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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死亡笼罩着村庄
每次回到村庄,心头总有一丝的恐惧,尤其是二十世纪末的那一个接近千禧的岁月。我总想提起笔,对那段岁月进行一番记录,记录人们心中的恐慌与惋惜。然而,这里的村人们总不愿提及当年的事情,因为那年死亡笼罩着这个村庄——
事情还得从生宝家说起。生宝是父亲的堂叔,按辈份我应该叫他爷爷。在一个沉睡的早晨,生宝爷叫开了我家的大门。像平常一样地对父亲说他家的大犍牛得了感冒,但他紧跟着确认又不像是感冒。按他的“药方”,父亲给他取了药。这个绿树环绕的村庄对这件事情没有太多的在意。当然,人们不会在意谁家的谁得了一些感冒头痛拉肚子之类的小病的。这里的人们生活得很平静,很安逸。人们都不会意识到死亡之神开始眷顾这个美丽的村庄。
那天中午,生宝爷家的大犍牛的感冒没有治好,而且“越来越厉害”。它前腿发抖,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它也在不断地吐着白沫。这消息如同美导弹袭击驻南使馆一样开始在村庄里传开了。村上的支书、乡上的兽医、县城里的大夫都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和胶制的手套来了。经过一番会诊,他们得出了一个结论——牲畜口蹄疫。这是一种牲畜的传染病,传播速度快而且范围广。那些兽医们用一种叫做氢氧化钠的碱水把手冲了又冲,他们说那样就可以消毒。村人们开始慢慢地处于心慌之中。没过多久,乡联防队的队员们,也戴着口罩坐着专车来了。慌慌张张地消完毒,在离村不远的大山沟里挖了一个足有两间房一样大的坑。
这个村庄开始响着一种共同的声音,那是心中的洪响。每一个人的心口被一种震撼的力量冲击着,而那种冲击的声音,在人们的身体中愈发的强烈,以致于人们不得不把那双带茧的大手压在胸口上,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的凳子上尽可能地伸长脖子张望着。生宝爷家的那头大犍牛在一夜之间没有了力气。那是全村最壮的一头牛。我时常见到生宝爷套着这头牛拉着重几百斤的碌碡碾场拉着犁在地里耕种。这通常都是由两头牛共同来完成的。然而这头牛现在没有力气了,被一群穿着迷彩服戴着口罩的联防队员拖着,推着,颠颠跛跛地拉向那个已挖好的大坑。被推向大坑的那一刻,大犍牛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向着生宝爷家的大院望了又望,并且发出了震天的哀嚎,很是悲凉。大犍牛被推下坑后,我们听到了枪声,是部队用的那种轻机枪。轻快而干脆的声音,在人们的心跳声中响了十八下。我远远地看见,联防队员往坑里倒什么东西,母亲说可能是汽油吧。之后也确定了那些东西就是汽油。联防队员点燃了汽油,浓烟开始向上翻腾。我分明看到,生宝爷拿着绳子绕过大山沟,失魂落魄地向山林里蹒跚。几番挣扎之类后生宝爷被联防队员抬了回来。那段时间人们生活在恐惧之中,没有了以前的挨家串户,村人们只能呆在自己家里力所能及地打发着恐惧中的闲余时间。外面的传言更是厉害,他们说这个村庄受了诅咒。每天陪伴村人的,是人的哭声、泪水,牛羊临被推下坑时悲吼,被推下坑后的惨叫和震耳枪声。小孩子们听到枪声后很是高兴,每打一枪,他们都会兴奋地搬着手指叫:“又是一枪!”这种灾难也降临在了我们家。父亲那时是村主任,又是村是唯一的医生。父亲每天都要去安慰受害的村人,回来之后还要喂养我家的牛畜。我家大小五头牛是怎样被联防队员拖出院门,又怎样被推下坑枪击、焚烧的,只记得母亲那时湿润的眼睛失去了昔日的光华。
在这种恐惧中,我们度过了两个月。预防警告被解除的那天,有人“统计”了一下,这年村里发病死亡83头牛,27只羊。
历史让村人们记住了那个年月,在恐惧之后的不久,村子里的人产也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亡。那种恐乱与惋惜中,让我记住了两个人的名字,阿舍和大虎。
