短暂的充电后,他主动挣脱了一期的手臂,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举起弓。
“我上场了。”
一期微笑着向他点点头。
鲶尾头也不回地站到了自己的位置前。与他同靶的也是个高中生,戴着眼镜。他们接过表格,写下名字,递给对方。
“比试吗——多指教了。”
“彼此彼此。”眼镜男生的声音低沉。
他们把表格放到靶子边,走回到自己的位置。鲶尾看见哥哥站在教练席边上,脚边放着打开的弓箭箱,手上还握着几支备用箭,一副比他还蓄势待发的认真模样。一期哥就是这样,一期哥总是这样,鲶尾握紧了弓:他要认真起来,他理应比哥哥更在乎这场比赛。
调整好站位后,他盯在靶心。两声哨响起,他伸手抽出一根缠着胶带的箭,推上弦,端起弓。
“那么,一决胜负吧。”
他低声说着。眼镜男孩斜眼看了他一眼,他没有注意到。毕竟,这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
第一组练习发挥正常,没有满分也没有过于离谱的误差。眼镜男如他所想的一样,能算得上高手,三根箭都在红心。“不用和别人比。”一期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他冷静地拔了自己的箭,记下眼镜男的分数,站回原来的位子上。正赛要来了,不可言状的压力无法抵挡,渗进他的心里,沉重而炙热。他努力地闭起眼,不去想象自己身后哥哥的目光。两声哨后,箭再次搭上弦,他眯起左眼,右手拉弦贴到颧骨,深深呼吸一口,松开手指。他听见靶子上传来“噗呲”的闷声,但他没有去寻找那根箭的位置,径直低下头取了第二根箭。他头脑发热,心中隐隐焦虑。眼睛男射箭的速度比他快不少,当他射到第五根箭时,站在黄线上的连他也只剩了五人。
“还不够……”
直到射到十五米的第三局,他的心终于恢复到平日训练时明镜止水的状态。或者说,十几分钟的高压与紧张已经成了一种他所习惯的氛围。他仿佛又回到独属于他的排球馆,知晓着每一天的日出是什么样子,一箭箭地击败或落后于射出上一箭的自己。射箭的时候,鲶尾丝毫察觉不到孤独——靶子与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知己,弓是他的挚友。此时在场上,他更是与孤独无缘了——最支持他的那个人此时就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他从来不是只身一人在这人影稀少的爱好的道路上奔跑的。鲶尾,真是个幸运的弓箭手啊……
二十米是他的长项,分数也不错。眼镜男记到第二轮分数时,颇为吝啬地说了句“还不赖嘛……”但鲶尾知道这只是一句友好的客套——眼镜男的表格上,几乎没有不是满分的涂圈……
那又怎样……!
射出这场比赛的最后一支箭时,鲶尾无声地喊出这句话。他来这里,真的是为了打败谁吗?……打败那个射不好二十米的小个子男孩?还是那个二十几分的初学者?抑或是那个定制着高级弓箭的女孩?或者是几乎满分的眼镜男?……都不是。他谁都不想赢。射出这一箭的他只想比射出上一箭的自己更接近靶心……
这样,他才能向一期证明:一期当初支持他学西洋弓、又请假来带他参赛,不是错误的决定。这样,他才能和过去每天清晨比大多数同龄人更早起床去训练的自己有个交代——那个没有了不起的天赋、只能死脑筋地自己钻研,付出更多努力的自己……
随着鲶尾的最后一箭深深扎入靶心正中央,终场哨扬声响起。鲶尾垂下已经有些发麻的左手,一步步走上前去,率先拔下那最后一箭。
“十。”
他骄傲地喊出来。眼镜男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在表格上涂好了圈。
虽然十环的四根箭里,只有一根是鲶尾的,可那又怎样呢?他握着自己的五根箭,将弓扛在肩上,与眼镜男客套完相互鼓励的话语,便迫不及待地朝一期一振大步走去。青年已经将备用箭放回到箱子,张开双手准备好迎接他了。“好,干得漂亮。”他听见哥哥的声音在他头顶轻声说,“最后一箭非常厉害。太好了,鲶尾。”
鲶尾的手臂环在他身后。他握紧了弓和箭,将脸埋在哥哥的胸口。这是他十几年的生命中,最为自己感到骄傲的一刻。
“不负你所望!”
他仰起脸,大声说。
鲶尾喜欢射箭,比任何运动都要喜欢。可是,喜欢不代表有天赋,喜欢也不代表擅长。
虽然有几箭射得满分,但总分算下来也没有超过两百四十。这样的分数就目前看到的来说,基本上就是与前十无缘了。他本想直接离场,却被一期给拉住了。“既然来参加比赛了,就要一直待到众人都离场再走。”鲶尾拗不过,只好又坐回到观众席,了无兴趣地看完了最后一组比赛。当广播里说“请各位选手稍等片刻,评委正在计算得分”时,方前最后一箭所带来的短暂骄傲与快乐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与荣誉失之交臂的失落——没有先前在车上预想的那么痛苦,也不算好受,像一块散发着苦涩伟气味的石头压在他喉咙。他残念地靠到哥哥肩头,小声说:“一期哥,我们走吧。我不会得奖的。”
“和你得不得奖没有关系,这是基本的运动员礼节。”一期反过来教育他,“就算你没有得奖,也要给得奖的人鼓掌,不是吗?鲶尾既然是弓箭手,应该比哥哥更了解这些礼仪才对。”
“都说了一期哥太死板啦——”
虽然如此抱怨,如此心不甘情不愿,鲶尾还是在广播念出前十名的名字时挨个鼓掌了。眼镜男得了第三名,十分犀利地给观众席上的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鲶尾看到后,强忍着没翻过一个白眼。令他惊讶的是,离场的时候,从他和一期身后蹦出那个在赛前大声吆喝的女人,径直奔向了眼镜男。“怎么搞的!只拿了第三名?你不是说已经练到万无一失了吗?”
眼镜男马上蔫了下来,“妈,小声点。射箭没有万无一失这一说的吧……”
“哎,你这臭小子,你自己说今年能射到第一届县比赛的冠军的,就你这样还想进国家队啊?”
“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
眼镜男尴尬地推搡着母亲,一转头,鲶尾正从他身侧走过,拉着一期的手。一期拎着弓箭箱,朝他微笑了一下。“你是刚才和鲶尾射同一个靶子的中田君吧?幸会,方才鲶尾和我说起你了。非常漂亮的一场比赛,将来国家队也会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的。”
“啊,谢谢……”
从自家母亲那里什么赞扬都没讨到的中田抱着装了铜牌的盒子,不知所措地接下了一期的鼓励,他顿了顿,半有真诚地说:“鲶尾也射得很好。”
“他很努力,”一期笑吟吟地望了眼弟弟,“我相信他将来会有更大进步的。你也是,中田君。下一次比赛,也希望能再见到你的优异表现,那么,我们先告辞了。”说着,拍了一下鲶尾的肩膀。少年吐吐舌头,大方地伸出手来,“痛快淋漓!下次再一决胜负啦,中田。”
“好。”
中田毫不犹豫地握了他的手,又颇为疑惑地低声问:“喂,他真的是你教练?私人的?”
“不是啊,他是我大哥。”
鲶尾笑嘻嘻地松开手,拉着一期快步走入出场的人群,留下一脸羡慕的中田和他那依旧喋喋不休数落着他的母亲。
“那孩子压力也是很大啊。”
“哼,活该啦。”绑好安全带的鲶尾玩弄着自己的发梢,满不在乎地回答,“刚才射箭的时候他可嚣张了。……还是一期哥好!”
“是吗,哈哈哈,那还真是承蒙赞誉了。”一期取下导航仪,“那么,鲶尾今晚想吃什么来庆功呢?”
“诶——谈不上庆功吧,我可是什么奖都没拿到噢?”
“能完成整场比赛,已经是值得庆祝的事了呀。”青年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上次经过这个市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一家想要吃的料理店吗?”