阿舍是我小学时候的同学,年龄与我相近。在学校的时候,她的数学那时是班里最优秀的,但小学毕业以后,她再也没有读书。她的父亲说,她在小学毕业后没多久得了一种病,脑子里有东西。我那时小,不知道脑子里有东西是什么意思。但也没有多问。传染病刚过,她的父亲就带她到市医院,住了两周后出院了。不是病情有所好转,而是家里根本没有那么多钱给她继续看病了。十七日,我记得那是中午。又是中午!她的母亲开始破口大哭,削瘦的身体被弯曲的双腿支撑着。她的父亲也对着村人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同样的一句话:“早晨还好好的,有说也有笑,她哥哥要放羊的时候还下炕往外赶羊呢。”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的母亲好几天都没有吃饭,看到和阿舍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便拉住滔滔大哭,哭她的阿舍。那几天里,村里的女孩大都在躲着她。她的母亲说,阿舍她还活着,只是你们都看不到,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夜里来陪我们说话。
阿舍死了,原先在恐乱中平静下来的村庄又开始沸腾了。村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地开始议论。对于阿舍的死,除了“医治无效”的说法外最流行的说法是阿舍的父母对生前的堂叔阿舍的堂爷没有好生照顾,堂叔爷死后做作的。但大多数是对阿舍的惋惜和对阿舍父母的“同情”。
就在人们还在把阿舍的死做为谈资的时候,又一颗炸弹开始爆炸了:大虎死了!村人们就如同一锅沸水,死神又在锅底加了些碳火。
大虎是我的远房亲戚,按辈份我要叫他叔叔。大虎兄弟两人,他排行老大,他的母亲生下最小的一个女儿后便悄然离世了。那时大虎的母亲才三十岁,大虎还是个小孩子。大虎的兄弟小虎从小有点小偷小摸,“严打”的那年逃离了村庄后再也没有了踪影。他的父亲历经苦难,把他们兄妹几个人养大成家,也把养老的后事交给了大虎。
大虎的块头大,身体棒,这是全村人公认的。大虎以贩买牛羊为务农之外的营生。全乡的人都认识他。他死后脸色黑青,鼻孔流血。他的老婆说,半夜里下雨,大虎怕拴在露天的牛羊被雨淋病,便把牛羊拉到了牛圈里。牛圈在他家的老院子,去老院要经过一个村人们认为最为恐怖而且鬼魂出没的岔口。大虎拉完牛回来后对他老婆说明天还要去卖牛。他的老婆抽泣着说,回来后,一觉就成这个样子啦。
大虎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大虎死了,大虎的家也倒了。大虎的老婆,在村人的主持下,嫁给了村里因为没钱娶老婆而单身的中年汉子。他上高中的女儿再也没有读书,才过十六岁就被嫁到了遥远的地方。他的父亲在他死后不久,因为过度悲伤了逝世了。
我现在依然记得,大虎的父亲在大虎死后哭得死去活来。那个壮年亡妻暮年失子的老人,干瘦如柴的身体在村人的劝慰下几次晕死过去。他时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推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梭于县城的大街小巷。到了冬季,穿件自己缝制的羊皮大袄坐在村人时常聚集的岔路口晒太阳。贫困苦难的日子都扛过去了,几间村人现在都认为还很像样的砖瓦房依旧立在村子最显眼的地方,在痛失爱子老人后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劲头了。
村人们对大虎家的四分五裂很是震惊,但也觉得太惋惜。多么好的一个青年,多么美满的一个家庭。唉……震惊与惋惜之余,便就是饭间茶余的议论。大虎的死因为大虎与同伴在死魂经常出没的地方捡了“不干净”的东西。证实这句话的是,大虎的同伴在大虎去世没多久骑摩托车去县城的路上出了车祸……
“村庄受了死神的诅咒!”冷不丁地开始传言开了。
就在大虎的父亲,那个悲痛而亡的老人下葬的那天,老人的小儿子大虎的弟弟小虎眼泪花花的回来了。大虎的小儿子又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那年,死亡笼罩着这个村庄,充满着恐慌与惋惜。
当然,还有希望。