“啊,那家……”
鲶尾眯起眼睛。是有那么回事——挺早之前的了,是在一期卖盒饭更早以前。那时候一期哥是在做什么工作?……好像是在超市里当收银员。对,那时候有一次他们也是开车经过了这个城市,是去处理父母的遗产问题。鲶尾的朋友告诉过他这家城市有全县最好吃的料理店。他兴冲冲地和一期说了,一期也确实将车停到了那家店门口,却在看到门口贴着的菜单海报时踌躇了。
“抱歉,鲶尾,今天带的钱似乎不够。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哥哥用愧疚而不失和气的声音与他商量着。他点点头,“好呀——没关系的啦。”
那之后他就忘了那件事了,一期哥似乎也一直没有记起来。那次遗产交付并不算太愉快,有一笔保险金出了问题。一期一振为那笔钱忙得焦头烂额,怎么有时间去想关于料理店的事。
“好呀,就去那家!”
他欢呼着接过一期递来的导航仪,输入好店名。少年人鲜少放任自己被过去的繁琐所困住。眼下,有被搁浅许久的小小梦想要被实现了,他的心多少挣脱了没有得奖所带来的失望,跃跃欲飞。沿途的景色似乎都带上了闪亮的光彩。
“诶——”
“非常抱歉,先生,但我们确实就是这个点打烊的,到六点半才再次开业。”穿围裙的店员弯着腰,略带歉意地望着大失所望得忍不住哀叹出了声的鲶尾,“您可以现在预订位置,六点半时再来。”
“可是六点半吃完饭再回去就要十一点了啊——真可惜。一期哥,我们走吧。”
虽然十分遗憾,少年也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可一期却似没听见他的话一样,通过玻璃张望着里面的人影,问道:“但里面还有很多人……您能再给我们五分钟吗?我们买一份外卖就可以。”
“哎,很抱歉,先生,我们的厨师都已经下班了,店里面的客人也都是菜上齐了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啦。”
“可是……”
鲶尾蹙起眉头:一期鲜少会如此三番两次地在这种等级的小事上不通化。他拉了拉一期的外套,“一期哥,我们走吧,不然待会高峰期堵车就麻烦了。没关系的,下次我们把骨喰接来一起吃不是更好吗?总会有机会的啦。”
一期一振微微低下头去,望了他几秒,眼中含着复杂的光,良久,方才向店员颔首示意:“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不,我们才是,非常抱歉。请慢走,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鲶尾匆忙拉走了他。走了几十米,才干笑着抬头:“怎么说呢,一期哥还真是第一次这么固执啊……”
“因为你不是很期待吗。……抱歉。”
一期一振轻轻叹了口气。鲶尾摇摇头,推了推一期的手臂。
“不是一期哥的错呀。而且这样不是很好嘛,我们一起回家去吃,骨喰也在,一起庆祝。这样比在外面吃好玩多了,嘿嘿。”
他说的是实话。外面做的菜,哪有一期做的好吃啊。
“好吧,那今晚做你喜欢的筑前煮,怎么样?”
都能看到停车场了时,一期却在一家花店前停下了脚步。“鲶尾,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咦——一期哥要给谁买花啦?藤原小姐吗?”
“你从哪儿听的!不许乱讲。”
一期抛下这句话就闪进了花店的门,鲶尾哼着小调靠在门边上。一期哥喜欢上了和鹤丸先生常去的一家餐馆里面的服务生,不仅他和骨喰知道,连那些被寄养到不同市与县的弟弟们也都晓得啦!一期哥却还总是遮遮掩掩的,像第一次谈恋爱的高中生一样,鹤丸先生都不知嘲笑过他多少次了。
没几分钟,花店的门便被匆匆推开,鲶尾迎上前去,吓了一跳:一期一振怀抱着一大捆花束,用彩色的皱纹纸包着,白黄红紫,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簇拥在一起。他把鲶尾拉上店门口的台阶,自己站到人行道上,向鲶尾举起了花束。
“献给优秀的弓箭手鲶尾。”
一期一振一本正经地说着,将花束放进愕然的鲶尾的怀里。铺面而来的复杂的芬芳与惊喜让少年人眼前晕眩。他怀抱着那束鲜花,不知所措地迎接着路人并无恶意的赞许目光,脸赤红起来。
“啊……”
鲶尾不好意思地走下台阶,扬起笑容,“嘿嘿,也许稍稍变强了……”他说着,却垂下眼去。中田射出的三连十环像花束中的红玫瑰一样灼着他的眼睛,嘴角忍不住垮了下来。
“我……不是什么优秀的弓箭手啦。”
他嚅嗫半晌,还是决定和一期澄清这个事实。听完他的话,一期没有摇头,而是从花束中抽出一朵郁金香。“鲶尾,你在这些花里,最喜欢哪朵呢?”
“呃,都挺喜欢的……”他一头雾水地望着怀中的花——每一朵都漂亮,沾着水珠和清香。
“每一朵都各有各的美,不是吗。”
一期一振走到他身侧,环抱着鲶尾,将那朵郁金香插了回去,
“人也是一样的。”青年人在他耳边轻声说,“每一朵努力盛开的花朵都有独一无二的美丽,每一个全力以赴的人也是。郁金香和玫瑰的美是无法比较的,人与人的成功、幸福,也是如此。在一期哥心里,鲶尾就是优秀的弓箭手,无论别人射出的分数如何,那都不是鲶尾的分数;而鲶尾所付出的努力,也不是别人的努力。鲶尾……听我说,鲶尾。”
他绕到鲶尾面前,微蹲下身,摩挲着他的头发——就像他小时候受了什么委屈时跑到一期那里时,少年的一期也会下意识摸着他的头。一期一振盛着金秋晚霞般的眼注视着他,鲶尾望着它们,视线有些模糊而湿热起来。
“不要和任何人比。你是我引以为豪的弟弟。我今天……非常为你感到骄傲。”
鲶尾点点头,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回家的路与来时一样漫长。他们的车在公路上疾驰着。黄昏中,树木都染上了金与橙的细纱,迅速掠过视野,连成大条的色块,像长笔刷反复在画布上抹下粗明的纹路。风似暴雨呼啸在窗外,而车厢内,暖气无声地充斥在每个缝隙。鲶尾手机中的女声柔婉地咏唱——是他们父母最爱的歌谣。夕阳如血,如火,如浓稠的糖浆,从天际向他们涌来,染在鲶尾怀中的花上。
“一期哥。”
“嗯?”
“你说我啊,”鲶尾侧过身去,“将来有没有可能成为职业弓箭手?”
“鲶尾是想去国家队吗?很好呀,哥哥支持你。不过,学业上也不能松懈哦。”
“知道啦。”少年人靠回到座位,“一期哥觉得这是个好工作吗?我感觉赚的钱不多……”
“你觉得快乐的话,就是好工作。”一期耐心地回答。
“也是。”鲶尾眨眨眼睛,“鹤丸先生也是因为觉得快乐才去做现在那个工作的吗?”
“怎么忽然谈到鹤丸殿了……”
“说道工作的话,那个人的职业简直是太——离谱了吧?一期哥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不许这么论断长辈。”一期点了下他的额头,“鹤丸殿是在做很重要也很了不起的工作,你要心怀尊重。”
“他是入殓师诶——”鲶尾拖长了音,“能做这种工作还觉得开心,真是超不可思议啊。”
鲶尾从美国回来时,一期一振也正好从消防学校毕业进入了消防局,而与此同时,一期的好友鹤丸国永也从原先的公司离职,正式成为了一名入殓师。
“对于鹤丸殿来说,是很重要的工作啊。”一期一振认真地反驳,“就和你射箭一样,他每一次入殓,都是要非常专注和用心的。”
“哎……”
鲶尾忽然噤了声,一个古怪的念头闪过他脑海:消防员,入殓师……鹤丸先生是不是也和一期哥一样,是因为一些特殊而难以忘怀的契机,才决定了要做这样的工作呢……
“不过,排除职业弓箭手的话,”一期的话语把他从胡思乱想间唤出,“鲶尾觉得什么样的工作是最好的呢?总要有不同的出路才好。”
“诶——没想过。”鲶尾挠挠头发,“我国中的时候是想当摇滚乐队主唱的,嘿嘿嘿,但那个不算正式的工作吧?……考古学家吧,或者地质学家,能到处跑的工作最好啦!”
对于好玩的鲶尾来说,再没有比能于工作时四处旅游更快乐的事。一期点点头,微笑着表示理解。“确实是很好的工作呀,不过也需要吃苦耐劳。”
“那种事我最擅长啦!”鲶尾踢踢腿,“那一期哥呢?一期哥觉得最好的工作是什么?”
“嗯?之前在家里不是说过吗?”一期回答,“啊,当时还是骨喰说出来的。”
“真的就是消防员啊……”鲶尾些许失望地滑下座位,“本来还期待点别的回答的。一期哥没有其他喜欢的工作了吗?”
“哈……你这么突然地问我,我也没想好啊。”
一期苦笑着把着方向盘。
“不过这么想的话,一期哥好幸福啊,已经做了自己最喜欢的工作了。”鲶尾伸了个懒腰,“我离职业弓箭手,还差好远呢。”
“慢慢加油的话,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一期一振许诺道。沉吟半晌,他才又开口:“鲶尾,你说得对。消防员确实是个好职业,但果然对我来说,最好的工作不仅仅是这个。”
“咦!真的吗?一期哥想到新的了?”
“哈哈哈,也不是新的。”一期笑着回答着最年长的弟弟,“真要说的话,反倒是我做的时间最长的工作呢。”
“噢!”鲶尾仔细回想半天,得出的结论却滑稽得可笑:“一期哥,你该不会觉得当学生是最好的工作吧……”
“嗯,当学生固然不错,但时间比那个还要久。”
“还要久?”这下,鲶尾可苦恼起来了,“多少年啊?”
一期一振报出了自己的年龄。
“我想,做你们的哥哥,是我做过的最好的工作,没有之一。”他顿了顿,似乎也被自己这句话给弄得不好意思了,但还是正色说:“虽然我也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是
他不得以停下车来:前面的车灯闪烁,从玻璃可以看到前方绵延的车龙。一期一振皱着眉头下车看了几眼,坐回车子,掏出手机递给鲶尾。
“给骨喰打个电话吧,让他去买点菜,饿了的话自己先弄点吃的。”
鲶尾照办了。电话那头的骨喰听是他的声音,率先问道:“兄弟,比赛怎么样?”
少年人望了眼窗外。“我努力啦。”他轻松地说。
“辛苦了。”
他将一期哥嘱咐的事与他说了,骨喰沉默了一会儿,问:“筑前煮,对吗?”
“对。”
“我做好,等你和兄弟回来,一起吃。”
他几乎是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了这句话。鲶尾忍不住笑出声来,玩弄着花瓣。
“好的,谢谢你,骨喰。”
挂断电话后他将手机还给一期,清了清嗓子,像是朗诵一般地对一期说:“我呀,也和一期哥一样。我也觉得,当弟弟们的哥哥是最好的工作了。但是,当一期哥的弟弟也是最好的工作。这两个工作,我想申请终身职位呢!”
一期一振俯身向他,眉眼间盈满笑意,“是吗?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的,鲶尾。”
“那当然!我要成为职业弓箭手,拿奖金,然后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把大家从亲戚家接回来、再一起生活了……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他伸出手臂勾在哥哥的颈后,下巴支在哥哥的肩头。他怀中的花束掉在一期的腿上。他感到哥哥温热的手拥在他的肩胛。在哥哥背后的车窗,他看见不知名的河川,在夕阳下静静流淌,漂着金色的太阳碎片,朝远方的山脉流淌而去——紫黛色的山脉上,披挂着粉橙的薄云。鲶尾许久没敢这样直视过夕阳了——那轮泛红的金圆那般耀眼,比他记忆中的还要更吸引人。那场车祸之后,他是许久不敢在日落时分坐车的,宁愿走路走到天黑回家。但此刻他却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三个他认为最好的工作都成全了时,他能开一辆大车把被寄养的弟弟们都接回山脚下的本家大宅。他希望那一天最好也是在如此绚丽的黄昏,他们能一同拍一张照——所有人,所有人……
通往苍石的八十号公路上,众多等待通路而停下的车中,有一辆白色轿车,在那里面,两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相拥着。他们做着最好的工作,兢兢业业,永不疲乏。
“总会有办法的。”鲶尾轻声说着,对一期一振,对兄弟们,对想成为职业弓箭手的自己,也对着那夕阳。“已经射出去的箭,已经过去的事,都不重要……总会有办法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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